回到万人杰的书信,万提到,他的江西同乡吴必大(伯丰)对《中庸》“鸢鱼”章颇有所见,而伯丰又得到了黄榦复信的认同。因此吴致书人杰,并附上了直卿的信以求印证。其实,他们是在对《论语集注》的相关部分提出了质疑:他们怀疑,《中庸章句》中的“鸢鱼”章和《论语集注》中的“曾点言志”节,有倒因为果的嫌疑。人杰向朱子转述了黄直卿的来信,并认为:伯丰和直卿认为,人应该先有中心和乐无私之境,天理方能流行,这样的说法会导致刊落本根,一味求乐,反倒是倒因为果。相反,正确的为学之序应该是像《论语集注》中所说的,先要见此天理之发现,然后才能乐此天理,《论语集注》本无可怀疑。
对此,朱子答曰:
《论语集注》诚有病语,中间尝改定,亦未惬意。今复改数句,似颇无病,试更详之。
直卿之说,却是做工夫底事,非曾点所以答“如或知尔,则何以哉”之问也。况论实做工夫,又却只是操之而存是要的处,不在如此旷荡茫洋,无收接处也。甘节吉甫亦来问此事,并以示之:曾点之学,盖有以见夫人欲尽处,天理浑然,日用之间随处发见,故其动静之际从容如此。而其言志,则又不过即其所居之位,适其所履之常,而天下之乐无以加焉。用之而行,则虽尧舜事业亦不外此,不待更有所为也。但夷考其行,或不掩焉,故不免为狂士。然其视三子者规规于事为之末,则不可同年而语矣,所以夫子叹息而深许之(约作于庆元三年,1197 年)。《文集》,卷五十一,《答万正淳·人杰昨答伯丰书》引。
朱子的答语为我们提供了一份珍贵的资料。这是目前我们所能见到的,朱子修改《论语集注》之“曾点言志”节的新版本,也是除了《论语集注》定稿之外,唯一完整的本子。它对于我们分析朱子论“曾点气象”的变化,有着特别重要的意义。
在复信中,朱子承认,旧本《论语集注》之“曾点言志”节的评论确有毛病,因此才会使弟子们对它的理解不一。朱子认为,黄榦的意思是在强调先要做工夫,然后才能得见天理流行,这本不错,而万提到即见天理流行,复乐此以为志,这也不错。我们看到,朱子在新改订的文稿中强调,曾点是先有人欲尽处,乃见天理之浑然,这即是针对黄榦质疑所做的修订。但是朱子认为,黄榦的看法既无法和《论语》本文曾点言志的内容相吻合,又说的有些“旷荡茫洋”。
在朱子新修订的版本中,朱子首先强调,曾点先有人欲尽处这个因,因此才会有见到了天理的随处发现这个果,进而才会乐此天理流行并以乐此为志,乃至才会有动静从容之气象;继而朱子强调,曾点之志虽以即位履常为乐,但尧舜事业与此一理,因此并不妨碍其随后用之而行,经世致用。最后朱子强调,曾点虽然行或不掩言(不是完全行不符实,一个或字,大有深意),但仍然优于三子的规规于事为之末。
于此同时,朱子还针对这段文字做了两处特别的调整。
关于第一点,朱子把说曾点“是虽尧舜之事业盖所优为”,改为“则虽尧舜事业亦不外此,不待更有所为也”。这是因为,包括欧阳希逊在内的一大批弟子,都在怀疑曾点能否优为尧舜事业,也在就此纷纷向朱子提出质疑,此次调整正是对上述疑问的回应。本来,“是虽尧舜之事业盖所优为”这句话,是承程明道说曾点“便是尧舜气象”而来,朱子这样说的本意,也是要强调尧舜事业与曾点胸襟是一个道理:天理是本,事业为末,因此只要洞见天理,则虽尧舜事业之大也优为之。但是,他的这一说法却给人以误解,仿佛曾点要高于至少是等于尧舜。为此,朱子不得不对此一再做出澄清。综合《文集》和《朱子语类》的相关内容可见,朱子在与弟子们的讨论中,一再就此问题强调以下原则:
其一,曾点所见是大根大本,是源头,而“自源徂流,由本制末,尧舜事业何难之有”《文集》,卷四十五,《答廖子晦·颜渊之叹》。 、“使推而行之,则将无所不能,虽其功用之大如尧舜之治天下,亦可为矣。盖言其所志者大,而不可量也”《朱子语类》,卷四十,《论语二十二·先进下》,李壮祖录。因此,可以说曾点优为尧舜事业。
其二,“曾点气象”和“尧舜事业”存在虚实之别,前者只是虚见,而后者却是实有。曾点所见虽大却缺乏细微工夫,因此毕竟是狂者。而学者更应该以颜回、曾参为榜样,牢记虚实之辨。
其三,这一段贵在活看,尤其不能把眼光仅仅停留在事业二字上,机械地一件件比较曾点与尧舜的事功,而是要看他们相通的一面:“何不说尧舜之心,恰限说事业”、“使曾点做三子事未必做得,然曾点见处,虽尧舜事业亦不过以此为之而已”《朱子语类》,卷四十,《论语二十二·先进下》,辅广录。
其四,朱子这段话的重心,在于强调曾点所见天理,而不在于渲染他的洒落胸襟。事实上,朱子对上述新的修订并不满意,《论语集注》定稿最终没有保留这句话,也是因为朱子担心这样说容易使人一味追求曾点的洒落胸襟,而忽略事为的一面。
关于第二点,朱子去掉了说曾点“洒落”云云《朱子语类》中多处收录了朱子与弟子就此问题的讨论:散见于《朱子语类》卷十六、卷四十和卷九十四。大概朱子晚年开始注意从曾点所见的是天理流行的一面来诠释“曾点气象”,而不再渲染他的主观心境上的洒落,或者是乐的一面。
大约与此同时,同样是来自于江西的董铢(字叔重,号盘涧,1152—1214,不晚于1184 年从朱子学)董叔重向朱子的问学时间,以王白田《朱子年谱·朱子论学切要语》为准。关于董的资料,黄榦在《董县尉墓志铭》云:叔重讳铢,世为德兴望族……既冠,从乡之儒先程公洵游,公语以晦庵先生所以教人者,叔重尽弃所学,取《大学》、《中庸》、《语》、《孟》、诸书日夜玩习,裹粮入闽,抠趋函丈,不惮劳苦……庆元初,先生归自讲筵,日与诸生论学于林竹精舍。命叔重长其事。诸生日所讲习,叔重先与之反复辩难,然后即而折衷焉。见《勉斋集》,卷三十八。(按,《朱熹书院门人考》据北京图书馆藏《勉斋集》,题为卷三十五,存疑。)据《朱子语类·一百二十四》记载,董铢曾向朱子问陆的师承,可见他和陆学没有师承的关系。也致信朱子,提到了他对于“曾点言志”一节的迷惑:
曾点言志,气象固是从容洒落,然其所以至此,则亦必尝有所用力矣。知其所用力处,则知尧舜事业点优为之。然尧舜事业亦非一事,要必如点用力则不难为,但道理自有浅深,所至亦有高下。点资质高,合下见得圣人大本如此,故其平日用力之妙,必有超乎事物之外,而为应事物之本者。其视三子规规于事为之末者,固有间矣。然一事一物亦各有一事一物之理,学者大本功夫固当笃至,亦必循下学上达之序,逐件逐事理会到底,乃能内外缜密,亲切不差。点言志甚高而行不掩焉,观其舍瑟倚门亦可见矣。盖道理无纤毫空阙不周满处,外面才有罅漏则于道体为有亏矣。或谓曾点只是天资见得大头脑如此,元不曾用力,又谓点已见到如此,天下万事皆无不了者,恐皆一偏之论也,未知是否?《文集》,卷五十一,《答董叔重·人心之体》引。关于此信的年代,考《朱子语类》有“汉卿举叔重疑问(即此信)”一条,为万人杰录,辅广和万人杰同访朱子在1197 年,即朱子落职和蔡季通被编管后,则此信更在稍前。
这里,董叔重所见到的,应该是朱子修订《论语集注》之“曾点言志”节的第四个版本。这一点也得到了来自《朱子语类》的印证:
问:集注谓曾点“气象从容”,便是鼓瑟处;“词意洒落”,便是下面答言志,“虽尧舜事业亦优为之”处否?(答)曰:……视三子规规于事为之末,固有间矣……(陈明作录)《朱子语类》,卷四十,《论语二十二·先进下》。
此版本说曾点“视三子规规于事为之末者,固有间矣”云云,当然要比说“其视三子规规于事为之末,不可同年而语矣”云云下语为轻。联系到上文所转述的,朱子让董叔重读欧阳希逊和严时亨的问目可知,朱子晚年更强调虚实之辨,在总体上降低曾点的地位,这一改定也是此大背景下的产物。
回到董的来信,董认为曾点之从容洒落,是尝有所用力的结果,这也是其优为尧舜事业的前提。但是,说曾点的用力处在大本,这有违下学上达之序,因此其所见也必定会有亏欠。他还转述了另外两种说法,后者正是严时亨的观点。他对这些异见难以取舍,希望朱子指正。对此,朱子复信曰:
此条大概近似,而语意不密。且看它见得道理分明,触处通贯处是个甚底,可也(作于庆元三年,1197 年)。《文集》,卷五十一,《答董叔重·人心之体》。
朱子的答语非常简单,他希望董自己去反身体认曾点得见天理流行的真实境界。对于这一点,《朱子语类》中录有朱子对董更为详细的告诫:大意是告诫董等人更应该关注曾点“如何做到这里”,并反问自己真能如此否?而不能空想其“气象”。朱子更是多次强调:
公莫把曾点作面前人看,纵说得是也无益。须是自家做曾点,便见得曾点之心(林学蒙录)。《朱子语类》,卷二十九,《论语十一·公冶长下》。
王景仁问:程子言曾点与漆雕开已见大意,何也?曰:此当某问公,而公反以问某邪?此在公自参(李壮祖录)。同上,卷二十八,《论语十·公冶长上》。
我们说,若学者真正能如朱子所说,则其所学就是为己之学,就是实学。否则,就只是口耳之学。朱子反复强调行重于知,诚然。
就在同一年中,曾祖道(字择之,江西人,生卒不详,先从刘清之、陆象山学,本年才转从朱子学)三次致信朱子,问“曾点、漆雕开已见大意”一句。曾书信的内容我们同样不得而知,朱子的答书分别为:
此说未然,但漆雕语意深密难寻,而曾点之言可以玩索而见。意若见得曾点意,则漆雕之意亦可得矣。且看程子说大意两字是何意,二子见得是向甚处、如何见得(作于庆元三年,1197 年后)。《文集》,卷六十,《答曾择之(祖道)·礼即理也》。
漆雕开、曾点二子是信个甚底,又是如何地信,曾点语可更以《论语集注》为主,子(仔)细体验,仍看上蔡之说,发明得亦亲切(作于庆元三年后,1197 年后)。同上,卷六十,《答曾择之·仁者心之德》。
所论曾点大意则然,但谓漆雕开有经纶天下之志则未必然,正是己分上极亲切处,自觉有未尽耳。虽其见处不及曾点之开阔,得处未至如曾点之从容,然其功夫精密,则恐点有所不逮也。以此见二人之规模格局大概不相上下,然今日只欲想象圣贤胸襟洒落处,却未有益。须就自家下学致知力行处做功,夫觉得极辛苦不快活,便渐见好意思也(作于庆元三年后,1197 年后)。同上,卷六十,《答曾择之·所论曾点大意》。
曾择之可能是在信中对曾点和漆雕开二人的气象优劣做了比较,故朱子才会告诉他,《论语》中只说漆雕开“吾斯之未能信”,“斯”是何意,确实是有些“深密难寻”。相对来说,曾点之言更实在些。在朱子看来,二人的共性是“见得大”,二人之异是一个见的开阔,一个见得精密。在这三封信中,朱子都在告诫曾择之,把所关注的重心落在“大意”所指为何上,并切身去反复体会,其实就是让他自己去做极辛苦的反身工夫来体认天理,而不能单纯去想象“洒落气象”。《朱子语类》亦云:
前日江西朋友来问,要寻个乐处,某说只是自去寻,寻到那极苦涩处,便是好消息。人须是寻到那意思不好处。这便是乐底意思来。却无不做工夫自然乐底道理(黄义刚录)。《朱子语类》,卷一百一十七,《朱子十四·训门人五》。
文中所说的寻乐处的江西朋友,指的就是廖德明同上,卷一百一十三,《朱子十·训门人一》。而朱子告诫其在苦涩处做工夫,这也是朱子晚年在论“曾点气象”时,告诫弟子们的基本观点。于朱子,刊落工夫,一味寻“曾点气象”、寻“洒落”、寻“乐处”,都犯了同一个毛病。
同年,曾极(字景建,一字景宪,号云巢,江西人,生卒不详。庆元后从朱子学)关于曾极的资料,《四库全书》本,《江西通志》曰:曾极,字景建,临川人。父滂,字孟博。四方宗陆氏者,自滂与李德章始。极志气豪放,朱文公得其书及诗,大异之。谓其文似老苏、大苏。尝游金陵,题行宫龙屏,忤时相史弥远,谪道州卒……所为诗文有《舂陵小雅》、《金陵百咏》。可见,曾极与陆学实有渊源。致信朱子,提出了对曾点之“气象”的体认,曾的这封信今亦不存。朱子答曰:
别纸七条……第二论“曾点言志”,以为便欲进取揖逊泰和气象,殊非本意。彼亦但自言其日间受用处,而自它人观之,则见其或出或处,无所不可,虽尧舜事业亦优为之,非专指揖逊而言也……此七条者其首二义更宜思之,第二条尤须体认,不可草草。《文集》,卷六十二,《答曾景建·别纸七条》。
曾极在来书中大力渲染了曾点的“进取”、“揖逊”、“泰和”等,朱子告诫他体认“曾点气象”,不能仅仅局限于曾点的主观的一面上,而是应该注意客观的天理流行发用一面。他告诫曾极,对这一点要尤须体认,不可草草。由此可见,朱子晚年固然有不喜人言与点的一面,也有他喜言“与点”的一面。于朱子,在与弟子们的交流中非常注意因病施药,立论也注意不主一偏,这都是其思想丰富性的具体体现。
五、1198 年朱子论“曾点气象”书信研究
在1197 年后,朱子和弟子们仍然在讨论“曾点言志”的问题。1198 年,其弟子李燔的从子李继善(字孝述,生卒不详,江西人)致书朱子,也质疑该问题:
孝述妄谓颜子之乐恐在克复之后,已过此关,克尽己私,故日用间是这道理在胸中平铺地顺流将去,无分毫私欲为之梗拂,故不待勉强作为,自无往而不与此理相周旋,所以触处皆乐,虽行乎穷途逆境亦只如此,曾不改吾乐焉。曾之志,恐是其胸中脱洒,略无系累,遐想其动静语黙之节,了覆其所陈之志,似把这道理做家常茶饭相似,日用间只如此平平地顺行将去,似将使万事万物各止其所,而吾心萧然,略不用意作为于其间。亦见夫此理所在,天然自有,触目皆然,自可坦然顺适,不假作为故也。如孝述自觉是初学,不曾窥见一分半分道理,便妄自惊喜,把来抬劵,行时本不自在,间只是分付着意,似要于道理上加添些做,与这气象天渊不侔。若曾,可谓真知其为天理,但伊川则谓其虽知之而未必实能为耳;漆雕开之未能自信,恐是正在此处着力,过关未得,窃疑其虽未尽见是理自然流行之妙,而于本然实体固已识之,但恐识认未至真的,又自度此心了他未下,然亦可见其直要于打斗处下死功夫胜过去,不但及此而遂已也。《文集·续集》,卷十,《答李孝述继善问目》引。
李继善认为,颜子和曾点都已经“过了大关”,因此所见都是天理自然,其所行也已经不假作为,而漆雕开则还没有“过关”。对此,朱子答曰:
先生批云:漆雕开恐不止如此(作于庆元四年后,1198 年)。同上,卷十,《答李孝述继善问目》。
朱子的答词并未提及曾点,只是指出漆雕开已见大意,表明他默许了李在文中对颜回和曾点的定位。
六、1199 年朱子论“曾点气象”书信研究
1199 年,廖德明致书朱子,质疑曾点的优为尧舜事业,朱子答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