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隋唐三教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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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五唐代后期的佛教哲学(3)

所以宗密认为:然禅定一行,最为神妙,能发起性上无漏智慧,一切妙用,万德万行,乃至神通光明,皆从定发。并且认为,所有禅法之中,达摩门下所传的禅法,最为高明。这样的禅法是:顿悟自心本来清净,元无烦恼,无漏智性本自具足,此心即佛,毕竟无异。依此而修者,是最上乘禅,亦名如来清净禅,亦名一行三昧,亦名真如三昧。此是一切三昧根本,若能念念修习,自然渐得百千三昧。达摩门下,展转相传者,是此禅也。这是对禅宗最高的赞美。由华严宗的嫡派传人来如此赞美禅宗,华严宗归宿何处,也就不问可知。宗密从小就精通儒学,所以他能在与儒、道二教的对比中,来论述和阐发佛教的教义。其中代表性著作是他那著名的《华严原人论》(《原人论》)。《原人论》的宗旨,是探讨人的本原。在这篇著作中,宗密承认“孔、老、释迦皆是至圣”,但是认为,在“策万行,惩恶劝善”,促进国家的治理方面,三教都可以做到。但是“推万法,穷理尽性,至于本源”,就只有佛教能够做到了。而他的《原人论》,就是穷理尽性、推究本源的著作。宗密所说,自然是尊崇本教,至于佛教能否使国家达到治理,儒者和宗密的看法甚至针锋相对。但宗密说唯佛教能够穷究本源,至少在当时,还是大体正确的。宗密先批评道教的“道生万物”说。宗密说,道生万物,也就是说,道生一切。一切之中,自然包括着恶。恶由道做着后盾,也就没法消除了。道既然生下了这些恶物,比如动物中的虎狼、人中的桀纣,还有什么可尊贵的呢?宗密对道教的批评,是唐朝佛道论争中的老问题。据道宣《集古今佛道论衡》,在辩论中,佛教方面早就提出问题:道生善,是否也生恶?如果承认道生恶,就否定了道的至上至善性;如果不承认道生恶,就否定了道的至高普遍性。老子哲学,可说自始都没有很好地解决这样的问题,现在又被宗密当做基本缺陷加以抨击。儒教,还有道教,都一致承认,万物皆禀元气而生。宗密对此发问道:气是无知之物,人为何有知?也就是说,禀气说只能说明人的肉体来自何处,不能说明精神从何而来。假如说气有知,则草木瓦石为何无知?假如说气无知,则人为何有知?这也是气禀说难以克服的理论矛盾。在宗密看来,佛教圆满地解释了这个问题。他认为,依佛教教义,则人的精神来源最圆满的解释如下:初,唯一真灵性,不生不灭,不增不减,不变不易。众生无始迷睡,不自觉知,由隐覆故,名如来藏。依如来藏故,有生灭心相。所谓不生灭真心,与生灭妄想和合,非一非异,名为阿赖耶识。这不生不灭的真心,就是真如、佛性。但是宗密没有用其他概念,而仅仅用了“真心”、“真灵性”。这是华严宗的主张,更是禅宗的特点。这真心,就是人的精神源泉。宗密说,人所禀受的气,其本源就是混沌为一的元气;人的心,其本源就是真一之灵心。然而,这元气也是心之所变:究实言之,心外的无别法,元气亦从心之所变,属前转识所现之境,是阿赖耶相分所摄,从初一念业相,分为心境之二。

这由最初一念业相所生的心与境,再辗转相生,由小到大,由细变粗,于是从父母禀受阴阳二气;这阴阳二气再“与业识和合”,成就了人身。这样,由心识所变的境,就分成两个部分,一部分与心识和合,这就是人;一部分不与心识和合,就是天地山河等等。宗密认为,他这就圆满解释了人的精神来源以及山河之类为什么没有心识。《原人论》是宗密最高水平的哲学著作,也是他所认为的讨论最高哲学问题的著作。依他所论,未必就圆满解释了他要解释的问题。他在这里援引法相宗哲学,然而据法相宗,真如是无为法,何时、由谁开始了“一念业相”,如同基督教的一念之差,铸成原罪?而此后之境为什么有的和心识结合,有的不与之结合?这都是没有解决的问题。然而这里我们更加关心的是,宗密把真心作了世界的本源,这是华严宗的主张,但更是禅宗所着重的问题。华严宗归宿何处?也就更加清楚。宗密认为三教之中,佛教最高,然而对于人的诞生,他还是援引了儒道二教都承认的禀气说,那么,他也就是感到了单把世界说成是心的变现有所不足,需要有些中间环节加以补充。然而这样一来,他就不能不到儒道二教中寻找思想资料,甚至使佛教向儒道二教靠拢了。这一切,都预示着佛教已经结束了它在理论上的独立发展时期。2禅宗中的南宗独秀据杜继文、潘桂明、魏道儒等人的分析参见潘桂明《中国禅宗思想历程》,今日中国出版社,1992年。杜继文、魏道儒《中国禅宗通史》,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安史叛乱之前,禅宗的南北二宗相比,北宗的势力当更强一些。因为它继承了原来的传法系统,又靠近国家的政治中心地区,受到朝廷的特别关注。但在安史叛乱中,许多北宗僧人和叛军关系暧昧,甚至有关系密切者,而坚决站在唐朝廷一边的则不见记载。这自然引起唐朝廷的不满。南宗慧能的弟子神会,却在安史叛乱期间为唐朝政府尽了自己的责任。这种政治上的因素,为南北二宗今后的命运带来了影响。叛乱和战争破坏了经济,也打击了原有的士族阶层,而北宗僧人和这个阶层有着广泛而密切的联系,也就连带着遭受了打击,至少是失去了许多往日曾有的支持。然而真正使北宗转归南宗的事件,是唐武宗于会昌年间的灭佛运动。这个运动使以寺院经济为支柱的佛教宗派几乎都受到了毁灭性打击。只有禅宗南宗,他们较少依赖寺院经济,多依靠自食其力,而且多来自下层,所以在经受了这次打击之后能够迅速恢复过来,并且从此以后,开始了禅宗南宗一支独秀的中国佛教发展历程。这些分析无疑都是非常深刻、也非常正确的。然而从教义上讲,诸家都逐渐衰落,而禅宗一家独秀;禅宗一家中,又是南宗独秀。这样一种趋势,禅宗南宗的教义当起了关键的作用。佛教的创立,是由于释迦牟尼的觉悟。然而他的初期继承者,继承的多是他觉悟的成果,比如三法印、四圣谛、八正道、十二因缘等等。后来的佛教,也多是在讨论这些教义的内容和意义。他们或主张法有我空,或主张一切皆空,最后,在中国,达到了这样一种共识,即只有真如佛性是实有,并且永恒不变、不生不灭,其他的一切,都是真如佛性的显现。真如佛性在人,就是人的心或本性。心或本性,有的还将它们分开,有的则干脆把它们看做是一回事。特别重要的是,中国佛教由此还得出结论说,一切唯心,万法唯识;或者说是心生种种法生,心灭种种法灭。也就是说,世界上的一切,不过就是心的显现。

中国佛教对心的认识,不尽一致。法相宗把心一分为八,真如还不在其中。这样烦琐的教义,一般人不易掌握。天台和华严的教义较之法相宗就要简明得多,然而他们仍然未能把心和真如完全统合为一。在心这个概念中,也都以某种形式包含着恶。而要去恶,不仅需要艰苦的修行过程,更需要艰苦的认识过程,去弄清他们讲的一念三千、六相圆融等。所以虽然他们都承认一切人都有佛性,因而都有可能成佛,但要能够成佛,对一切人来说,也都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从释迦牟尼创教到中国唐代为止,佛教的发展,呈现出这样一种大的趋势:在成佛的可能性上,向日益普及的方向发展——从仅仅承认释迦可以成佛到承认许多人都可以成佛;从承认许多人可以成佛到承认人人、包括最坏的“一阐提人”都可以成佛。在成佛的方法上,则日益趋于简便。与此相伴,佛教的教义和理论也都趋向于简单和容易理解。而造成这种趋势的,也有中国佛教各宗派。他们共同促进和造成了这种趋势,但他们却无法使这种趋势停留在他们自己设定的界限之内。这种趋势必然要越过他们的教义,向更为简便的方向发展。而为广大要求成佛的民众提供了这种教义的,就是禅宗,特别是南宗。大体说来,佛教无论在印度还是在中国,一般都是处于社会生活之外,他们教义的发展较少受到世俗权力的干扰,因而处于一种较为自由的状态。这种状态,较为有利于思想按照自己的逻辑自由展开,并且贯彻到底。禅宗的教义,可说是把人们成佛的愿望满足到了顶点,也把成佛的方式简化到了顶点。天台宗提出无情有性,因而草木瓦石也都能够成佛,虽然在理论上更加彻底,但成佛毕竟是人的事,所以这种理论只可供人欣赏,却难以被很多人重视。所以说,佛教的归向禅宗,从教义上讲,乃是自身逻辑的展开和长期发展的趋势共同促成的必然结果。从总体来说,事物的发展没有止境。但是就某一个具体事物或具体理论来说,它的发展却总是有限,其发展也是有止境的。到了一个顶点,以后就没有什么发展、至少是没有什么大发展了。禅宗到了慧能,理论就发展到了顶点。其后的禅宗人物,不论如何天才,也都只能仅仅做些小的修补和阐释,而没有重大发展了。这时候,禅宗僧人就剩下了一件事:在实践中贯彻慧能的思想。如何贯彻,是慧能以后禅宗在相当长时期里发展的基本内容。

慧能以后,禅宗派别繁多。其活动的主要内容,就是在实际行动中贯彻慧能顿悟心性本来清净的成佛道路。这是一种特殊的教学方式,这种方式,统称“禅机”,日本忽滑谷快天把慧能之后的一个时期称为“禅机时期”忽滑谷快天《中国禅宗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137页。。忽滑谷氏这样描述禅机:六祖以后,醇厚之家风一变,而棒喝之机用大行。竹头接木之语,泛滥禅海。忽滑谷快天《中国禅宗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137页。禅机大行,带来了自身的缺陷:……如是禅机大行于世,从而平实之语变为幽险之句,方正之行持变而为畸形异迹。同上。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缺陷就日益发展,成为一种病态。忽滑谷氏称它为“禅病”:如上所述唐代之末期,大德高僧接踵而出。然而禅病渐生,去简就繁,舍易取难,去平就险,弃明取晦,故至其语言流于隐晦,其动作失于奇怪。同上。忽滑谷氏所描述的情况,原始的材料有《古尊宿语录》和各种《传灯录》,有各种僧传等等。近代的许多佛教史也较为详细地描述了各派的禅机。而任继愈先生的《禅宗哲学思想略论》一文,则精辟而扼要地使我们了解到禅宗在慧能之后的发展特点。我们在这里,也只能择其要者,介绍一些禅机的内容。禅机最早最著名的作品之一,是南岳大慧禅师怀让点化马祖道一的事。马祖道一当时只顾坐禅,对谁也不答理。怀让去造访多次,马就是不理。有一天,怀让在马所居的庵前,拿一块砖来磨。时间久了,马感到奇怪,终于开口问道:做什么?怀让说:磨做镜。于是二人有如下对话:马祖(道一)云:磨砖岂得成镜?师云(怀让):磨砖既不成镜,坐禅岂能成佛?于是马祖道一离开座位,向怀让请教如何成佛。而怀让也就把师父慧能所教的不必念经坐禅、只要明心见性的道理向马祖道一宣讲一番。马祖道一拜服,于是做了怀让的弟子。从逻辑上来说,磨砖不能做镜,推论不出坐禅不能成佛。但它可使当事人产生一种联想,从而得到启发,悟出一番道理。这样一种教学方式,可称为启发式教学方式。这种启发式教育,到马祖道一,又发展到非常丰富多彩的程度。马祖道一有几个典型的事例:第一,和怀让一样,用语言启发:“僧问:和尚为什么说即心即佛?师曰:为止小儿啼。曰:啼止时如何?师曰:非心非佛。”(《五灯会元》卷三《江西马祖道一禅师》)这种所答非所问的情况,在于要问者自己去体会,去领悟;或者告诉问者,不该如此提出问题,应该换一种角度,换一种思路。第二,作图:“有小师耽源行脚回,于师前画个圆相,就上拜了立。师曰:汝莫欲作佛否?”曰:“某甲不解揑目。师曰:吾不如汝。小师不对。”“有僧于师前作四画,上一画长,下三画短。曰:不得道一画长、三画短,离此四字外,请和尚答。师乃画地一画,曰:不得道长短。答汝了也。”(同上)图画也是一种语言,只是这样的语言,含义往往并不明确,因此这样的情形,也就容易流于智力游戏,而脱离禅宗教义了。第三,动作:“师问百丈(按:马祖道一弟子怀海):汝以何法教人?丈竖起拂子。师曰:只这个?为当别有?丈抛下拂子。”(同上)动作也是一种语言,但那是比图画更为容易引起分歧的语言,因而其解释就更难把握,甚至会导致无智力混闹的地步。第四,打:“僧问:如何得合道?师曰:我早不合道。问:如何是西来意?师便打曰:我若不打汝,诸方笑我也。”(同上)其他打耳光、踏倒、吆喝,不过是打的不同形式,而打,是动作教学的极端发展。这种形式也就更加难以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