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子里,必然有非同小可之人,才会让霍顿收起狂放之姿,邯郸学步般走得如此别扭。不过从来时路这个方向望去,看不清亭子里的情景,周逢又不敢靠得太近。因此只能绕着亭子外围的林木悄然转动。
转了好会儿,周逢终于在一棵树上,找到了可以把亭子里情景尽看在眼里的好角度。
只见那是个精美的六角凉亭,亭子上头,刻着三个红色大字“金溪亭”。亭内横放着一张锦绣卧榻,一个身滚龙黄袍,面色憔悴的男人,斜靠在榻上,目光迷离。在他下首,放着一张古筝。一个雍容华贵女子,正以如葱玉指,在上面轻抹慢挑,曼妙音符,源源不断从她指尖之间流淌而出,以亭子为中心,和着流水之音,花木响声,向四周发散开来。
这女人赫然就是宁皇后。只见她神态闲适,面带笑容,丝毫看不出有所图谋的样子。
这时候,霍顿小心翼翼走到凉亭前,恭敬地跪了下来,朗声说道:“儿臣见过父皇、母后。”
曲声一停,宁皇后微微一笑,说道:“陛下,是太子来了。皇上!”
锦榻上之人的身份,周逢一眼就猜出来了,能让皇后亲自弹筝的,除了当今崇德天子外,还能有谁呢。他还听人说过,崇德皇帝天生体质虚弱,登基后又纵情声色,不理朝政已久,群臣都难得见他一面,因此此刻能亲眼目睹这个鲜少露面的皇帝老儿,倒是荣幸得很。
宁皇后叫了几声,崇德皇帝才微微睁开眼,细声细气地说道:“皇后,你的曲子真好听……朕,咳咳,朕都听得睡过去了。再弹。”他一副病夫模样,说话慢吞吞的,一张口便是气喘吁吁的。
宁皇后微微一笑,急忙起身,走到锦榻前,轻轻地为他捶背着:“陛下愿意听,臣妾可以日夜为陛下弹筝。”
她那如花笑靥,盈盈清眸,让崇德皇帝沉醉不已,好会儿才伸手拉住宁皇后的手,感慨良多说道:“朕初为太子的时候,我的父皇曾经教导过朕,要朕凡事都以朝政,都以天下为重。咳咳,朕的父皇说,咳咳,只有这样,到老来回首往事,才不会以庸碌一生为耻。只可惜,朕当太子期间,只顾过着左牵黄,有掣苍,声色犬马的日子。到头来,真让父皇说对了,这辈子流年虚度,碌碌无为,咳咳,把万里锦绣山河败得千疮百孔。现在回头想想,唉,真是枉为天子,愧对苍生啊。”
宁皇后没想到崇德皇帝突然说了这么多,愣了会儿,才笑道:“陛下切莫自责。其实,江山这么大,事务这么多,陛下身子骨又不好,能维持如此局面,已称得上是中兴之主了。”
崇德皇帝摆摆手,说道:“皇后你不用安慰朕。朕虽然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但心思却是一天比一天明白。朕别说是什么中兴之主,咳咳,就是守成之君,也算不上。唉,甚至可以说,是败家子啊。”
周逢把皇帝的话听得分明,心中暗暗纳罕。他原来也跟别人一样的想法,认为皇帝多年不理朝政,深藏宫中不出,很大可能是受宁皇后蛊惑,乃至控制。但现在看皇帝这个样子,又听他那一席话,头脑何其清晰,根本不像是受到蛊惑的样子。
难道,外头的猜测都是错了,皇帝是真的是体弱多病,无力处理朝政?
“陛下,你今天怎么了?为什么突然说这些呢?”宁皇后从来没见过皇帝如此深沉,更从没听过他如此自省责己,心中不安,惶恐说道。
“这是朕一直以来的心里话。咳咳,只是朕位列人君,一言一行,都有人在看着,有些话就算想说,也不能随时似地随便说。只能像现在这样,咳咳,只有皇后和朕在,朕才敢掏出心里话来。”崇德皇帝拉着宁皇后的手,叹了口气说道。
宁皇后不由往凉亭外看了一眼,说道:“陛下,这里不只我们两个人,太子还在亭外侯着。”
但是崇德皇帝却是没听进去,只是爱怜看着宁皇后,露出一丝枯涩的笑容来:“不过,说起来,咳咳,朕还是很幸运的。虽然没有守好江山,咳咳,不过上苍却把皇后赐给朕,让朕能与皇后长相厮守,咳咳,上苍真是待朕不薄了。”
周逢不由听得暗笑,这个皇帝老儿,敢情还真是个情种子。放着后宫如此大,如花美人无数,居然对皇后用情如此深,实在是出人意表。
宁皇后眼眶不由一热,哽咽着说道:“臣妾能得陛下宠幸,是臣妾世世代代修来的福分……”
“皇后,咳咳,你不要这么说。”崇德皇帝叹了口气,说道:“其实,朕这十来年,内心很懊悔很颓废。咳咳,想朕年轻的时候,心气何等高,普天之下都是王土,八荒子弟皆是王民,咳咳,当时以为,万里之内,皆属王化。就算朕不管,江山还是在那里,还是属于朕的江山。咳咳,当时朕就想着玩,就想着坐享先人硕果,从来没想着,再好的江山,如果不治理的话,到头来还是会改名换姓的。咳咳,等朕玩够,想当个好皇帝的时候,身子却不行了,成为一个废人,只能眼看着我们昊族天下,一日不如一日。唉,他日到地下,朕真是无颜见列祖列宗……”
崇德皇帝说着说着,连连摇头。宁皇后不说话了,只是往凉亭外瞥了瞥,那里霍顿依旧长跪着,只是跪得太久了,双膝酸痛,身子忍不住颤抖起来。
周逢刚开始还在偷笑,这个皇帝老儿真是老了,老得只剩感慨,老得啰嗦不已。但是越听越不对味。他这些话虽然是在责怪自己,但怎么听都像是在说给跪在亭外的霍顿听的。否则别说宁皇后几次提到太子就跪在亭外,单是霍顿那么大一个人,皇帝再怎么老眼昏花,也要看得见吧,为什么让他一直跪在那里呢?
看来,崇德皇帝虽然是个暗弱之君,却也不全是昏君。对于太子是什么德行,他还是很清楚的。听他话中含义,分明是不希望霍顿也重蹈太当年做太子时的覆辙,以免将来当了皇帝后,也是一事无成,败家败国。
宁皇后有颗玲珑剔透的心,皇帝的话刚开始没在意,到很快也听到心里去了。因此她不再提醒皇帝说太子在外头,只是拿眼瞥着太子,希望他能放机灵点,说些让父皇放心的话来。
可惜,崇德皇帝这一番带着弦外之音的话,说了半天证明只是在对牛弹琴。霍顿根本没听进去,也没领会母后的意思。他跪得太久了,把耐性都跪没了,倒是把脾气跪出来,眼见父皇还在啰哩八嗦的,实在忍不住了,大声说道:“儿臣霍顿,见过父皇、母后!”
这个声音又大又响,内中所蕴含的不耐与愤怒显露无遗。宁皇后只听得心神大骇,惶急望向崇德皇帝。崇德皇帝脸上闪过一抹失望之色,叹了口气说道:“是顿儿啊,咳咳,进来吧。”
霍顿支撑起身子,也顾不得装架子了,大步走进凉亭里,说道:“父皇,怎么样,身体还好吧?”
崇德皇帝淡淡说道:“还行。顿儿,你是太子,要注意威仪。威仪不整,何以服众?”
霍顿点点头,说道:“我知道啦,父皇,你就放心吧,儿臣在外面威风得很,只是在父皇面前,当然要收敛点,是不是?哈哈。”
周逢看得暗暗苦笑不已,这霍顿真是烂泥巴不上墙,朽木不可雕。不说话则已,一说话就把底子给暴露无遗了。
果然,宁皇后一听霍顿口无遮拦回答,脸都气得煞白。霍顿却是毫不在乎,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
崇德皇帝不由发出一长串的咳嗽声。霍顿在旁边看着,眼里闪着幸灾乐祸的光芒。好会儿,崇德皇帝终于停住了咳嗽,正色看着霍顿,说道:“顿儿,你有必要了解下,使威风和显威仪的不同之处,不然的话,难免又要受到宗人府的训斥……”
“是是!父皇放心,我都会听的。父皇您身体不好,可别把精力耗在这些旁枝末节上,还是先想想重要的事啊。”看到皇帝这副衰颓的样子,霍顿把刚开始的小心谨慎收起来,声音也开始粗了起来。
“顿儿,不得对你父皇无礼!”宁皇后眼见霍顿越来越放肆,忍不住叱道。霍顿冲着母亲吐了吐舌头,终于不说话了。
崇德皇帝却是听出弦外之意来,若有所思说道:“皇后,让顿儿说下去,什么是重要的事?”
宁皇后看了霍顿一眼,说道:“顿儿,你是太子,对父皇讲话,要遵循礼制,知道吗?”
“知道了,母后。”霍顿终究对皇后还是比较敬畏,此刻又到了重要时刻,勉强收起了轻狂,说道:“父皇,儿臣觉得,您觉得应该考虑下,您死后——不对,父皇要是挂了,应该叫驾崩才对。对,就是您驾崩之后……”
“朕还没死呢!”崇德皇帝再也听不下去了,浑身发抖,忍不住斥道:“你就天天想着朕死是吗?”
他突然发怒,把宁皇后和霍顿都吓了一跳。霍顿立刻答道:“儿臣没有天天想,不过儿臣听御塾里的老师说过,人固有一死,或重于圣山,或轻于鸿毛……”
崇德皇帝不由神色黯然。霍顿则是继续满口开炮:“父皇要是不想驾崩得轻于鸿毛,就该把圣山让出来……”说着说着,他感觉不对劲,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只是挠了挠头。
崇德皇帝则是莫名其妙,好会儿才说道:“什么乱七八糟的?”
“陛下,知儿莫若母。臣妾想,太子应该是说,陛下年事已高,又身体有恙,为了江山万年着想,应该先想想以后的事了。”宁皇后见霍顿一开口,尽是说昏话,急忙插口说道。
周逢恍然大悟,原来宁皇后和霍顿,今天是打定主意,要逼宫皇帝,让他选霍轰为继位者。联想到刚才霍顿让人把守御花园,不让外人进来的事来看,只怕这个百病缠身的皇帝,今天就要危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