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郸危在旦夕,赵国新败之余,惊慌失措。赵王请苏代西入秦国,以金银珠宝贿赂拉拢范睢。苏代问范睢:“听说武安君擒杀了赵括,大破赵军?”范睢答曰:“是。”苏代又问:“他不久又将攻打邯郸?”范睢又点头说是。苏代便说:“武安君为秦国攻取大小城池七十余座,南面平定鄢城、郢都及汉中之地,北面擒杀赵括之军,即使是古时候周公、召公、姜太公所建立的功勋亦不能超越于此。一旦赵国覆灭,秦王将成为天下共主,而武安君势必被擢升为三公。君难道甘拜其下风吗?即使君心甘情愿,恐怕他也容不下君。”接着又说:“秦攻韩,占领邢丘(今河南温县),围困上党。两地之民却弃秦归赵,人心向背,昭然若揭。秦若灭赵,赵国百姓定将逃亡一空:北地之民将入燕,东地之民将入齐,南地之民将入韩、魏。如此,则秦所能得到的民众又有多少呢?所以君不如力谏秦王放弃攻赵,只割韩赵之地。这样于君于秦国都有利。”
听了苏代之言,范睢不禁心动。因为他不过为一个贪财好利的政客。虽然他也曾为秦昭王出过种种妙计,但并非真正效忠秦国,而只是为自己捞取政治资本,以谋取高官厚禄罢了。加上自商鞅变法奖励耕战以来,秦国崇尚军功之风日兴。范睢好不容易搬倒穰侯魏冉,谋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位,现在当然不会轻易让战功显赫的白起超过自己。于是他找准机会,向秦昭王进言曰:“我军将士连续出征,常年暴师在外,已十分疲惫。万一因劳累过度,出现差错,岂不是前功尽弃。故臣建议:不如暂缓进攻韩赵,允许其割地讲和。等我军将士稍作休息,恢复元气后,再行出击。”秦昭王觉得他言之有理。于是,三国达成停战协议,条件是韩割垣雍(今河南原武县西北),赵割六城予秦。
而此时的白起正在前线日以继夜地紧急谋划作战计划,命令士卒严阵以待,候命出战。哪知久盼而来的却是一道撤军的命令!白起满腹狐疑,但军令如山,也只好放弃了乘胜消灭韩赵的打算,于秦昭王四十八年正月班师回朝。及至回国,才得知原来是范睢在其中作梗,使自己痛失作战良机,遂对范睢怀恨在心。
赵孝成王准备按照协议,割六城给秦国。大臣虞卿劝阻道:“不如将六城献予齐国,然后联合齐国,共同抗秦。”此举惹恼了秦国,秦昭王决定再度攻赵,任白起为大将。但此时局势已发生了较大变化。赵国自长平之战后,举国上下,同仇敌忾,奋发图强,外联燕、魏、齐、楚等侯国,内部“戮力同忧,耕田疾作”,以期雪耻报仇。白起精于用兵之道,深知此时匆忙用兵甚为不妥。但秦昭王一意孤行,于是白起托病不肯亲征。
是年九月,秦昭王任五大夫王陵为统帅,攻打邯郸。赵国老将廉颇出迎。王陵屡次强攻均以失败告终,秦军伤亡严重。直到第二年的正月,邯郸还未攻下。秦昭王续派援兵,赵国军民浴血奋战,英勇杀敌,秦兵又遭重创,损失了五员大将。
连吃败仗,秦昭王心急如焚。他知道白起足智多谋,破赵非他不可,便召见白起,派其前往前线,代替王陵领兵攻赵。白起因而劝道:“赵国派遣精兵强将死守邯郸,要想攻下实在不易。况且如今各国救兵已集结完毕,他们长久以来对秦怨恨至深,这次定会全力以赴助赵攻秦。我军虽于长平取得大捷,但损失也颇为严重,将士死伤过半,国内空虚。今日远隔千山万水,争人国都,一旦赵兵在内应战,他国救兵外线包围,我们将面临全军覆没的危险啊!臣劝大王撤军,待时机成熟,再攻赵也不迟。”白起的这番分析十分精辟,秦昭王仍不能理解,气恼地想:“武安君之言真是前后矛盾!长平之役后我军人困马乏,他却不作思量,一再要求增兵灭赵。如今我国兵强马壮,士气旺盛,反而说不易灭赵。必是不愿服从寡人的调遣。”但形势严峻,他又派范睢前去敦促,渴望白起能回心转意,救秦军于水火之中。
白起早就不屑于范睢,范睢又深恐白起功高盖过自己,二人商谈自然没有什么结果。范睢回来,在秦昭王面前加油添醋、煽风点火。秦昭王不悦,只好改派王接替王陵的帅位。
战局并未因易将而发生改变,秦军依然屡屡受挫。双方军队相持了八、九个月之后,形势逐渐向着有利于赵国的方向发展。这主要是由于魏相无忌在其中起了作用。魏无忌是战国著名的四大公子之一——信陵君,他礼贤下士,宾客众多,在魏国势力颇大。他的姐姐嫁于赵国宰相平原君赵胜为妻。邯郸被秦兵包围后,赵胜多次向魏求援,但魏王惧怕强秦,予以拒绝。于是,赵胜致书于魏无忌说:“我早闻君有高义,能急人之困。而今赵都邯郸陷入重围之中,朝不保夕,旦暮陷落,而贵国却不肯相救。君纵然无视于我,难道亦不怀念您的姐姐,忍心让她遭此劫难吗?”随后,魏无忌窃符救赵,他自带精兵八万入赵。与此同时,在赵胜的游说下,楚国春申君黄歇也率大军前来相助。楚、赵、魏三国军队里应外和,协同作战,将秦军打得落花流水。秦国主帅郑安平畏敌投降,只剩下另一大将王率部分余军留守。
遭受排挤的白起听到消息,忍不住说:“大王不听臣计,看今日如何?”秦昭王本已不悦,又闻白起之言,勃然大怒,强行命令白起出任征赵统帅。白起见事到如今,昭王还不省悟,已彻底失望了。他仍以病重为借口,固不受命。秦昭王再次派范睢去请,其结果全然无济于事。秦昭王恼羞成怒,下令罢除白起一切爵位及官衔,贬为士卒,并将他流放至阴密(今甘肃省灵台县)。但那时白起病重,不能起程。
秦昭王五十年(公元前257年)十二月,秦国再次动员兵力,增援前方。但彼时各国援军进攻愈急,王不断向朝廷求援,使节络绎于途。秦昭王将心中的恼怒转嫁到白起身上,逼令他即刻出发,不得留在咸阳城中。白起只好拖着重病之躯起程,出咸阳西门十里,到达杜邮(今陕西省西安市西北)。秦昭王仍不甘休,因为他深知白起久为秦国大将,出征作战,屡立奇功,在将士中威信颇高。一旦他不服而起反叛之心,后果将不堪设想。于是他对众大臣说;“白起此地迁贬,怏怏不乐,而且还牢骚满腹。不如赐他死罪,免留后患!”范睢闻得此言,乐不可支,忙说:“大王考虑周全,理应如此!”秦昭王马上派人,快马加鞭,追至杜邮,赐宝剑一柄,令白起自杀。
白起接过剑,长叹一声,道:“我何罪之有,苍天竟如此待我!”沉默良久,叹息说:“我亦当死。长平之役,赵国士卒投降者达四十万之多,而我却使用诈术将他们全部坑杀。罪当该死!”遂刎颈自尽,时值秦昭王五十年十一月。
的确如秦昭王所料,白起功勋卓著,深受爱戴。他蒙冤逝去之后,秦国军民非常同情,乡邑村落,都为他设坛祭祀。而这段冤案在数年之后也终于得到昭雪:秦始皇嬴政当政时追记白起的功劳,并封赏了他的后代。
【作者点评】
北宋名臣欧阳修曾写过一篇《为君难论》,认为于国君而言,如何用人固然难,但不如听言难。他以秦赵长平之战及秦国灭楚之战为例,指出赵王与秦始皇之失有二:其一为不善选择臣下进言;其二为主观上偏向起用新进的年轻人,而不注重经验丰厚的老将。且以第二点为甚。毛泽东一向重视和提倡重用年轻干部,所以他不赞同欧阳修的说法,在旁边批注道:“看什么新进。起、翦、颇、牧,其始皆新进也。周瑜、诸葛亮、郭嘉、贾诩,非少年新进乎?”其中的“起”即指秦国大将白起。
诚如毛泽东所言,判定一个人是否值得重用不能仅凭其是否为“年轻新进”来定夺。不能因为他是“新进”就用,亦不可因为他是“新进”就不用。因为所谓“年轻新进”不过是一种表象,并不能够完全代表一个人的能力,关键要“看是什么新进”。如果是周瑜、诸葛亮、郭嘉、贾诩这样有真才实学、年轻有为的“少年新进”,则不仅要用而且要重用;如果是赵括那样年轻无知,狂妄自大的“新进”则万万不可用。
毛泽东指出,白起等经验丰富、用兵老道的老将也是由“新进”之辈逐渐成长起来的。的确如此,白起曾与周瑜、诸葛亮一样,是一名颇有作为的“少年新进”。秦昭王十三年,他初次带兵出征,便以初生牛犊不畏虎之勇敢大败敌军,连拔数城,建立赫赫战功。及至日后,他久经沙场,用兵更趋娴熟老道,直至出神入化之境界。他攻韩伐魏,破赵击楚,屡战屡胜,逐渐成为一名威震六国、闻名遐迩的常胜将军,为秦国立下了汗马功劳。
但纵观白起的一生,我们看到的不仅仅是他的显赫战功,更有那令人触目惊心的杀人行径。古人云:“杀降者不祥。”任何一个具有远见卓识的将领,决不会杀降者。因为杀降者所造成的后果,只会留下残暴不仁的恶名,是贤者之大忌。而白起正好犯此大忌。长平之役,赵国大败,四十余万士卒归降于秦,白起却使用诈术,毫不留情地将他们全部坑杀。其手段之残暴,令人咂舌!白起自以为此举可永除秦国后患,却不知其实给秦国带来了更大的隐患。正如何晏所言:“白起之降赵卒,诈而坑其四十万,岂徒酷暴之谓乎!后亦难以重得志矣,向使众人皆预知降之必死,则张虚卷犹可畏也,况于四十万被坚执锐者哉!天下见降秦之将头颅似山,归秦之众骸积成丘,则后日之战,死当死耳,何众肯服,何城肯下乎?是为虽能裁四十万之命而适足以强天下之战,欲要一朝之功而乃更坚诸侯之守,故兵进而自伐其势,军胜而还表其计……战杀虽难,降杀虽易,然降杀之为害,祸大于剧战也。”
后来,白起遭人排挤,被秦昭王赐死于杜邮。他将引剑自刎时,叹息道:“我固当死。长平之战,赵卒降者数十万人,我诈而尽坑之,是足以死。”其实,要论因果报应,白起应该得到的惩罚当比被赐死严厉得多,因为他的性命远远不足以抵偿那四十万具累累白骨。
白起死后,秦国民众十分怀念他,乡邑村落,都设坛祭祀,始皇嬴政还追记了他的功劳,封赏了他的后代。显而易见,于秦国而言白起是一位功勋卓著的忠臣良将。然而,想必在赵人或其他五国民众心目中,他不过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罢了!
千秋功过,任人评说。白起之功与白起之过交织在一起,让人在赞叹之余又忍不住要唾骂几句。
(江奇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