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楚史(当代中国人文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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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司天”、“司地”的远祖(2)

后世也有以为羲和是两个人的,如《扬子法言·重黎》说:“羲近重,和近黎。”按扬雄的意见,羲是司天的,和是司地的。这与《尚书·尧典》的说法不同,我们无须分辨孰是孰非,因为传说类似神话,在流传过程中也会发生歧变的。战国时代,关于羲和的传说愈出愈奇,变成神话,以为羲和只是一位天神。《山海经·大荒南经》说羲和是帝俊的妻子,生下了十个太阳。《离骚》则把羲和视为日御,即为太阳驾车的神。上古的天文学家和历数学家被尊为神之后,竟变成十个太阳的母亲或者太阳的一个车夫,实际的功勋淹没在虚幻的神通之中,科学掩藏在想象之中了。

文献资料表明,在传说时代,最早知名的天文学家和历数学家是楚人的始祖祝融。

我们的先祖力图在神话的混沌中建立某种秩序,在传说的龃龉中求得某种调和。同时,被释放出来的想象力任意奔突,以致在秩序中出现了新的混沌,在调和中出现了新的龃龉。我在这里所做的,是力求说明混沌和龃龉的来由,以期对楚人的先祖及其功业做出较为近实的介绍。

(第三节大巫·尊神·精灵

祝融凭自己的天文知识、历数知识和巫术特长,成为专职的大巫。把这事说得比较清楚而且比较确切的,还是楚昭王时那位博学多才的大巫观射父。据观射父说,在古帝少皞将衰之时,民间为九黎所惑乱,家家都可以祭祀,人人都可以做巫做史,漫无节制,极不严肃,以致神人混杂,而且因祭祀消费过度而生活困难。颛顼“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神和人的界线才分清了,天和地的交通才阻断了。后来,在帝尧之世,受到三苗干扰,又闹得神人混杂,帝尧让重黎的后人继承重黎的事业,才又拨乱反正了。巫术的宗旨是人定胜神、人定胜天,巫术的泛化导致人人以为自己有莫大的权威,神和天都失去了尊严,部落则因没完没了的祭祀而生计维艰。有了专职的大巫,各家才不再能随心所欲地祭祀,各人才不再能随心所欲地做巫做史,神和天恢复了尊严,部落的生计据说也就改善了。

专职的大巫,如有出众的知识和法术,生前受部落民众敬仰,死后就容易被赋予神格,重黎就是这样的。他们生为火正,死为火神。这位火神非同等闲,号为祝融,已升格为雷神了。重黎弟吴回,也职居火正,也号为祝融。吴回子陆终,又是一个显要角色。学者多以为雷神是《楚辞》所谓丰隆,而祝融、吴回、陆终都不是雷神。

其实,祝融、陆终、丰隆都是状雷声的词。“祝”、“陆”为入声,“丰”古读重唇音,配上“融”或“终”或“隆”,恰似雷声。况且,金文的“终”和帛书的“融”是同字异写,陆终和祝融是同词异写。至于吴回,“吴”可训“大”,“回”则同“雷”。《楚公屰镈》铭文所记“吴回”的“回”字,实为“雷”字。

《楚辞·九歌》有“云中君”,应即江陵天星观1号墓出土竹简所谓“云君”。前人多释为云神,不确。云神在中国是很晚才出现的,在世界其他地方的神话中也殊为罕见。丁山以云中君为雷神,其说中的。小文《屈原赋的民族学考察》指出,云中君是以别号出现的雷神。屈原在《九歌·云中君》中绘声绘影地描写了雷神,其辞曰:“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蹇将憺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这四句,写的是电火。“连蜷”状闪电之形,“烂昭昭”为闪电之色。天地之间,只有电火可与日月齐光。“龙驾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这两句,写的是雷电周流于太空,忽而在此,忽而在彼。

“灵皇皇兮既降,猋远举兮云中。”这两句,写的是雷电倏然降于地,倏然升于天。“览冀州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这两句,写的是雷电的高远和广大,不知其所极。《九歌》连头带尾共十一章,《云中君》为第二章;如果掐头去尾,得九章,《云中君》为第一章。在《九歌》的神谱中,位居云中君前的只有东皇太一,可见楚人对雷神的尊崇确实异乎寻常。雷必与云俱来,而云未必有雷。《离骚》有句曰“吾令丰隆乘云兮”,说的是作者屈原在幻想中让雷神乘云而行。

湖北南漳巫师(端公)秦应凯作法招魂的唱词有句云“雷公闪将云中坐”,正好说明云中君就是雷神。

雷神使天界之火化为地界之火,因而他的地位与日神接近。还是那位周太史伯说:“祝融亦能昭显天地之光明,以生柔嘉材者也。”

所谓“生柔嘉材”,就是促使美好的谷物和其他植物生长、成熟,这本来是只有日神能做到的,但周太史伯让雷神也享有此等殊荣了。

从自然界的循环来看,雷是生命力的象征。早春时节,雷始发声,卉木维新。晚秋时节,雷乃收声,草木黄落。从早春到晚秋,是雷活跃的时期,也是生命力旺盛的时期。这雷,似乎可怕,其实非常可爱、可敬。楚人的始祖被尊为雷神,是因为他们对中原农业文化的发展做出了后人难以忘怀的贡献。诚如周太史伯说的,祝融“淳耀敦大,天明地德,光照四海”,“其功大矣!”

《左传·昭公九年》记郑国的裨灶说:“火,水妃也,而楚所相也。”“妃”,其义同“偶”。说火为水之妃,一如说阳为阴之偶。

“相”,其义同“治”。裨灶也是一位天文学家。《史记·天官书》列举重黎以来“传天数者”,周代共八人,其中就有裨灶。裨灶说火为楚之所相,无疑代表了当时公认的见解。由此,后世都知道楚人的始祖祝融是火神。然而,原祝融之始,他是由火神升格而为雷神的;察祝融之终,他却由火神降格而为灶神了。汉代,岂但祝融沦为灶神,连他的上司炎帝也同他一起被贬为灶神了,此为后话,毋庸详述。祝融作何等模样?《山海经·海外南经》说:“南方祝融,兽身、人面,乘两龙。”《山海经·大荒西经》说:“吴回,奇左,是无右臂。”《山海经》是战国时代的巫书,收罗着诸多来源不同的神话和传说,对祝融的长相有不同的记载是可以理解的。在楚人的心目中,祝融是半神格化、半人格化的始祖,其形象当然与众不同。楚俗尊凤,这是图腾崇拜的遗迹。图腾崇拜和祖先崇拜都以亲缘关系为基础,相互联结,相互贯通,乃至图腾成为祖先的化身。

在楚人的心目中,凤与祝融的关系正如此。待到五行学说形成之后,凤和祝融就都被编派到太阳即炎帝所在的南方去了。如《白虎通·五行》所记:“太阳……位在南方……其帝炎帝……其神祝融……其精为鸟,离为鸾。”按,鸾为文采斑斓之凤。在楚人的信史时代,先民的图腾只留下了朦胧的印象,但仍有图腾的象征作用和神秘意味。

楚人尊崇凤,也就是尊重自己的祖先;楚人钟爱凤,也就是钟爱自己这个民族。

《山海经》的作者主要是楚巫,一提到凤就流露出压抑不住的激动心情,用了不少赞誉之辞,以为凤的出现是莫大的祥瑞。如《山海经·海内经》说:“南方……有鸾鸟自歌,凤鸟自舞。……见则天下和。”“鸾”和“凤”,“歌”和“舞”,都是互文。“鸾鸟自歌,凤鸟自舞”,实即“鸾凤自歌自舞”。再如《山海经·西山经》说:“女床之山……有鸟焉,其状如翟而五采文,名曰鸾鸟,见则天下安宁。”又如《山海经·南山经》说:“丹穴之山……有鸟焉,其状如鸡,五采而文,名曰凤皇。……是鸟也,饮食自然,自歌自舞,见则天下安宁。”

凤的原型应是一种或者几种凡鸟,雉或称翟是主要的一种。《尹文子·大道》记着一则故事,说一个楚人错把山雉当做凤,高价买了来,要献给楚王。不幸,山雉死于途中,然而,楚王仍给此人以厚赏。这个故事不发生在别国而发生在楚国,绝非偶然。从凤的原型来说,那位楚人没有错认,楚王也没有错赏。山雉和凤的其他原型,当然不会有楚凤那么美,那么大,那么神。楚人把凤设想成我们现在从楚国文物上所看到的那些模样,无非因为他们相信凤同他们这个民族有一种神秘的亲缘关系,所以把自己认为美好的特性和特征都给了凤。在楚国的文物中,凤的雕像和图像多得数不胜数,远非周代其他各国的文物可比。这些凤的雕像和图像,虽有多种多样的体型和姿态,但都显得雍容华贵,伟岸英武。楚人以为只有在凤的引导下,人的灵魂才能得以飞登九天,周流八极。由此,屈原在《离骚》中写道:“朝发轫于天津兮,夕余至乎西极。凤皇翼其承旂兮,高翱翔之翼翼。”

楚人好以凤喻己或者以凤喻人,这在先秦各族中是独一无二的。

按照一个夸张的传说,楚庄王即位后三年不理政事,还下令要处死进谏者。一位大夫求见,说是要请楚庄王猜一个谜语,楚庄王左手搂着郑姬,右手抱着越女,坐在钟鼓之间,接见这位大夫。这位大夫问道:“有鸟在于阜,三年不蜚不鸣,是何鸟也?”楚庄王答道:

“三年不蜚,蜚将冲天;三年不鸣,鸣将惊人。”在这个为后人所乐道的故事里,寓谏于谜的大夫以鸟喻楚庄王,楚庄王则以鸟喻己。

这鸟,飞能冲天,鸣能惊人,非凤莫属。《九章·怀沙》有句曰:“凤皇在笯兮,鸡鹜翔舞。”显然,这是屈原以凤喻己。类似的例子,在文献中还有不少。

春秋时代,楚是夷的代表,晋是夏的代表。还可以说,楚是南方的代表,晋是北方的代表。晋人与楚人不同,他们喜欢以龙喻人或者以蛇喻人。如《史记·晋世家》记晋文公即位后赏功臣,应受重赏者五人,但漏掉了介子推。“介子推从者怜之,乃悬书宫门曰:

‘龙欲上天,五蛇为辅。龙已升云,四蛇各入其宇。一蛇独怨,终不见处所。’文公出,见其书,曰:‘此介子推也。……’”郑人与晋人相似,也喜欢以蛇喻人。如《史记·郑世家》记郑厉公为权臣祭仲所迫,出居边邑。后来郑都发生一件怪事,“内蛇与外蛇斗于郑南门中,内蛇死”。这是一个先兆,不久郑厉公便杀死郑子而复位了。

殷人也尊凤,但不如楚人尊凤之甚。胡厚宣指出,殷墟卜辞表明殷人以为凤是天帝的使者。卜辞“于帝史凤二犬”,即用两只狗去祭号为“帝史(使)”的凤。卜辞“尞帝史凤一牛”,即用一头牛去祭凤。后世也有类似的观念,如《太平御览》卷9引《龙鱼河图》曰:“风者,天之使也。”上古“风”、“凤”两字相同,被尊为天使的风就是凤。上古的风神飞廉是凤的别种,称述“飞廉”最早的文献是《楚辞》。屈原作《离骚》,在幻想中巡天,夜以继日,有句曰:

“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望舒是为月亮驾车的神,飞廉则是风神。可见,楚人也以为凤是天使。

日中的踆乌也是凤的别种。它是日神的化身,一如鸾鸟是雷神兼火神的化身,飞廉是风神的化身。日和火都是红色的,由此凤也染上了红色。崇凤的楚人以红色为贵,就是出于这个缘故。汉代以后,凤有了“朱凤”、“赤凤”、“火凤”之类代称。唐人杜甫所作诗《朱凤行》有句云:“君不见潇湘之山衡山高,山巅朱凤声嗷嗷。”唐人李端所作诗《江上赛神》有句云:“苍龙随赤凤,帝子上天时。”

唐人元稹所作诗《筝》有句曰:“火凤有凰求不得,春莺无伴啭空长。”古代正宗的凤就是这样,虽有五彩文,但以火红为主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