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楚史(当代中国人文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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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司天”、“司地”的远祖(1)

据孟子说,楚国有一部名为《梼杌》的史籍。《梼杌》的体例或许同鲁国的《春秋》类似,记东周列国的大事,而以楚国为中心。

可惜它久已亡佚,只留下了一个古怪的书名。梼杌,相传是一位凶神或者一头恶兽。后人别创新解,不一而足,但都查无实据。梼杌同楚国究竟有什么关系,这是一个不解之谜。在楚人的心目中,梼杌大概不是什么凶神或者恶兽吧?史籍以《春秋》为名,借时序的流迁喻世事的演变,显得典雅而正大;以《梼杌》为名,就显得神秘而奇特了。这一正和一奇,似乎透露了上古北方文化和南方文化的风格差异的一点信息。

西晋咸宁或太康年间,从汲郡的战国魏墓中,出土了大批竹简。

其中有一篇记楚事,据见过的人说其字最为工妙,可惜也失传了。

古老的中国有一堆庞杂的神话和传说,楚史的起点就在神话和传说的时代之中。这些神话和传说介乎有序与无序之间,最易使人发“剪不断,理还乱”之叹。想要从中察访楚人先民的踪影,恰如在迷宫中寻出路来那么麻烦。好在这不是索然无味的苦差,我们终将走到豁然开朗的洞天。

(第一节祝融与古帝的世系和位次

古代任何一个民族都有自己生活在洪荒时代的始祖,那是一位神格化的人,或者是一位人格化的神,通常享有建不世之殊勋的荣耀。他们受到这个民族笃实而真诚的崇拜,赋予这个民族以生存的勇气和进取的信念。他们的事迹夸张地记录了这个民族对人类文化的贡献,而且集中地显示了这个民族对世界的认识和理想。

那么,楚人的始祖是谁呢?

假如只追溯到祝融,那是众口一词,绝无疑义的。从文献记载和考古发现中,都能找到力证。《左传·僖公二十六年》记楚国的别封之君夔子不奉祀祝融和鬻熊,楚王忍无可忍,兴师问罪,把夔子废黜了,把夔国灭掉了。鬻熊是楚国始封之君熊绎的曾祖,祝融则是楚人的始祖,不奉祀鬻熊已罪不可恕,不奉祀祝融则罪莫大焉。

《国语·郑语》记周太史伯答郑桓公问,明确指出楚国的公族是祝融的后裔,这是述及楚人始祖为祝融的一则最早的记载,时在西周末。

1987年发掘的湖北荆门包山2号墓,墓主是战国中期与晚期之际的楚左尹邵,墓中出土的竹简记录着墓主奉祀的祖先的名字,其中就有祝融,这是证实楚人的始祖为祝融的一个最新的发现。

假如不满足于祝融,而要上推到比祝融更早的颛顼或者高阳,似乎也不无线索可寻。屈原在《离骚》中自述家世说:“帝高阳之苗裔兮……”《史记·楚世家》的起句是“楚之先祖出自帝颛顼高阳”。

屈原博闻强识,以楚人言楚事,其必有据。《史记》的作者司马迁相传也是祝融的后代,而且治史如理丝,所言也绝非无稽之谈。

那么,楚人的族谱似乎可以从别称高阳的颛顼写起了。无奈《离骚》的上述说法是附会,《史记》的上述说法是误会,附会加上误会,就失真愈甚了。这牵连到神谱的形成和变迁,不能不多费些口舌。

中国的民族是多元的,他们的神话和传说自然也是多元的。民族是在动的,是会变的,与此相适应,神话和传说也在动,也会变。

民族的融合,国家的兼并,以及正统观念的形成,促使来源各异的诸多古帝实行纵向的整合,本来没有从属关系的有了从属关系,本来没有裔嗣关系的有了裔嗣关系,全不顾资历的深浅和神通的大小,总是强者为尊,后来居上。民族的流徙,国家的播迁,以及五行与五方、五色相配的学说的确立,促使先已整合的诸多古帝实行横向的改组,易位者有之,变姓者有之,升者、沉者亦有之。现在我们所能看到的中国古代的神谱,就是这么一个几经整合、改组的杂拌儿。这个神谱可以告诉我们许多饶有意趣的信息,但它所开列的古帝世系和位次的可信度是不高的。

高阳的资格很老。《左传·文公十八年》记鲁太史克对鲁宣公问,列举了几位古帝,第一即高阳。高阳为夏人所尊崇,是炎帝的古称。称高阳也罢,称炎帝也罢,都是太阳的化身。楚人的先民曾依附于夏朝,从而接受了夏人的古帝高阳。族际的主从关系幻化为神际的主从关系,祝融就被当做高阳即炎帝的臣僚了。《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张守节《正义》说:“祝融,南方炎帝之佐也。”这个“佐”字,用得相当贴切。长沙子弹库《楚帛书》记有“炎帝乃命祝融以四神降”云云,证明楚人相信自己的始祖是听命于炎帝的。《离骚》乃屈原呕心沥血之作,叙事求其古,用典求其雅,所以不称炎帝而称高阳。至于屈原把炎帝与祝融的主从关系说成祖孙关系,则是攀龙附凤的心态的流露。自从周代形成了正统观念,利用神话和传说来攀龙附凤是人情之常,三闾大夫也未能免俗。这对民族和睦、国家安宁有利,既无可厚非,又无须深究。

高阳源于中原,炎帝源于关中,彼此邻接。西周中期和晚期,姜姓的周人多数迁居“南土”,有申、吕、许、厉等国,他们把祖神炎帝也搬到南方来了。战国中期以后,五行与五方、五色相配,炎帝为赤色,别称为赤帝,就被派定在南方火位了。

颛顼与高阳原不相干,他是中原某个古代民族尊崇的天帝,后来被周人接受了。颛顼的神通是无与伦比的,把他看成宇宙的主宰也不算过分。然而他的神格相当模糊,甚至相当抽象。只有一点是明确的,即他在北方。《国语·周语》记伶州鸠说到周武王伐殷纣王之时,“星与日、辰之位皆在北维,颛顼之所建也”,这就泄漏出颛顼的秘密来了。身为天帝,总在北方,而有莫大神通的,非北极星莫属。北极星高踞天顶,俯瞰尘寰。古人见到连同北斗在内的众星都绕着它旋转不息,它却纹丝不动,颇有临制四方的态势和气概,因而把它当做全天最尊之神了。其实,由于岁差,北极星不是守位不移的。现在的北极星是小熊座α,先秦的北极星是小熊座β———《论语》称之为“北辰”。这北辰和邻近的二十来颗星一起,构成天宫紫微,全天最尊之神就住在这个天宫里面。既然全天最尊之神为颛顼,那么,颛顼即北极星便无可置疑了。周人构筑神谱之时,出于扬己抑人的心理,把自家的祖神黄帝排在颛顼的前面,不承认颛顼就是天上的北辰,只承认颛顼管着地上的北维,让他住在层冰积雪之地。由此,颛顼的真身是什么才显得不明不白。

在楚人看来,高阳不是颛顼。《离骚》只说高阳,不说颛顼。

《远游》,东汉的王逸以为也是屈原所作的,其中既写到了“高阳邈以远兮”,又写到了“从颛顼乎增冰”,两者显然不可混为一谈。在先秦的北方人士看来,高阳也不是颛顼。鲁太史克列举的古帝有六位,高阳居第一,颛顼为第五。

高阳与颛顼合流,始于两汉。为了集中和统一,汉朝不能不这样。汉人对太阳的崇拜不像先秦的楚人那么热烈,对炎帝已比较冷淡,对高阳则相当陌生了。恰巧,作为地名的高阳在中原的北面,已经超出黄河流域,正是颛顼管领的地方,汉儒就把高阳和颛顼拉扯在一起,说颛顼以地为号则称高阳了。做得最彻底的是班固,他在《汉书·叙传》中称高阳、颛顼为“高顼”,这就再也拆不开了。

《离骚》说“帝高阳之苗裔兮”,是楚人把自家名声很大的始祖祝融摆进名声更大的炎帝谱系中去,借以表明自身是诸夏的一员,而实为附会。《史记》说颛顼即高阳,是汉人把旧的神谱改造得适合新的需要,借以显示四海的一统,而纯属误会。至于楚人的始祖,则既不是颛顼,也不是高阳,而只是祝融。《史记·楚世家》说:“高阳生称,称生卷章,卷章生重黎。”

按,重黎即祝融。算辈分,祝融就是颛顼的曾孙了。此说出于经过汉人改组的神谱,不足为据。正像《史记·五帝本纪》说颛顼乃黄帝之孙,同样不足为据。人界有了一个统一的王朝,神界就得有一个统一的世系。原来毫不沾亲带故的诸多古帝,被编派进一个家族的世系中去了,而且做得一本正经,煞有介事。无论高攀的、俯就的、强拉硬捏的,都得其所哉,谁也不会提出抗议的。马克思论古代的希腊,曾说到“真正的氏族”和反映在神话中的“幻想的系谱”。古代的中国也这样,人们也乐于以荒诞的古帝世系来囊括真正的氏族乃至民族。假如见到有些文献说楚人的远祖是高阳或者颛顼而信以为真,那就是食古不化了。

祝融的先人,根据现有的资料,只能推到老童。《史记·楚世家》所谓“卷章”,是“老童”的讹写。荆门包山2号墓出土的竹简记楚国公族的远祖,“老童”两字赫然在目。老童没有值得后人称扬的丰功,辈分虽比祝融高,名声却比祝融小,因而未能成为楚人奉祀的始祖。

(第二节祝融的功业

祝融作为火正,早在神话和传说的时代已崭露头角。楚国的观射父说他是颛顼的火正,周朝的太史伯说他是高辛的火正,太史伯比观射父早将近三个世纪,司马迁在《史记·楚世家》中采纳了太史伯的说法。高辛即帝喾、帝俊、帝舜,是东夷的古帝。楚人的先民曾依附于崇奉高辛的强大的东夷部落联盟,所以后世才有祝融为高辛火正的传说。

继夏朝而起的,是以追尊高辛的东夷为主体建立的商朝。商朝属于信史时代,而且已有成熟的文字、成熟的青铜文化、成熟的城市、成熟的国度。楚人的先民曾依附于商朝,所以祝融为高辛火正的传说得以确立不移。

如上所述,楚人的先民总是依附于强国大族。他们寄人篱下,实为势有所不得已而然。他们处在强国大族的夹缝之中,只好以弱事强,以小事大。贬之者可以说他们朝秦暮楚,褒之者可以说他们弃无道而就有道。在那样险恶的环境中,民族的生存和发展是道义的基本准则。楚人对炎帝的崇拜,是其先民同夏人的密切关系留下的印记;楚人对高辛的崇拜,则是其先民同夏朝前的虞人和夏朝后的商人的密切关系留下的印记。子弹库《楚帛书》说到了炎帝,也说到了高辛的别称帝夋(俊)。其中有“帝夋(俊)乃为日月之行”一句,可证帝俊在楚人的信仰中已升格为天帝了。《离骚》推尊重华,重华是帝俊的号,足证屈原也崇拜高辛。

传说时代的火正,降至商代称“师火”,及至周代称“火师”,总之是司火之官。火正的职责主要有三项:一是观象授时,二是点火烧荒,三是守燎祭天。

先说火正是怎样观象授时的。

新石器时代的黄河下游,土壤沃腴,农业兴旺。农业讲究时令,春种、夏长、秋收、冬藏,一概以时令为转移。时令的更换,一般民众只能凭物候的变化来识别,有天文知识的大巫则能凭天象的变化来判定。这样的大巫以重和黎两兄弟最为著名,号称祝融。上古观象,通常是在天刚黑的时候进行的。被观测的星,恰从东方升起叫“昏见”,恰在南方正中叫“南中”,恰在西方沉没叫“昏伏”。黄河中游的春耕春播,以始于春分为宜。祝融被称为火正,是因为他们能根据火星出现的时辰和方位来判定春分的日期。祝融观测的火星不是被称为“荧惑”的那颗行星,而是被称为“大火”的那颗恒星以及被称为“鹑火”的那个星座。

大火,西名为天蝎座α,在中国古代的恒星区划体系二十八宿中,它是心宿的二号星,简称心宿二。心宿二是颗一等星,而且有与众不同的鲜红颜色,非常容易辨认。在公元前2300年左右,大火昏见恰好就在春分时节。火正观测到大火昏见,就可以发布春分来临的消息了。按,分至点在黄道上约每经71.6年西移1°,形成岁差。据此,由公元前2300年上推100年左右,在传说的高辛之世,大火昏见的日期仍在春分时节中,已可进行春耕春播,可见祝融为高辛火正的传说未必无据。夏代晚期以后,大火昏见的日期比春分越来越迟,火正所观测的星就非改不可了。在公元前1400年左右,即约为商代的中期,春分时节恰好遇上鹑火南中,火正可以而且必须把观测大火昏见改为观测鹑火南中了。鹑火是二十八宿的柳宿,由一群等次不高、亮度不大的小星组成,状如鸟喙,因而又称“咮”,西名则属于长蛇座。鹑火本来与火毫不相像,它之所以被称为鹑火,想必是因为火正把它的南中作为春分来临的信号。楚人的先民大概曾任商朝的师火,商朝尊高辛为远祖,客随主便,臣随君便,因而有祝融为高辛火正的传说。

接着说祝融的第二项职责———点火烧荒。

上古的农业大抵实行斧耕火种,相当于后世的刀耕火种。斧耕即伐木,火种即烧荒。一年的农事始于烧荒,人民为劳作而紧张,因憧憬而激动,把烧荒当做丰收的前奏,要举行欢快而隆重的仪式。

《礼记·郊特牲》说:“季春出火,为焚也。”说的是周代出火烧荒的仪式,但出火烧荒的习惯无疑是在更早的时代形成的。由谁把妥善地保存了一冬的火种引到野外,点燃烧荒的第一把火呢?当然是那位责无旁贷的火正。到了季秋,大火昏伏之后,还要举行“内火”仪式,把火种收藏起来。

最后说祝融的第三项职责———守燎祭天。

《礼记·祭法》说:“燔柴于泰坛,祭天也。”说的是周代的燎祭。但燎祭的风俗早就有了。祭天要用牲,这牲就供在柴堆上。把柴堆点燃,让肉的焦香随着烟气飘飘摇摇冲向空中。天帝闻到香气,就算是接受献祭了。火正的任务就是布置、点燃和守护祭天的柴堆。

祭天,当然包括祭大火和鹑火在内。

前面已经说到,最早的祝融是重和黎两兄弟。《国语·楚语》记观射父说:“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重分管的是天界之火,因观测鹑火南中,所以叫“南正”,黎分管地界之火,都是实实在在的火种、火把、火堆,所以叫“火正”。虽说有这个分工,但管的都是火,因此,把重和黎合起来,当做一个人,称之为火正,也是可以的。

观射父还说,帝尧让重黎的后裔仍司重黎的职守,以至于夏、商、周三代。据《史记·天官书》,重黎的后裔在帝尧之世为羲和。

据《尚书·尧典》,羲和是羲仲、羲叔、和仲、和叔四兄弟,分管东、南、西、北和春、夏、秋、冬。这四位官员就是子弹库《楚帛书》所记奉炎帝命随祝融来到世上的四位神灵,按《楚帛书》的说法,他们不是祝融的后裔。神话在流传过程中往往走样,这也是一例。《尚书·尧典》还记述了与羲仲、羲叔、和仲、和叔相对应的四仲中星———即鸟、火、虚、昴四星。按,鸟为张宿一,西名长蛇座α;火即心宿二,上文已指出其西名为天蝎座α;虚为虚宿一,西名宝瓶座β;昴为昴宿,西名金牛座17。据竺可桢研究,《尧典》所记四仲中星是商末周初的天象,不得远在无从考实的帝尧之世。《左传·昭公十七年》说到夏代的一次日食,引《夏书》曰:“辰不集于房,瞽奏鼓,啬夫驰,庶人走。”所谓“辰不集于房”,就是发生了日食。“瞽奏鼓”,就是由乐师敲鼓,其用意似与后世击响器驱天狗以救太阳相同。“啬夫驰”,是描写官员慌乱。“庶人走”,是描写民众惊恐。这是我国最早的一则日食记录。伪古文《尚书》以为,情势如此严重,全是由于羲和饮酒误事,忘记发布日食预报了。今人研究,这次日食在仲康五年秋九月,电脑算出应为公元前1876年10月16日。综理有关的线索,羲和应在夏代,可以确认他们是重黎的后裔。至于四仲中星,则与他们无涉。羲和比重黎有了更多的天文学知识,能够推算日食发生的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