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叶叶呼吸停止的那一刻，他才知道，不会再找得回来了。什么都找不回来了。
新年第一天，他失去了又一个亲人，叶叶。
推开房门，看到叶叶冰冷的身体和地板上散落的药丸，以及她手边的一张白纸，丁默涵的心又被加了一刀。
默涵哥哥：
我爱你。
这简单的三个字，我却从来没有机会对你说出口。我想告诉你，第一次见你，我就深深喜欢上了你。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欣喜又有多自卑。在你面前，我的那些卑微，像刻在骨子里一样深刻而明显。你才华出众、光芒四射，而我，干瘪瘦小、毫不起眼。我甚至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可以穿到你面前。所以，我总是低着头，我害怕看你的眼睛，怕你看出我的羞愧和恐慌。
我说过，我好羡慕语霖姐姐，她占据了你所有的爱，她的幸福，我多想能分享一些。可是爱情又怎么能分享呢？爱情从来都是自私的。很多时候我都在想，你们究竟爱得有多深刻，竟然可以分开六年还能重新走到一起？这是太不可思议的事情。有的时候我也会恶毒地想，如果语霖姐姐不回来，我会不会有机会可以让你爱上我，就像爱上语霖姐姐那样爱上我？你可能永远都不知道，语霖姐姐不在的那几年，我是多么用力地拼命地在长大。我每天照很多次镜子，每天不停地问室友们，我是不是长大了？每日每夜，我都在渴望长大，摆脱我的渺小和青涩，长成你喜欢的样子，走到你面前，然后骄傲地对你说一句：默涵哥哥，我爱你。
后来，我真的长大了，我终于不再像当初那么不起眼，我终于变成了大家口中“美丽的女孩子”。可是，语霖姐姐回来了。她回来了，我所有的努力，都在顷刻间瓦解。她回来了，你的眼里还会有其他人吗？不会。
对语霖姐姐的羡慕，最终变成了嫉妒，深深的嫉妒。这些嫉妒，让我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因为这些睡不着的夜里，我知道你在她的枕边，你们有你们的春宵美景，而我，什么都没有。也因为这些嫉妒，让我迷失了自己，所以我才一口答应下姜雪姐姐。她请我把那些照片放在语霖姐姐眼前，我照做了。然后，语霖姐姐流产了。再然后，丁阿姨也去了。
默涵哥哥，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有一千个一万个对不起要对你讲，对语霖姐姐讲，对丁阿姨讲。没有人知道我有多后悔做出那么恶毒的事情，我恨我自己。默涵哥哥，你也恨我对不对？
如果不恨，你不会在今晚丢下我，一个人跑出去。今天是除夕夜，我包了好多饺子，我想你可以多吃点，你瘦了好多，我心疼得不得了。外面这么冷，我不知道你去了哪里，我连给你打个电话的勇气都没有，因为我明白，这辈子你可能都不会原谅我了，我罪孽深重，我让你寒心了。
就连我自己，也不会原谅我自己。
默涵哥哥，我好累，爱你本来是一件幸福的事情，我却把它变成了辛苦的事情。不是没有想过要放弃，我努力尝试过，我也试着跟其他男孩交往，可是都力不从心，我做不到。爱过你，还怎么去爱上别人？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默涵哥哥啊。
我无颜再面对你，更无颜面对我自己，除了离开，我找不到更好的办法。死并不可怕，死是一种解脱，也许死了以后，我会轻松很多，不会天天被噩梦缠身。
我只有一个心愿，就是希望下辈子能够在语霖姐姐之前遇到你，这样，你是不是就可以爱上我？
默涵哥哥，下辈子，我们不见不散。
叶叶
于除夕夜
因为服食大量安眠药而致命，叶叶亲手结束了自己如花似玉的生命。
是什么力量，把他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带走，最后只剩他一个，面对这潦倒的残生？
他把叶叶葬回了她的家乡。看着照片上笑得灿烂而纯净的女孩，丁默涵的眼泪颓然落下。
两天后，语霖回到了杭州。
再见到丁默涵，语霖真怕自己忍不住泪。一个多月不见，他整个人都变了，很瘦很瘦，胡楂没有清理，他深深地，深深地，看着她，良久，只说了一句：“你回来了。”
“听说了叶叶的事情，我回来看看她。”
“叶叶淘气，做了傻事。”
“我知道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你不要太难过了。”她居然心疼地安慰着他。
他突然一把拉过她的手，把她揽入怀中。而她也没有拒绝，就这么任他紧紧抱着。
她知道，这也许，是他们最后一次靠近彼此。此后，都不会再有机会了。永远都不会。
“语霖，我好想你。”他把头深深埋入她的脖颈。
……
“你怎么这么狠心，说走就走，头也不回？为什么你连问都不问我，就相信了那些照片？难道我们之间的感情，就这么不堪一击吗？”
语霖只觉脖子一阵凉，他哭了。
坚毅如丁默涵，居然哭了。卸下所有盔甲，他其实就是个迷路的孩子。
“都会过去的。”她轻轻地说。
“然后呢？”
“什么然后？”她不懂。
“等一切都过去，你会不会回到我身边？”
“我们，不可能了。”她麻木地吐出这句话。
“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他突然抱得更紧了。
她闭上眼睛，“发生了太多事，没办法再回去了。”
“刚刚是谁说，都会过去的。”他像个孩子，哀怨地看着她的眼睛。
“我说的过去，是指我们回到各自的生活，继续各自的生活。”
“我不要各自生活，我要你留在我身边！我要你听我说，那些照片都是假的，我不会伤你，永远都不会，我只想要珍惜！”
“怎么珍惜？不管那些照片是真是假，我们都回不去了你明白吗？我们之间隔了三条人命，我没出世的孩子、你的妈妈、叶叶！我们要怎么在一起？难道你要我夜夜噩梦，梦见他们向我哭诉吗？这样的生活只会让我们更受伤而不是幸福！丁默涵，你清醒一点儿吧，我们都错了，错得离谱！我不该回来，你不该向我求婚，我们不该贪恋过去不肯放手！如果我们都早早地放手，今天大家都会活得很好。”这些话，随着她的眼泪，一起奔涌而出。
他僵硬地放开手，任她从他的怀里挣脱。
“我回来，就是想要一个了断，我想告诉你，给彼此重生的机会，不要再纠缠了。”
“那个流掉的孩子……是我的对不对？你骗我的对不对？我不信是林浩的。”他凌厉地看着她。
“答案重要吗？”
“重要。我想要你真实的回答。”
“没错，是我骗了你，那个孩子是你的。”
“雯沁说得对，是我误解了你。”丁默涵幽幽地说。
“这些都不重要了，真的，默涵，这一个月，我想了太多，我们不要再浪费彼此的时间了。我祝你幸福，你也祝我幸福，不好吗？”
“你没有我，或许会幸福。但是我没有你，怎么幸福？”
“这个世界谁少了谁都是一样活，不是吗？没有你的那几年，我一个人在陌生的国度生活，不也过来了吗？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
丁默涵看着她，觉得眼前的这个女子，既陌生又熟悉。
他终究还是失去了她，在今天，或者在很久以前。
他终究还是失去了爱情，在失去她的那一刻。
要了叶叶的墓址，语霖一个人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去了那个遥远的地方。很多地方，似乎都因为遥远，变得神秘，变得美好。站在叶叶的墓前，阳光洒下来，草木尚未萌芽，空气里都是肃穆的味道。
“你真傻。”语霖说，眼泪一颗一颗滚下来，“还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吗？爱情比命还重要吗？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个世界，就是有那么多人，把爱情看得比命还重。痴，傻，傻到让人心疼。
春节结束，生活回到节后的轨道。律师事务所少了很多往日的轻松，气氛变得有些诡异，每个人脸上都挂着严肃的表情，不苟言笑。连一向以甜美著称的萧舟，都难以扯出一点儿温和的表情。
大家什么都不说，可是大家也什么都明白。丁律师家里的变故大家都有所耳闻，道听途说版本各不相同，更是增添了困惑。自然也不会有人傻到去问当事人，看丁律师苍白的脸色，就知道事情不小。
“丁律师，有位小姐在门口说要见你。”萧舟推门进来。
“有没有预约？”眼神依旧在卷宗上游走。
“没有。”
“叫什么？”
“姜雪。”
“不见。”
“可是她已经在门口了。”萧舟说。
“不见。”他的语气听不出任何感情色彩，可是重复两次“不见”，应该是真的不想见吧。
萧舟退出办公室，回复面前的姜小姐，“对不起，丁律师不见客。”
“哦。”姜雪失魂落魄地离开。
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为什么又要来碰壁，让自己难堪？
出了律师事务所，去找欣岚喝下午茶。她的朋友里，能说真心话的，只有尹欣岚一个而已。
“为什么你不讨厌我？”她这样问尹欣岚。
“为什么我要讨厌你？”
“我毁了卫语霖的幸福。”
“你也是受害者，爱情里面的受害者。”
“是吗？”她第一次听说，有人觉得她也是受害者。
“罪魁祸首是爱情。爱情就是毒药，它让你死，你不得不死。你、丁默涵、语霖，都是受害者。”欣岚说。
“你有卫语霖的消息吗？她现在去了哪里？”其实，姜雪早就想问这句话了，憋在心里太久。
“我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呢？她没有跟你联系吗？”
“没有。”
怎么会这样？
“她大概是累了，想一个人静一静。人累极了的时候，什么都不想见，也什么话都不想说，就想找个地方躲起来，自己陪着自己，比什么都强。”
“她还会再回来吗？”
“这我就更不知道了。”
“她会恨我一辈子吧。”姜雪无奈地自嘲。
“如果她是个聪明人，就不会恨你。”
“为什么？”
“恨别人，到头来伤的是自己，何必呢？”
“我刚刚去找了丁默涵。”她说。
“怎么样？”
“他不肯见我。”
“被心爱的男人拒之门外，一定不好受吧？”
“是的，很不好受。”姜雪突然失控地大哭，“欣岚，你知道吗？我爱他！我爱了他这么多年！我等了他这么多年！他最终还是选择卫语霖，他对我公平吗？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做错什么了？爱一个人就罪不可赦吗？我不甘心你懂不懂？我不甘心啊！他是我的未婚夫，他应该娶的人是我，不是卫语霖！我是逼急了才会想到用卑鄙的手段去争取！那是我的幸福，我想争取难道也不可以吗？我真的不是有意伤害别人，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我不是别人眼中的坏女人，我只是太爱他了！我也想要幸福，我也想得到我爱的男人，我只是个平凡的女人，我没办法让自己大方到将幸福拱手相让！欣岚，我该怎么办？我那么爱他，到头来还是伤了他，他一定恨死我了，他视我如仇敌，我该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谁能帮帮我？”
“时间会帮你，时间会帮你抚平伤痕，真的，相信我。”
“丁律师，你的快递。”萧舟再次推门进来。
“谢谢。”丁默涵的眼睛里有一丝欣喜。
这让萧舟恋上了帮丁律师取快递的感觉，因为他只有看到新快递时，才会露出难得的喜悦。看看快递上的地址，总是来自同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大概很远，萧舟压根儿就没有听说过。快递每个星期来一次，很准时。
会是谁寄过来的呢？连续两年了，这两年，每周都要帮他取快递，萧舟早就想问快递的来源了，可就是开不了口，毕竟，现在的丁律师比从前更严肃了。
“萧舟。”
“嗯？”对上他的眼。
“你在发什么呆？”
对哦，她在发呆……丢脸。
“那个……丁律师，刚刚姜小姐离开的时候，脸色不好看。”萧舟一本正经地说。她其实就是想提醒丁律师，不要这样对女士，人家亲自登门，你居然连面都不给见，这样多不绅士啊，而且那位姜小姐看起来蛮无辜的。
“出去做你的事。”丁默涵面无表情地说。
“噢。”萧舟悻悻地出去。
打开快递，还是村长的笔迹。现在只有这个笔迹，能够让丁默涵安心。因为在那个遥远的山村，有他心爱的女人。两年前，他动用一切人脉关系，才打听到她的下落。原来她费尽心思，就是要躲起来，躲到他看不见的地方去，躲到他怎么找都找不着的地方。可是，他若想找，就算世界再大，他也能知道她在何方。
巧的是，丁默涵早年曾经资助过这个山村的很多孩子读书，村长对他心怀感激，多年来，一直通过书信往来，向丁默涵汇报那些受资助的孩子们的近况。丁默涵对老村长直言，以后的书信里，也把语霖的近况告诉他，但是要对语霖保密。老村长没有多问，就按照丁默涵的指示，在书信里加上了语霖老师的情况。此后，丁默涵还出资帮山村新修建了一排校舍。村长的信来得更勤了，每个星期一封，说的都是语霖老师的生活点滴。
丁默涵看着这些跨越千山万水而来的信，嘴角露出藏都藏不了的笑意。她帮女学生缝衣服，她陪村里的妇女上山采药，她喜欢吃山里的冬笋，她又给孩子们买了很多新书，她……
一桩一件，都是关于她的事。好像她就在眼前，她从来没有远离。
丁默涵靠着座椅，视线停在信纸上，移不开。他所惦念的，他想知道的，都在信纸上。
可是，又只在信纸上。他再怎么骗自己，都掩盖不了事实：她不在他的身边，伸出手，他触碰不到她。
两年了，她为什么还不回来呢？她要在那里待多久呢？
还要多久，她才会放下，然后走到他面前，告诉他：我回来了。
丁默涵摸摸衣袋，发现是空的。想她想到失神的时候，总是想要抽根烟。可是很快他就想起来了，他已经戒烟了。因为她不喜欢烟草的味道，他要在她回来之前，把烟瘾给戒掉。等她回来，她就会惊喜地发现，他的身上没有烟草的味道，有的，都是她喜欢的沐浴露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