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很低调，只通知了几个律师事务所的同事和朋友。
结束以后，欣岚走过来拍拍丁默涵的肩膀，“有时间一起聊聊吗？”
“好，我安排一下，等我电话。”
晚上八点，“老地方”。只可惜，雪已经全部融化，看不到踏雪寻梅的美景了。
“你是第一次来这里吧？”欣岚问。
“嗯。”丁默涵点点头。
“这是我跟语霖的秘密基地。”
“听她说起过。”
“现在，这里是她的伤心地，以后大概不会再来了。”欣岚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一脸挫败的男人，“最近发生一连串的事情，我觉得你需要跟她好好谈谈。”
“我已经不觉得还有必要。”
“你们到底怎么了？我问她，她要我过来问你，现在我来问你，你打算解决我的疑问吗？”
“谁来解决我的疑问？”丁默涵嘲讽地笑笑。
“你跟姜雪……”
“你该问她跟林浩。”
“她跟林浩什么事都没有，这一点我可以担保。”
……
“你是聪明人，你自己想想，如果她跟林浩真的有什么，她大可以留在法国，为什么要回来嫁给你。”
“也许正如她所说，太恨我了，为了报复吧。她的目的达到了，她很成功。”
“荒唐！恨，难道不是因为爱吗？我这个局外人都看得出来，她对你，爱远远超过恨。”
“结果已经如此，再追究什么爱恨做什么。”
“你不想知道真相吗？她为什么突然摔倒流产，为什么突然让林浩带她回巴黎，你就不想去知道原因吗？”
“什么原因？”他晃了晃手中的酒杯，望着杯中的透明液体。
“酗酒解决不了问题。”欣岚对着柜台招手，“老板，给他一杯白开水。”
“你们家那个小朋友呢？”欣岚突然问。
“嗯？”
“就是那个叶叶。”
“在家里。”
“我建议你回家问问她，也许她知道。”
“她知道什么？”
“那次语霖滑倒流产，她就在旁边，她知道是怎么回事。”
“她只是个孩子。”
“孩子的眼里才是真相。”
“叶叶一个人在家，我不太放心，先走一步。”丁默涵匆匆离开。
“好，你先走吧，我还要再坐一会儿。”
“再见。”
出了小餐馆，欣岚的话一直在他的耳边回荡。
她对你，爱远远超过恨。
她为什么突然摔倒流产，为什么突然让林浩带她回巴黎？
还有，那个孩子真的是林浩的吗？
她摔倒的时候，身边只有叶叶。可是叶叶却什么都没有说。
这么多的事情都堆在一起，压得他有一头撞死的冲动。如果活着这么累，还不如早登极乐。
妈妈呢，现在已经在极乐世界了吗？
这些日子，太不真实，像虚幻一般。
他多希望真的是虚幻，希望是生活跟他开了个玩笑。
可是，再怎么骗自己，都逃离不了现实，如果可以，他不想再踏进那个一室冷清的屋子。
灯亮着，提醒他屋子里并不是空无一人。
好在，还有叶叶在。好在，他总算不是一个人。
拿出钥匙，旋转。然后，门开。
门口站着的，居然是姜雪。
“怎么这么晚回来？”
“你怎么在这里？”
“叶叶说一个人害怕，打电话让我来陪她。”
丁默涵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进门，换鞋。被忽略在门口的姜雪提着包，不知是走，还是留。
“默涵。”
他转过头，“嗯？”
“有没有吃晚饭？要不要我给你做？”
“不用。”淡漠的表情，疏离的言语。
“那，我就先走了。”姜雪困难地挤出这几个字。
“好。”
叶叶突然从房间里出来，“默涵哥哥，你回来了？”
“饿不饿？我给你买了你喜欢的石锅饭。”
“姜雪姐姐给我做了吃的，刚刚吃饱。”叶叶看着还站在门口的姜雪，“你留下来好不好……我不敢一个人睡觉。”
姜雪看看丁默涵，不知道该怎么回叶叶。
丁默涵会意，“留下来陪陪她吧，麻烦你了。”
姜雪轻松地一笑，“跟我不用这么客气。”
日子就这么过着，似乎还是它原来的轨迹，又似乎早已不是它曾经的模样。叶叶好像受到了很大的打击，起初不肯一个人睡觉，夜夜要姜雪陪。后来，渐渐地好些了，不过经常噩梦连连，丁默涵经常半夜被她的哭声吓醒。
春节如期到来。这个欢乐的节日，不会因为任何人的任何悲伤，就停止它的脚步。
“默涵哥哥，这是我第一次跟你一起过春节。”除夕夜，叶叶一边包着饺子，一边对丁默涵说。
“叶叶，我们还是出去吃吧。”
“不要，我要给你包饺子！”叶叶坚持。只好随她。
不过，小丫头的手艺倒是不错，包的饺子有模有样，味道也很好，香菇鸡丁馅的。
“默涵哥哥，好吃吧？”
“嗯。”丁默涵不停地点头。
“要是丁阿姨也能吃到我包的饺子就好了。”叶叶不经意地说。
丁默涵咬了一半的饺子停在空气里，僵硬。
“对不起，哥哥，我不是有意的……”
“吃吧。”丁默涵低头又咬了一口。
饺子还是很香，却怎么都咽不下去。
叶叶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丁默涵忙拿纸巾给她，“大过年的，哭什么。”
“哥哥，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说什么对不起。”帮她擦眼泪。
“是我害死了语霖姐姐肚子里的孩子！也是我害死了丁阿姨！如果不是我把那些照片拿给语霖姐姐看，她就不会跑出去也不会摔倒，她就不会流产！如果语霖姐姐不流产，丁阿姨也不会出车祸！全部是我！全部是我造成的！”
“叶叶，你到底在说什么？什么照片？”
“默涵哥哥，你知不知道，我喜欢你！我好喜欢好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喜欢到我根本都控制不了我自己！我以为我可以控制，可是我真的控制不了，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喜欢你，我好羡慕语霖姐姐，以前就羡慕，看到你对她那么好，我嫉妒得快发疯了。我好希望有一天，你能像对她一样对我好，我好希望……”
丁默涵诧异地看着眼前这个哭成泪人的小丫头。是的，在他心里，她不过是个小丫头，还没长开的女孩子。凭着经验，他多多少少能感受到叶叶对他的爱慕，但是，他一直都觉得，那不过是小孩子的爱慕，不是爱情。她的世界还太小，等她的圈子慢慢变大，遇到了更多的人和事，她就会成熟。所以，他选择假装不知道她的心意。
他不知道，自己会带给她这些痛苦。如果早知道，他会离她远一点，不靠近她的世界。
“默涵哥哥，我天天在梦里都会见到那个小宝宝，语霖姐姐肚子里的小宝宝，她是个漂亮的小女孩，她一直在哭！她在哭！我好害怕！我还见到了丁阿姨！她也在哭，她骂我是个坏女孩，她说她恨我，她说你也恨我！”
“等等，叶叶，我不懂你到底在说什么，语霖滑倒的事情跟你究竟有什么关系？”
“我给她看了照片，是你跟姜雪姐姐的……那些照片。我知道，只要她看到这些照片，她就不会原谅你，她会离开你！这样我就有机会爱你了……”
“什么照片？哪来的？”丁默涵突然严肃地问。
“姜雪姐姐给我的照片。”
“给我看看。”
叶叶抹了眼泪去拿手机，翻出那些她反复看的照片。其实就连她自己也看得出来，这些照片的真实性有待商榷。照片里，丁默涵都是沉睡相，姜雪则赤裸地睡在同样赤裸的丁默涵身边……
默涵哥哥不是这样的人，她了解。
默涵哥哥心里只有一个卫语霖，她也了解。
可是，她还是克服了内心的挣扎，把这些“虚假”的照片放到了语霖姐姐的面前。如果知道这么做会牵连两条人命，让默涵哥哥失去至亲的人，她绝对不会纵容自己的自私。
她恨透了自己。
看到这些照片，恨透了的还有丁默涵。
照片里的酒店在海南，他少有的烂醉如泥。可是，就算是烂醉的丁默涵，也有起码的理智，他是不会跟姜雪发生什么不正当关系的，绝对不可能，他确信自己有这个克制力。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被算计了。
“默涵哥哥，你不要恨我好不好，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会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姜雪让你把这些照片给语霖看的？”丁默涵嗓音低哑。
叶叶微微点头，“她没有逼我，是我自己愿意的，我嫉妒语霖姐姐。”
丁默涵望着碗里没有吃完的饺子，心生凉意。
比碗里的饺子凉得还要快。
“你恨死了我对不对？你不会原谅我的对不对？”叶叶突然抓起他的手。
他僵硬地按下她的手，“你睡吧，我出去一下。”
“你去哪里？”
……
“不要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好不好？我害怕！我好害怕啊！”叶叶哭叫着。
丁默涵却头也不回地带上了门。
除夕夜，很冷。路上行人稀少，吹过来一阵风，都能把人给卷走。这个时候，应该是阖家团聚的时候，一起吃着年夜饭，一起看相声小品，一起笑一起闹。他的家呢？破了。
可笑，可笑的几张照片，居然都能让他的幸福土崩瓦解，这样的幸福会不会本身就太脆弱？
以为这个春节总算可以不孤单，没想到，却让他心如刀绞。没错，就是心如刀绞，除了这个词，再也找不到更合适的形容词，甚至就连这个词，都太苍白。
对于现在的丁默涵来说，春节就像个坟墓，让他恨不得葬了自己。
现在的巴黎，也在过春节吗？烟花会比中国杭州更灿烂吗？她呢？依偎在谁的怀里？
手机突然响起，触电似的掏出来，“雯沁”两个字让他有太多的失落。随即又嘲讽自己，还在期许什么？难道希望能接到巴黎来的国际长途？
丁默涵，你没那个命。
接听，“雯沁。”
“听尹欣岚打电话过来说，你出事了。”
“消息倒是挺快。”丁默涵苦笑。
“伯母去世，为什么都不通知我？”
“春节在即，不想影响大家的心情，所以只通知了很少的几个人。”
“默涵。”雯沁突然叫了他的名字，“节哀顺变。”
“我可以自己调节，你了解的。”他故作轻松，毕竟除夕之夜，说这么沉重的话题，跟这个氛围有些格格不入。
“就因为我了解，所以我才更担心。这么多年，你总是习惯压抑自己的情绪，什么都藏起来，不让别人知道。默涵，没必要活这么累，有什么不开心的讲出来，哪怕是哭出来，都会舒服很多。”
雯沁一句话就说中他的心。
这头沉默。
“默涵，你在听吗？”烟花声太吵。
“在。”
“你现在在哪里？”
“马路上。”
“你一个人在马路上做什么？”
“放心，我不会想不开。”他突然说笑起来。
“滚蛋！我当然知道你丁默涵不是那种随随便便就会想不开的人。”
“好吧，你都这么说了，我就不需要多讲什么了。”
沉默了一会儿，雯沁开口：“你跟卫语霖发生了什么？听说她流产了，还回巴黎了。”
“一言难尽。”
“她还会不会回来？”
“大概不会了。”吐出这句话，究竟需要多大的力气。
“我在机场，你过来接我。”
“你说什么？”
“我说，我在机场。”
“开什么玩笑？”
“真的不是玩笑，下午接到尹欣岚的电话，就买了机票赶过来了。我哥们心情不好，我还能置之不理？我像是那种不讲义气的人吗？”
“你总是能有办法让我无可奈何。”
“少废话，我在机场等你，不要让姐姐我等太久，小心我揍你。”
随手拦了辆出租车，直奔机场而去。
“这么晚去机场接朋友？”司机大哥笑呵呵地问道。
“嗯。”丁默涵勉强露出一点儿笑脸去回应。
“除夕夜，应该是重要的朋友吧？”
“是很重要。”
“女朋友？”司机都是这么八卦的吗？丁默涵不甚了解，平时难得打车。
只好笑笑，说：“只是女性朋友。”
司机居然暧昧地一笑，“这么晚，还是除夕夜跑过来找你，那就离女朋友不远了。”
路程也不远，很快到了。
雯沁像从地里突然冒出来似的拍拍他的肩膀，“哥们，今天怎么有兴致打车过来？很亲民嘛。”
“没空跟你废话，外面冷，赶紧找个酒店住下。”
“你安排，客随主便。”
走到酒店大厅的时候，丁默涵就有了一股压抑感，想起刚刚还在脑海里的那些照片。
他很失望，那些照片，居然出自姜雪之手。对于姜雪，他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今天这个局面出现。恨她？根本恨不起来。对于她，始终都是他理亏。
他以为，这些事他已经处理好了，可是到头来，伤害的是所有人。语霖、姜雪、妈妈，包括叶叶，都受伤了，无一幸免。
是不是他真的做错了？
是不是不该找回语霖，就让她待在巴黎？或许对她来说，这也是一种幸福。而他，也应该遵从婚约，给姜雪一个未来，这样大家都好，不是吗？
“你等我一下，我冲个澡。”雯沁说。
丁默涵叫服务生送来两瓶红酒，跟雯沁在一起，自然是用喝酒解决问题。
很快，她裹着浴巾出来。也只有她，可以不用避讳，裹着浴巾走到丁默涵面前。而丁默涵，也不会有任何不适，他跟雯沁，早已超越友情，如同亲人。
“要跟我拼酒？”雯沁坏笑着问。
“有问题？”
“我不喜欢欺负失恋的人。”
“什么意思？”
“就是说，我不跟失恋的人拼酒。”
“什么逻辑？”
“怕这穿肠酒一下肚，你会更受不了。太难过的人，还是不要喝酒的好。因为不管你喝多少，心该有多疼还是有多疼，酒精充当不了解药。”
“女律师都很难嫁出去吧，太犀利了。”丁默涵笑着给自己倒上一杯，“我先喝着，你喝不喝，随意。”
“不许喝。”雯沁一把夺下他的杯子。
“连酒都不让我喝，你让我做什么？”
“除了做爱跟喝酒，其他我都奉陪。”
“不要开这么荤的玩笑。”丁默涵正色道。
“好，那我们聊点素的。”雯沁在他身边坐下，“你跟卫语霖到底出了什么事？我想不通，她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抛下你，伯母去世也是个巧合？”
“妈妈因为精神病发作跑出去，出了车祸。”
“你怎么就让她一个人跑出去了？”
“是我的错，我因为语霖的事情心力交瘁，没顾得上她。”
“欣岚还提到了语霖流产了，又是什么情况？”
丁默涵深呼吸，“姜雪拍了些不好的照片，被她看到了。”
“什么叫不好的照片？”
“床照。”
“你跟姜雪……”雯沁张大嘴巴，丁默涵看起来不像这样的人啊。
“是那次我跟姜雪去海南出差，我应酬的时候醉了，后来姜雪送我回房间……其实我们什么也没发生。”
“我了解了，又是一出小三的戏码。”
“不要这么说她。”
“你还护着她做什么？我这个人有什么说什么，反正我是不喜欢姜雪那副嘴脸，装得跟纯情小妹似的，实际上一肚子坏水。”
……
“然后语霖就流产了？接着就去巴黎了？”
丁默涵点点头，给自己点一根烟。
还没送到嘴边，就被雯沁掐灭，“酒店不能吸烟，有没有素质？”
无奈，酒不能喝，烟也不能抽，了无生趣。
“你既然都知道是误会一场，为什么不去把她找回来解释清楚呢？”
“我不认为还有必要。”
“为什么？”
“她说她恨我。她说她嫁给我只是为了报复，她爱的人是林浩，甚至连她流掉的那个孩子……也是林浩的。”
“怎么可能！”雯沁恨铁不成钢，“亏你是大律师！这种谎话你都拆穿不了，你干脆改行算了！我不用脑子想，都知道这是假的！”
“偏偏我不认为是假的。我也说不上为什么。”
“女人喜欢口是心非，尤其是受了伤的女人，你连这个都不明白吗？你太让我失望了！连她恨你这种鬼话你居然都相信，你没救了。”
“也许，我们之间真的隔了太长的时间。我不该再勉强她。”
“原来你也有如此颓废的表情。”
“我觉得自己现在是这个世界上最失败的男人。”他说。
雯沁忽然转过头，看着窗外。每一分每一秒，都有烟花在绽放它极致的美。而人事，为什么不能如烟花般美好？哪怕是短暂的，也不要紧。
“默涵，去巴黎找她吧，把她找回来。”
……
“你们已经失去了一个六年，难道还要错过更多的六年吗？人生苦短，又有几个六年可以挥霍？”雯沁叹气，“你不知道，其实有的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你们，可以在人海中碰到那个人，可以轰轰烈烈地去爱，就算是受伤，也毕竟是爱过。爱过，生命才完整。如果爱还在，还是珍惜吧，等它真正走了，你会惋惜的，连旁观者都会替你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