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岭果真在泰山以东。
木一名和吴亚卓早上五点出发,乘坐豪华长途大巴走了整整一天。一路上,木一名和吴亚卓并排坐在座位上,身体偏倒过去偏倒过来、东倒西歪,不停地计数时间。有很长的时间,他们一直听着耳机电台里的节目“当代艺术排行榜”——就是用那只婚礼上朋友赠送的高级调频收音机——他们一人分听着一只耳机。
汽车一直在路途上奔行,收音机的调频很不稳定,频道随着汽车跨越区域的变化自动变化着,但是,丝毫不影响木一名和吴亚卓对电台节目的欣赏和品评——当艺术排行榜节目过去之后,他们就搜索文艺节目;而有时并不是文艺节目,而是大段大段的广告——他们不得不再次焦急地搜索,直到出现清晰的音乐频道,才稍安毋躁。他们一只耳朵听着音乐,另一只耳朵用余感关注着长途汽车行驶的动静。
木一名和吴亚卓背斜抵对方的背,就像他们的背中间有一根柱子一样,微闭着眼睛任凭汽车穿行;另外蓝色的汽车窗帘,使得他们陷入在奔跑的阴影之中,显得他们更像处在另一个世界、装在铁壳里的精灵,现在,他们被扔在了人类一条未知的轨道上……窗外的天气,时好时坏,有时阳光灼热、晃眼地迸进车厢;有时外面下着小雨,路面湿漉漉的。一路上,汽车有遇到高速路上出车祸而造成艰难拥堵;也有畅行时有加大油门,高速飞奔的快感。
当天晚上九点,他们到达了小城泰安,入住一家宾馆。
宾馆是出发前一天吴亚卓用电话预定好的,是当地最好的四星级酒店。按照高真宇给的线路图,木一名和吴亚卓必须在泰安入住一晚,第二天一早租车,继续向东,过了泰山,再继续向东,大约中午两点,就能达到东岭山脚下的村庄,算是到达目的地。
第二天早上六点,木一名和吴亚卓从宾馆出来,吃了早点,问询了三个出租车司机,终于找到了一个价格合理、人觉得可靠、名叫魏强的出租车主,他愿意一同前往东岭。魏强身材高大,四方脸膛,是典型的当地人形象,年纪不大,两年驾龄,同时也是位热衷旅游的人,他对木一名和吴亚卓的“旅行结婚”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他非常爽快地,以低廉的价格,答应了木一名的要求。
一路上非常顺利,但是,司机魏强并不知道东岭这个地方——这一带,再没有比泰山更有名的景点了,除此之外,人们对其他旅游景点一无所知。木一名拿着复制高真宇的旅行手册中关于东岭的一页,停车数次打听,人们均闻所未闻,这让他们对旅途提心吊胆起来。
按图索骥,汽车一路向东前行。
随着时间的推移,行走的道路变得蜿蜒崎岖起来:不断有大山的踪影,从窗前跌跌撞撞晃过,先前平坦的柏油路,此时变成了凸凹不平的碎石路。道路两旁的植被,越来越多,山雾变得越来越浓,道路也越来越窄——有时,道路窄得只能够容一辆汽车通行,幸好一路上没有遇到反方向的车辆或行人。在一块相对开阔的地方,木一名、吴亚卓、魏强看到了红色油漆刷成的“车辆禁行”。
他们一行不得不下车,然而却在开阔的另一侧,看到一块深埋在地里的石头,石头上面刻着“东岭庄”。木一名和吴亚卓一下欢呼了起来。此时,恰遇有山民经过,吴亚卓赶紧打听,原来这里就是他们要到达的东岭的山脚下的村庄!他们仰头,环视四周,此时,他们能感到雾霭和山体影子了。吴亚卓问木一名:这就是传说中的东岭吗?木一名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然后,他们向魏强握手,告别,并留下相互联系的电话号码——说好返回之日,再与他联系。木一名和吴亚卓背着沉重的背包,决定寻找山脚下的居住人家。
下车之后,并不能立即看到人家。这里从刚才开阔的地带,呈扇形分布着好几条道路。木一名和吴亚卓犹豫了一会之后,选择了中间偏右的道路:因为这条道路,明显地显得要比其他道路走的人多——道路磨损得厉害,不像其他的道路上还有零星的野草。木一名说行路一定要行大路,选择人气旺的路一定没错。他们一路背着沉重的背包,向上攀行,走过一个台阶之后,地势才稍微开阔了起来,林木也茂盛了起来。在苍郁的林木之间,吴亚卓兴奋地喊:前面有炊烟!他们沿着炊烟的方向加快了脚步。
在一个路口——用山石砌成的山头,他们踮起脚尖远眺,终于看见远处,依山静卧着人家,其中一户的房顶,正飘着炊烟。木一名走在前面,吴亚卓在后面紧跟,他们摸索着过去,再跌跌撞撞走了三五分钟,才到达住户的门前,吴亚卓跟着木一名向最近的一户人家的门口走去。
木一名敲门,开门的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后面跟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接着,孩子的母亲也走了出来。木一名首先向她询问这里是不是东岭,以及东岭的情况,得到的答案非常肯定。
“每年呐,总有三五起爱好旅行的人啰,他们打这里经过。今年年初的时候,也有一起人来过。但是,从没看见过他们下山来!”妇人说,“旅行的人们,应该是安全的,东岭下山的道路有好几条呢,没有看到下山,并不等于没有下山嘛。”
得到了这些关于东岭的初步情况之后,木一名和吴亚卓对即将要探秘的目的地心里有了底儿,心中升起了更大的热望。
此时,时间是下午五点,木一名和吴亚卓决定在这里歇脚,住宿一晚,休整休整,明天一早爬山。
木一名和吴亚卓把行李放下,坐下歇息,不久妇人的丈夫从外面进屋。木一名赶紧起身,躬身向主人敬烟。其实木一名并不抽烟,但是,为这次旅行,他准备了不少“必需品”。男主人不接烟,非常憨厚地望着木一名咧嘴笑,他拍拍木一名的胳膊,然后叫孩子给自己搬来椅子。
他说的第一句话是:非常欢迎你们来东岭玩儿。但是,他抽不惯城市里的烟,他喜欢抽自己的烟——把烟叶亲自动手裹起来,放在烟筒里,咬着烟管吱吱地吸的那种烟。主人自我介绍姓周,名仁勇,今年四十三岁。木一名和吴亚卓也相继报了家门,大家快乐得像一家人。在得知木一名和吴亚卓要住宿一晚,明早继续赶路之后,周仁勇赶紧把梁上熏制的野兔,叫老婆取来烧给客人吃,自己再动手把栅栏里的一个公鸡也宰杀了,炖蘑菇吃。
在宰杀公鸡的时候,吴亚卓想阻止主人。木一名却劝阻了吴亚卓,说不能阻止主人的一番好意和热情。
木一名和吴亚卓站在房屋的外面,看着崇山峻岭的绿色,对主人为他们宰杀公鸡有过一番议论。
“就像一桌人喝酒,即便酒力再不好的人,”木一名说,“也不能一上桌子就宣布他今天不喝酒——那样,会伤害众人的感情!”
“不是,我是担心那只公鸡,它好可怜,人就只为了口福,它就惨遭不幸呐!”吴亚卓说,“你看它挣扎的时候,多么令人揪心!”
“那它又不是你杀的!”木一名说,“女人哪,总是天生的一副软心肠。”
“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众生平等,我觉得这样不好。”
在木一名与吴亚卓在屋外争论之际,那只公鸡早已做成了佳肴。这一晚,木一名和山民一道享受了丰盛晚餐——不单是饥饿更能让人体味到食物的可口——山里的食物和都市里的食物,从本质上有区别,自然生长的食物和按照人意愿生长的食物,前者处于一种更健康、自然的状态,有更丰富、真实的营养和味觉体验。红烧兔肉、小鸡炖蘑菇、炒青菜,木一名和吴亚卓觉得,这顿晚餐简直唇齿留香,丰盛奢华。而后,山民为木一名和吴亚卓安排了住宿。
山里的夜晚,夜风习习,无比凉爽。晚餐完毕,木一名站在院子里,真切地感到山村与都市的截然不同:尽管索家村艺术营,不像都市核心地带那么喧嚣和繁华,但是,和这山野景致相比,真有天壤之别。山村的天空很低,很近,很清晰和真实,四周森黑的树木,与天空围成交错、咬合的墨蓝色发光体。但是,它并不寂静——它在大多数人心里,之所以感到寂静,那是引发了人内心里寂静的感觉。各种虫鸣,动物和飞禽出没的动静,夜风吹拂树叶悉悉索索的响声,人对自然而然的声音,总能怀抱最大宽容和欢迎的姿态。木一名和吴亚卓感到山里的一切是如此的和谐惬意。
然后,小女孩和小男孩给木一名和吴亚卓烧了温热的洗澡水。木一名和吴亚卓在屋旁空地的一块石板上,用木瓢舀水淋浴。洗澡的时候,吴亚卓有些不习惯,但想想赶了那么多路,出了那么多汗,以及有木一名在身边陪伴,她很快也没有了讳忌。倒是木一名始终感到有几分不自然,但是,他的不自然决不是不适应环境,相反是他一下子身处这样的环境,和吴亚卓一起淋浴,突然生出了许多意外惊喜感受,和浪漫的情欲。
木一名和吴亚卓住在主人房间的隔壁。巨大的硬木板床上,铺着干净的床单和被褥,粗麻线织成的大蚊帐,有特殊的情趣,房间的角落里摆放着几件农具,有古朴的温馨。整个房屋,由碎石块与水泥的灰浆砌成,隔音效果和遮挡力并不好,木一名能清晰看见墙缝由隔壁主人房间迸射过来的光束,以及听见他们用当地语言洪亮的对话。
木一名在隔壁房间的灯暗下来之后,迅速地关闭自己房间里的灯。他们在黑暗中,慢慢体验山居的生活,渐渐进入作为一个山民的梦想:男人孔武有力,女人善良淳朴。
但是,在他们还没来得及进入梦想之时,已被隔壁主人房间的声音弄醒:那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喘息声。那声音在黑暗中,像是一只狗在骄阳下吐着哈气,但比狗吐哈气的节奏要缓慢和沉重,并伴随着呻吟声。然后,他们听出了节奏的强弱和频率——像是在山民房前舂米的石器连续的运动——当他们终于听明白是隔壁房间里的两位主人弄出的声音时,木一名激动万分,跃跃欲试。当木一名磨刀霍霍,准备长驱直入以身效法时,才发现吴亚卓由于疲劳,早已进入了梦乡。想想明日的行程,木一名不得不侧身,屈体,紧紧地搂着吴亚卓,一道进入梦乡。
在朦朦胧胧的睡梦中,木一名睡得像某些山野里路边的大石头。
山涧的清风和露气呵护着它,石头感到满足和更加有力量。突然,黑暗中有一个人从石头上跨过,是一个女人,一个背包袱的女人。他看不清她的脸,但是他听清了她的声音——在黑暗中行走的她,似乎也带着喘息,但是,那种喘息绝不像隔壁房间的喘息,它清芬如兰,紧张又焦急。
“有人在吗?麻烦开开门,我迷路了。”她急促地扣着门,“有人在吗?麻烦开开门!”
就是在这时,木一名醒了。但那个女人的声音并没有停止——村庄里像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在屋子的外面,真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叫门。
不是叫这家姓周人家的门,是稍远处别的山民。由于夜晚的寂静,人的声音传得很远,当木一名坐起身再仔细辨听时,外面又是一片寂静。木一名在困扰中强迫自己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