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的川南城市,火锅还是一种很时尚的新鲜东东。那一年秋天,那座城市的第一家火锅开业了,地址在一座三层的小楼里,最好的位置当数楼顶的亭子。有一个深秋的晚上,风已经有些凉了,一大群人挤在亭子里,围着一锅煮得沸腾的火锅,好像要用它来抵挡深秋的寒意。一个只有二十来岁的小青年陪着笑脸努力收起自己的肩膀坐在人群中,这是他和火锅的第一次亲密接触,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吃——具体地说,是不知道每种菜肴应该在锅里烫多久——他只好看准身边那个脑满肠肥的中年人,人家拈黄喉,他也拈黄喉;人家拈美国肥牛,他也拈美国肥牛;人家烫五秒钟,他绝不敢烫六秒钟,就那么亦步亦趋地吃完了人生的第一顿火锅。当他和那群中年人一人嘴里塞着一根细细的牙签走下楼时,街边来往的人都用羡慕的眼光看着他们。那年头,能到这里烫一顿火锅的,不用说,都算是个人物。那个小青年当然不算。他刚从大学毕业,分到这座城市最大的工厂做秘书,秘书那个时候,火锅在高处,火锅养尊处优,火锅傲慢无礼,火锅庶几就是成功人士的象征的工作就是跟随领导、服务领导,如果是现在的年轻人和领导烫火锅,肯定会热心得过分地为领导调碟倒酒,甚至把领导最好的那根粗大的牛鞭或是其他稀奇古怪的玩艺儿一古脑儿地放到领导面前。但那个年轻人太腼腆,并且因为会写一些分行的诗歌而有几分傲气,他只顾自己努力学习吃火锅,好像火锅才是他的领导,完全不顾领导们的酒杯已经空了。因为这个原因,他的一个顶头上司很有几分不满,所以后来领导们再去吃火锅,年轻人也就顺理成章地被省略掉了。所以的所以是,当这个年轻人偶尔从那家火锅店楼下的林荫道经过时,他总会抬起头仰望三层小楼的楼顶,他想,领导们现在还在上面吃火锅吗?不知底细的人见了,还以为年轻人要像个诗人那样在污秽的天空找星星的。总而言之,那个时候,火锅在高处,火锅养尊处优,火锅傲慢无礼,火锅庶几就是成功人士的象征。
那个年轻人就是聂老,那时候,那个一万多员工的厂子里,凡是认识聂老的,大多喊聂老一声小聂。不知不觉间,十五年过去了,十五年的变化如此急速,好比魔术师手里的那张花手绢,他只要故作神秘地喊一声变,那手绢就会变成两只白鸽——如果变成一盘生抠鹅肠或是活宰黄辣丁,那就更符合本文的主题了。总之,十五年后,小聂迅速衰变为聂老,而原本是有地位有身份的人才吃得起的火锅,也早已飞入寻常巷陌,成为最大众化的平民食品。甚至,一旦说起川菜,许多外地人的第一反应就是火锅,这对川菜来说有些不公,博大精深的川菜哪里是一锅乱涮的火锅就能代替的呢?这就好比一个一脱成名的女星,虽然后来演了许多连外套都不脱的精品,但人们说起她时,第一反应仍然是她曾经脱过。
上到达官贵人,下到引车卖浆者流,中到天天树起兰花指,歪着舌头“操川普”的白领金领,他们的饮食喜好和饮食场所千差万别,以成都为例,最高档次的人当然可以去“银杏”或是“谭府”一掷万金,最低档次的花几块钱也可以在街头巷尾的快餐店点一份往往由乡下大嫂主理的形迹可疑的回锅肉,但是,即便如此,他们也并不像马和“荷马”、狗和“热狗”那样泾渭分明,如果要在他们的饮食喜好中找一个中介和桥梁,那一定非火锅莫属。
成都是一座平民化的城市,一座不排外的城市,同时也是一座适宜人类生活的城市,它遍及大街小巷的餐馆总给那些外来者一个温暖的暗示:在这里,纵然你是一个无亲无戚的单身汉,你也不用担心你的晚餐没地方解决。在这些餐馆中间,无所不在的大大小小的火锅店以麻辣十足的香味发出热情邀请:没有吃过一顿火锅,你还能算来过成都来过四川吗?对于本来就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人而言,几天不去烫上一顿火锅,生活的滋味就像水土流失的黄土高原,很难找到作为幸福标记的绿树与森林。
当然,尽管受到了民众的普遍拥戴,火锅店老板们仍然在精明地紧紧围绕市场细分客户。最底层的,无疑当数被重庆人形象地称为手提火锅,成都人称为串串香的小火锅,一根又细又长的竹签,预先串上最多只能吃半嘴——樱桃小口的美女或许能吃一嘴——的七荤八素的菜肴,吃完后,再由伙计一根根地清点,无论荤素,一律一毛,甚至九分——曾经有家很有名的店子,就取名“九分根据地”。一个人的面前堆了老大一捆像是要用来引火做饭的竹签,细一算,居然才十块钱。档次高些的,就是各种火锅酒楼了,它们各有其特点,有的鹅肠做得好,有的毛肚特别嫩,还有的鳝鱼格外鲜,总而言之,它们就是一群环肥燕瘦的美女,各有各的气质,各有各的靓丽,它们静静伫立街头,充满自信地等着各自的粉丝前来报到。档次最高的要数各种海鲜火锅——鉴于档次很多时候是以价钱来计算的,所以聂老只得下这个并不准确的结论——它们往往装修精美,菜品也显得更精致一些——所谓精致,仅仅意味着体积更小、份量更少,价钱能够吓穷人一跳。但是,聂老以为,其实这种装修精美,菜品微型的海鲜火锅,已经远离了火锅作为平民饮食的最原始特色——到夏天的重庆去看看,街头的小火锅店里,暑气蒸腾,气温高达四十二度三,围坐在火炉前的食客们,大多光着膀子,就着冰镇啤酒吃火锅,这才是火锅最本质的特色,但据说在成功人士和金领们眼里,这样光膀子是不体面且不礼貌的,火锅也就改良为文火烧煮的一锅乱七八糟的大杂烩。
鉴于海鲜火锅高昂的价格,不少人都认一条死理:到这里才显得有身份,尤其是那些有点身份而又不是真正有身份的人更是如此。前不久,朋友的朋友,一个在外地做官的家伙来成都,朋友请客,聂老作陪,官员就提议去吃鲍鱼火锅。聂老素来对海鲜毫无兴致,处于基本不吃的地步。幸好,鲍鱼火锅店还有些猪尾巴、卤牛肉和花生米之类的凉菜。
这餐饭,官员吃海鲜,聂老吃牛肉和花生,倒也符合当下社会行情,确实和谐得紧。有个花絮,官员看样子经常去那家鲍鱼火锅,先前小姐说要收开瓶费,官员来了之后,大堂经理前来请安,主动说不收了。官员很有面子,告诉聂老等人,这里的老板是个美女,我把她喊来给大家敬个酒。过了老半天,门开了,所谓的美女进来了——原来是一个四十七八岁的妇人,脂浓粉厚,面部松弛,某些部位则高耸得可疑。看来,官员总是习惯于浮夸。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官员如果声称要给你介绍个美女,那这个美女有可能是女的。
聂老对火锅属于又爱又怕,爱者,诚如《华阳国志》说四川人的口味那样,“尚滋味,好辛香”,聂老作为地道的四川人,自然也好这一口。怕者,聂老曾有两次吃了火锅之后,因太辣而过敏,食罢五分钟,嘴唇即坟起一硬块,只得急急跑到医院看皮肤科,进皮肤科时巧遇一位熟识的美女,惹得美女还以为聂老生活不够检点,患了某种不便言说的病呢。聂老忙指着嘴唇对伊说,不是那里,是这样,喏,这里。此外,吃火锅还有一大麻烦,那就是一餐火锅下来,浑身上下都是火锅味儿,哪怕当天才换的衣服,回家还得再换一次。所以,聂老有个大胆的设想,火锅店最好给每个客人准备一套吃饭工作服,进餐前,统统换上工作服,吃完后,再换回自己的衣服。当然,考虑到既然衣服已经换了,不如再附设一个桑拿室,让每个来吃火锅的客人免费蒸一回桑拿,诚如是,则火爆如盛夏的火锅恐怕还要更加火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