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前的这张脸也变得越来越陌生,像罩了一层朦胧的纱幔,朦胧得令人心惊肉跳。
1.看守所会见室
二○一○年七月九日,北江市公安局看守所会见室。他,一个刚满二十五周岁的年轻人拘谨地坐在我的对面。因为面临着迁移,所以这个会见室和我想象中的还有一些差异,严格地说,这个会见室并不规范标准,里面没有可以把会见者与被羁押者隔开的玻璃隔断,会见室的中央摆放了一张深褐色的斑驳陈旧的长条桌子,两把褐色木质椅子,北面靠墙的位置有一排包着黑色人造革皮面的长条椅。这些陈旧的摆设,像陈列在会见室里的古董。会见室里没有空调,墙角的摇头电风扇吹着多余的热风。靠墙的长条椅上坐着位一脸汗津的警官。他的任务是监督我和采访对象的谈话,并负有保护我安全的职责。警官见我乜了他一眼,马上直起腰板,下意识地把半袖警服上方敞开的三粒纽扣,一粒一粒地重新系好。我知道,他的这个动作完全是因为我的身份--记者。
还是回过头来说我的采访对象吧。这是一张让人琢磨不透的脸。这张脸上有着与他的年龄不大相符的成熟气质。我注意到了他的手,白皙修长,看上去像弹钢琴的。但事实上,这不是一双弹钢琴的手,是画画儿的。如果不是杀人,他还在自家阁楼上那间简陋的画室里描绘着山水。或许,从那间不足五平方米的阁楼里,会走出一位国画大师,但现实却又无情地击碎了年轻画家的梦想,他要为自己所犯下的罪恶去买单、赎罪。我惊叹于生命的脆弱与短暂,因为他,和被他杀死的花季女人。
他叫珥岱。因故意杀人,一审被宣判死刑。
2.案中案
珥岱已经知道了判决结果。会见室里弥漫着伤感的气息。为了这次采访,两天前,我专程到郊外的那个僻静的小院拜访了他的母亲。他母亲五十多岁,他被逮捕入狱后,精神差点崩溃,不到一个星期,头发全白了。珥岱是单亲家庭。父亲在他上小学的时候丢弃他们母子和一个南方女人重组了家庭,并远去广东,再无音信。
人最脆弱的不是生命,而是内心世界。每一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一片隐秘的世界,有的甚至是苦痛和伤痕,那一片充满苦痛和伤痕的隐秘世界是不能轻易触碰的,我也不想揭他内心的伤疤。所以避开了那些与案件无关的话题,开门见山地问道:“你为什么要杀死高梦歌,你要知道,她像你一样也是一个年轻的生命,你为什么那么恨她?她伤害了你的感情对吗?”
面对一连串的发问,他怔了一下,抬起头,若有所思地想了想,而后凝视着我答道:“你说错了,我杀掉的不是一个人,是俩。除了高梦歌还有一个叫戴瑶的女人。”
“人为什么要有感情呢,感情是人类最荒唐的事情。”一个已经一审宣判死刑的人,明明身上是一桩命案,现在还要让自己自觉的多添一桩,为什么?杀死戴瑶现在的犯罪嫌疑人有是谁呢?珥岱为什么要为这个人洗脱罪名?
“啪”,我的笔滚落在了地上。
检察机关在起诉书里写得明明白白,怎么又突然冒出一个叫戴瑶的女人来!
我谨慎地问道:“你在公安局和法庭上交代这起杀死戴瑶的案件了吗?”
珥岱说:“当然交代了,但他们说我交代的杀死戴瑶的过程,证据不足,无法定罪。”
我惊讶了。且不说法院对案件的认定是否妥当,就我眼前的这张脸也变得越来越陌生,像罩了一层朦胧的纱幔,朦胧得令人心惊肉跳。
3.美丽的邂逅
这是一座省会城市。也是一座年轻的古城。说它年轻,是因为它建城的历史只有三百多年,与内地的一些古城相比,少了些厚重的历史底蕴和色彩。这之前,古城还是荒原上的一个部落。西北高原肆虐的风沙,几千年来不知疲倦地残酷侵蚀着这里的每一寸土地。在这座城市并不宽阔的街道上,到处残留着风沙光顾的痕迹。在这片土地上,很难见到像江南一样的山清水秀的景色。不过,有一个叫桃花湾的镇子倒颇像江南的水岸小镇。小镇离市区不到十公里,尽管城市扩张的速度和风沙侵蚀的进程一样迅猛,这里终究还是保留下了一片碧绿的湖泊。
在这个湖边,珥岱和高梦歌相识了。
那天,珥岱在湖边写生。湖的对岸有几幢豪华别墅。一袭白裙的高梦歌和长发飘逸的珥岱如同戏剧家精心设计的场景,在湖边不期而遇。珥岱回忆起那时的情景用了一句话,叫美丽的邂逅。他说,高梦歌不是那种很娇艳漂亮的女孩,她的美在于一种高傲的气质。
在珥岱杀人案的案卷里,对高梦歌的记述是这样的:
高梦歌,女,湖北恩施人,二十四岁,生前系北方大厦前厅经理。二○○九年六月二十日被害于南湖湾小区24号别墅的卧室内。
这就是曾经在北江轰动一时的“6·20”杀人案。
二十四岁被害于24号别墅。看上去,像是巧合;冥冥之中,又似乎暗含了某种天意。珥岱与高梦歌的邂逅在后来的日子里就成了珥岱情感世界里一张挣不破的网。而在接下来的叙述中,我推测珥岱与高梦歌并非像珥岱自己理解的,只是一次美丽的邂逅。或许,珥岱也意识到了,只是不想亲手击碎他心中的那个美丽的梦幻。
珥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高梦歌又是怎么样一个人?美丽的邂逅之后,又是怎么样的不归路?
认识高梦歌之前,痴迷于画画儿的珥岱,感情上基本处于空白。珥岱被捕前像那些故意彰显个性的艺术家一样蓄着长发,但珥岱并不像有些画家,为了显得特有个性,特有风格,故意把头发搞得乱蓬蓬像鸡毛掸子似的。珥岱很注意修饰发型,他在脑后扎一个光滑的马尾髻,那发型就像中学校园里的小女生。他没蓄胡子,白净的脸上透着一股青春勃发的气息。警察在看守所宣布逮捕后,珥岱主动向监所的管教干部提出把长发剪掉。据说,在北江有个习俗,不论男女,失意落魄、遭遇挫折的时候,剪掉头发,去去晦气,有“从头再来”的意思。但珥岱也许没有“从头再来”的机会了。
判断高梦歌与珥岱并非邂逅的理由是:我专门去24号别墅的四周察看过,高梦歌被杀的那间卧室的落地窗正对着桃花湖,站在窗前,湖边的景物一目了然。珥岱酷爱这里的景色,几乎一周来一次,住在别墅里的高梦歌一定注意到了珥岱。个性张扬的画家,极可能触动了高梦歌的情感神经。
珥岱知道高梦歌住在24号别墅,是在堕入情网的半年之后。那次邂逅,珥岱在湖边再没有见过高梦歌。分手时,彼此互留了电话,说了一番诸如有事可电话联系等等的客套话。本以为以后都不会再有见面的可能或者机会,结果,只隔了两天,珥岱便打电话约高梦歌,见面的地点是高梦歌选定的,就在市区转角楼旁边的红蜻蜓酒吧。以后,那里就成了他们经常光顾的地方。一枚点燃的漂蜡,两杯红酒,幽暗朦胧,醉意迷离,这便是他们约会时常见的氛围。珥岱并不喜欢这样的环境和气氛,画家眼里该是像草原和蓝天白云一样的明快清新的颜色。但高梦歌喜欢。珥岱就依着高梦歌把红蜻蜓酒吧当做他们的恋爱角,在这里消磨着快乐的时光。他们相爱的那段日子里,高梦歌显得比珥岱主动一些,是这架转动起来的情爱机器的主动轮。然而,两人的第一次接吻并不在酒吧,是在珥岱那间作为画室的阁楼上,第一次做爱也在阁楼。渐渐地,随着了解的加深,珥岱感到唯有在阁楼,高梦歌才像忘情的恋人,除了这里,高梦歌在别的场合总是像地下情人,总是放不开,像做贼似的小心翼翼。半年后,高梦歌突然从珥岱的生活中消失了。珥岱一遍遍地打高梦歌的手机,就是不接,再后来高梦歌干脆换了手机号。珥岱说,画画的人,本该细腻的,可他在对女人的感觉上是只笨鸟,木讷地要命。高梦歌消失一个月后,很久没到过湖边的他,竟鬼使神差地去了。要说邂逅,这次才是真正的邂逅。在去桃花湖的路上,天阴沉沉的,到了不大一会儿,就开始下雨。珥岱躲进湖对岸一家别墅门口的门厅下避雨。这时,从雨雾中冲进来的高梦歌差点撞入珥岱的怀中。
四目相对。
“你怎么在这儿?”高梦歌惊异地问。
“你呢?”珥岱反问。
高梦歌看了珥岱一眼,如实答道:“这是我家。”
珥岱转过脸看了看别墅的乳白色的钢化门,明白了:“我能进去吗?”
高梦歌闪烁其词地说:“对不起,以后我再给你解释好吗?”
心痛,然后是像打翻了五味瓶一般的悲戚和杂乱。这样的豪华别墅,绝非高梦歌自己买得起的。什么大堂经理!什么大学毕业后颠沛流离,四处碰壁!这才是高梦歌真实的生活,这才是真实的高梦歌。珥岱踉跄着走进雨雾,那瘦弱的背影,像走不直道的醉汉摇摇晃晃地在雨雾中渐渐远去。
4.真实的高梦歌
故事本该就此了结。可后来发生的事儿,就有点令人匪夷所思了。
自打在雨雾中离开桃花湖后,珥岱再次拾起画笔。为了使珥岱走出失恋的阴霾,珥岱的母亲说服在省美术馆当馆长的同学免费为珥岱举办一次个人画展。母亲是用什么办法说服了那位同学,是给人家送钱,还是别的办法,母亲从没提过,珥岱也没问,他不想问,这也许是妈妈内心的纠结。珥岱一头扎进画室,专心致志地为画展做准备。
仲夏,一个炎热的晚上。大约九点来钟。珥岱正光着脊背在画板上作画。画作已完成了一大半,内容很抽象,颇有几分康定斯基的风格。看上去像蜷缩着身子的裸体女人,女人的形体姿态又像子宫中的胎儿。高梦歌突然打来电话,号码是陌生的,接起来才听出是高梦歌。电话里,高梦歌的声音求救般的急促。
事实上就是求救:流产大出血,危在旦夕。
珥岱抓起椅背上的T恤,一口气冲到楼下,招手叫了辆出租车直奔桃花湖别墅区。
我问珥岱:“高梦歌为什么不直接打120叫救护车,却给你打电话呢?”
珥岱一脸茫然地看着我说:“不知道,问高梦歌吧。”
接着又苦笑了一下:“咳!没办法问了,她死了。”
我追问道:“那后来你也没问过她吗?”
珥岱摇摇头,沉默了。
沉默了几分钟,珥岱又缓缓地叙述。
高梦歌痊愈出院后来过珥岱家一次。说是答谢珥岱,也答谢珥岱的妈妈。那些日子,珥岱的妈妈在医院悉心照料了她一个星期。那天,珥岱和高梦歌坐在没有画完的画板下,喝着啤酒。午后的阳光,沿着西墙的小窗斜射进来,落在两张苍白的脸上。高梦歌的脸色还显得憔悴,还没有完全恢复。两人的身边堆积着十几个喝掉的空啤酒罐。他们面对面地坐着,没有一丝的亲昵举止,但眼神都在注视着、欣赏着对方。这是一个平静的下午,在阁楼上,高梦歌向珥岱敞开了心扉,也让珥岱知道了一个真实的高梦歌。
高梦歌说,她不认命,甚至一直在和命做着顽强的抗争。可是贫穷却总是残酷地击碎了她那可怜的自尊。考上大学前,本以为知识可以改变命运,可进入了大学校园才知道知识属于无形资产,很多时候是有值无价变卖不出去的;本以为单纯的学生,可哪知道每个人的脑子里塞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
大三的时候,高梦歌走入一家歌舞厅做陪舞小姐。当时,只是陪舞,并没有失身。也是因为不想失身,不到一个月,高梦歌就离开了那家歌舞厅。用陪舞挣来的钱买了一部手机。其实大一入学时,身边的同学别说手机,手提电脑都是名牌的。相比之下,高梦歌除了大学生这个身份,没有任何炫耀的资本,她也不想炫耀什么,只想生存。高梦歌说,为了生存,她最后还是放弃了廉耻,或许还有别的选择,可上帝没有给赐给她更好的运气。大四的时候面临毕业,她在夜总会认识了马大军,一个一脸匪相的胖男人。马大军长相很一般,但出手阔绰,舍得在她身上花钱,还许诺帮她找工作。为了一个找工作,高梦歌跟了马大军。当然马大军没有食言,把高梦歌安排在了他的酒店,先做了两月的服务员,随后直接升到领班。马大军还开车走了好几百里陪她回了一趟湖北老家,给了她父母十万元钱,对于她父母来说,那可是一生都难以见到的数目。从湖北老家回来,马大军就把她带到了别墅,签下了一份合同,高梦歌把这份合同比喻成卖身契。合同中有一项重要内容就是为马大军生个儿子。高梦歌承认,她不爱马大军,但两年的耳鬓厮磨,便有了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的感情,但高梦歌后来又纠正说,她和马大军不是感情,是亲情。珥岱不明白感情和亲情到底有什么区别。也许是高梦歌怕伤着珥岱的情感神经,故意那么一说。高梦歌大出血那天,马大军确实不在省城,在上海。
珥岱的画展如期进行。有两幅画还卖了不菲的价格。到画展结束,珥岱收入了二十万元,这大大超出他的意料。珥岱的妈妈比他还高兴,不是因为钱,是她觉得儿子这么多年的辛苦总算有了结果,证明了儿子的才气和能力。就在这时,高梦歌突然又提出向他借钱,数额也是二十万元。珥岱毫不犹豫地就把钱给了高梦歌,而且明确表示这钱高梦歌不必再还了。珥岱的妈妈不乐意了,她不单是心疼钱,更希望儿子与高梦歌彻底了断,认真地找一个女朋友结婚过日子。后来,倒不用珥岱妈妈惦记这事,高梦歌又断绝了与他的联系。珥岱被情所困,走进了心理的死胡同。他认为那句古语说得对:婊子无情。
从那以后,珥岱变态地找小姐,而且专找做小姐的女大学生。就在这时,他认识了戴瑶。如果说高梦歌是气质美,那么戴瑶就是典型的古典美,有如电影里的林黛玉。
说到这儿,珥岱的眼里流出了泪。我不知道,那泪是情还是恨,或者是忏悔。
高梦歌的屡次杳无音信,给了珥岱之后的变态行为作了诱饵。一双带有艺术气息的手,如何杀死自己心爱的人?钟涛又是谁?为什么珥岱还要救和他毫无关系的钟涛?
古典美、林黛玉。这些字眼,一下激起了我的兴奋。而且就是这个戴瑶,引出了后来我要探寻采访的真正主人公钟涛。
我把自己的眼睛当成多普勒超声机,要穿透珥岱的内心。我沉吟了好半天,我才抛出这个问题:“你为什么要主动交代杀死戴瑶的案子,是想争取什么吗?哦,不客气地说,这只能加重你的罪行。案子一旦被查实,被证实,你连一点生的希望都没有了!”
说到这儿,坐在长椅上的那位警察厉声制止了我。如果不是主管监管的那位史副局长特意交代过,我想这位警官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中止我的采访。
虽然我没有被赶出去,但珥岱显然有了思想负担。我发现他不时乜眼察看着警官的表情,揣度着是不是继续配合我的采访。
接下来,珥岱果然选择了缄默。
我翻了翻采访本,记录在笔记本上的采访内容足够写篇千字以上的通讯稿了。至于那个戴瑶是否是珥岱所杀,眼下连法院都没弄明白,我更别瞎参合了。于是我合上本子说:“就到这儿吧,谢谢你的配合。”我还想客气地说点儿什么,或者安慰一下珥岱,但对面那刺眼的囚服,又让我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了。
珥岱突然提高了声调,情绪激动地说:“请你帮帮我。哦,不,不对,不是帮我,是帮钟涛。请你一定帮帮他。”
我愣了一下,盯着他问:“钟涛是谁?”
听到“钟涛”,那位警官似乎对这个名字很敏感,“呼”地站起来,冲着珥岱大声呵斥道:“时间到了,你该回监室了。”然后又转过脸来对我客气地说:“对不起记者同志,我们也有纪律规定,探视采访是有时间规定的,请你理解。”
我还能说不理解吗?那位警官对我的采访确实给足了面子。我目送着珥岱站起来,转过身,随着那位警官走到门口时,珥岱突然转过头来,冲着我喊道:“杨记者,你救救钟涛吧。替我救救钟涛!求求你!”
珥岱情绪很激动,后面那句“求求你”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