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初升的红日已经把温暖的阳光透过宿舍的窗棂照到了郑晓华的身上。
他连忙起来，梳洗完毕，整理了一下东西，背起书包，匆匆下楼，出了厂门，在一家饮食店门口花三分钱买了一只大饼当早饭，然后慢悠悠地朝家里的方向走去。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步行，郑晓华来到了家里。从厂里到家里乘车的话，要花上一角五分的车费。为了省钱，他每次都是走回去的。
看见儿子这么早就回来了，田惠姑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了。儿子已有三个多月没回来了，她心里太惦记着他了。已经是初冬季节，她一直惦念着儿子的被子是否薄了，衣服是否穿得暖了，正想找个时间给儿子送衣服铺盖去，没想到儿子回来了。
“妈，你早！”郑晓华看着母亲歉意地一笑。
“哥，你回来了？”妹妹鲁敏华的弟弟鲁宾华欢天喜地的叫嚷了起来。
“小敏、小宾，你们好！”郑晓华赶紧把弟弟抱起来，顺便摸了一下妹妹的小辫子。看见鲁真林正好从床上爬起来，他先是犹豫了一下，接着才鼓足勇气叫了一声：“爸爸，你起来了？”
也许是这声呼唤的亲热，或者是老头子出于礼貌，或者竟是一下子好长时间没有见到他的面而忘记了以前不快的原因吧，鲁真林竟转过身来，向他露出一个从来没有过的喜悦，微笑地点点头，简短地应到：“嗯，回来了？很好，吃早饭吧。”
郑晓华一愣，怀疑是否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在他的印象中，后父从来没有用这么好的态度对待过自己。他看看后父，不由感到奇怪：他怎么对我一下子亲热了起来？这可是破天荒的事情啊！于是他连忙接口到：“我已经吃过早饭了。爸，好长时间没回家看你了，你的身体好吧？”
“好、好。”鲁真林微微一笑，“我么，一觉三餐，还算可以。”说毕，走到外面洗脸刷牙去了。
郑晓华放下弟弟，给爸爸叠被子。田惠姑在旁边看得一清二楚，不由欣慰地笑了一下，走近儿子说到：“晓华，快放下，妈妈会干的。如今你是客人了，坐下休息休息。”
“妈妈不要我这个儿子了？”郑晓华俏皮地朝母亲一笑，“不是一样吗？怎么能把我当成客人呢？”随着话音，他已经叠好了被子，取过床刷，把床单刷平。
看见妹妹和弟弟隔着一张桌子瞪着两对天真无邪的大眼，瞅着自己和母亲说话，那神情又天真又可爱，脸上还发出迷人淘气的微笑，郑晓华的心里一热，赶紧从书包里拿出两只刚刚买大饼时同时买的脆麻花，抓起一个塞在妹妹的手里，接着又抱起宾华，亲亲热热地说到：“小宾，哥哥给你吃麻花，你高兴吗？”
“高兴高兴！”鲁宾华一叠声地应着，抓过哥哥手中的麻花，一边吃一边摇头晃脑地嚷道，“哥哥，你真好！”梳着两根羊角小辫子的鲁敏华也嚷着要哥哥抱，郑晓华弯下腰，吃力地把妹妹也抱起来，喜欢地问她道，“敏敏，你的学习成绩可好？先别咧着嘴吃，哥哥要查你的作业。”
鲁敏华听了，笑嘻嘻地撅着红润的小嘴巴回答到：“我不怕，哥哥，老师在我的本子上直打红五星呢，不信给你看。”说着，从郑晓华的怀里滑下来，一蹦一跳地拿书包，眯着天真的小杏眼，笑欣欣地交给哥哥。
郑晓华搬过一只凳子，在门前的空地上坐下，翻阅着妹妹的作业本，看了很满意。他微微一笑，合上练习本，摸着她可爱的小脸蛋说到：“很好，都是五分。哥哥等一会给你们一人买一个大苹果。”小姐弟俩听了，又笑又跳，父亲都从来没有给他们买过苹果呢，多好的哥哥！他们直向母亲扑去，欢天喜地地嚷嚷道，“妈妈，哥哥要给我们买苹果呢，哥哥真好！”
田惠姑笑得合不拢嘴，双眼眯成了一条弯月。她眉开眼笑地应到：“好、好哇，等会儿带你们买苹果去。”她转过身，怀着一种骄傲的心情，瞅了蹲在门口吃早饭的丈夫一眼，疼爱地对儿子说道，“晓华，妈妈给你盛早饭吃，你一定饿了吧？”
郑晓华摆摆手：“妈，我在厂里吃好来的，你自己和弟弟妹妹们吃吧。”说着，走到门外，整理起母亲已经买来的蔬菜来。
鲁真林吃完早饭，抹了一下嘴巴，什么事情也不做，和妻子打了个招呼后摇摇摆摆地出去玩了。
田惠姑吃罢早饭，拿着凳子过来和儿子一齐拣菜。郑晓华注意地瞥了母亲一眼，几个月没见，母亲比以前似乎胖了些，脸上的表情也开朗多了。他的心里不禁为之一喜，柔柔地问母亲到：“妈，你身体可好？有好长时间没回来看你，你不会怪我没有良心吧？”
田惠姑摇摇头，看着心爱的儿子开心地说到：“瞧你说到哪里去了？只要你在厂里好好工作，妈妈是不会责备你的。你别掂记着妈妈，倒要当心你自己的身体啊，天已冷了，妈正要给你送被子到厂里去呢。”
看见母亲目不转睛地端详着自己，郑晓华不好意思地一笑：“妈，你老瞧着我干什么？是不是我变了模样还是怎么的？”
田惠姑叹了口气，收敛了笑容后眼睛里闪出两道悲哀的光来，但这悲哀的光像闪电似地一下子又消失了。她扬起两道细长的眉毛，说到：“是有点变了模样，看你脸色比以前红润得多了，身体也比以前健康得多了。我的心里真是高兴得很。唉，一个鲜蹦活跳的小伙子，真像……”说到这里，她一下子止住了话头。
“像什么？”
“像什么？像……人嘛”田惠姑掩饰地一笑，慈祥温和的目光在儿子的脸上打着转，好像要从他的外表上找出一些已经逝去的回忆来。
郑晓华略有所思地看了母亲一眼，见她不肯说下去，他也就止住了话，不再往下说了。
拣完菜，郑晓华从口袋里掏出二十元钱悄悄交给母亲，很诚恳地说到：“妈，这是给你的。天冷了，你给自己和弟妹添点衣服。”
田惠姑接过钞票，嘴唇颤抖了几下。她低下头两眼盯住了钞票，好像不认识这些纸张是派什么用场似的。看了一会，她把钱折叠起来，当她抬起头来时，眼睛里已经噙上了晶莹的泪珠。她哆哆嗦嗦地把钱塞回到儿子的口袋里，难过地说到：“上次你已经给过妈妈五块钱了。妈妈不能再要你的钞票了。你每个月才那么一点点的生活津贴，要买饭菜票，还要买其他肥皂草纸等生活品，妈怎么能用你的钱？晓华，你自己留着吧。”
郑晓华摇摇头，从口袋里把钱掏出来重新塞进母亲的手中，真诚地说到：“妈，这是给你用的。天要冷了，你的身体又不好，穿的这么单薄，拿了这钱给自己和弟弟妹妹添些过冬的衣服吧。我身边还有几块零用钱呢。”
田惠姑依然摇摇头，不肯接受儿子的钞票：“晓华，你不要惦念着妈和弟弟妹妹。妈老了，宾华和敏华还小，旧的破的翻翻补补都可以穿着过冬的，只要洗干净就行了。”她又一次把钱塞回到儿子的手中，叹息了一声后继续说道，“晓华，这钱你一定要自己留着，家里是个无底洞，你是永远填不满的。”她拉着儿子坐到床沿上，想了一想后，看着儿子郑重其事地嘱咐道，“晓华，你年龄也不小了，妈妈跟你说句正经话，你的钱妈妈绝对不会收，更不会用。你把钱存到银行里去积蓄起来，到了年龄找对象谈恋爱，结婚成家的钱都要靠你自己拿出来的。你知道，妈是没有能力帮助你的。”说到这里，她长长地叹了口气，脸上浮现出爱莫能助的悲伤表情，看着儿子不说一句话。
郑晓华拉住母亲的手，感动得不知道怎样才好。他不安地说到：“妈，这叫我怎么好意思？叫我拿什么来孝敬你？何况我还小得很，找对象什么的事情还早着呐。”
田惠姑凄惨地一笑，瞅着儿子，脸上浮起一层幸福的微笑。她安慰儿子到：“孝顺论心不论钱。只要你能为妈争口气，好好的写字作画，将来有大出息，能为妈妈扬眉吐气，这就是对妈最大的孝顺。”说到这里，她的眉头舒展开来，抹去悲伤的泪水，看着儿子，欣慰地说到：“妈相信你不会叫我失望的。”
郑晓华朝母亲投去至诚至爱的一瞥，眼里闪烁出让母亲为之幸福的光芒来。这眼神代表了他的全部心思，给了母亲一个最满意的回答。
看见母亲的脸上布满了喜悦，郑晓华便斗胆问到：“妈，今天爸爸待我怎么一下子判若两人了，竟会那么的客气？”
田惠姑叹了口气，缓缓地说到：“你现在已经不再是他经济上的累赘了，他还有什么好苛求你的？你也已经长大成人了，他不可能对你再像以前那么凶的。再说你上一次回来买了一瓶‘绿豆烧’孝敬他，他喝的时候，虽然没说什么话，但我看他的眼圈有点红，还叹了几口气。他毕竟也是人啊！”她凝视着儿子，替他掸去衣服上的一些灰尘，贤明地开导儿子道，“晓华啊，以前不快的事情，就把它忘记吧，我们就不要再提了。我也希望这个家能和和睦睦的过下去。你呐，以后经常回来看看，不要再躲避他了。看在妈妈的份上，你尊重他些，待他客气些。俗话说，一日叫爹，终身为父。以后就像今天这样的时常回来。经济允许的话，经常给他买两瓶酒或几包香烟。这样也是给妈妈我的脸上增添光彩啊。”
郑晓华温顺地点点头，诚恳地说到：“妈，我知道了。你放心，我听你的就是了。只要爸爸不嫌弃我，我一定时常回来。昨天我师父也对我说了这其中的道理，所以我今天一早就回来了。”他看看母亲，见她流露出喜悦的神情，他笑了一笑，“我带妹妹和弟弟出去玩一会，给他们买两个苹果和一些零食。也给你买点吃的东西。”
田惠姑摇头到：“妈妈从来不吃零食，你千万不要买。要不妈妈会生气的。”她嘱咐着儿子，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高兴。看着大儿子拉着敏华和宾华的手走出去，她幸福地笑了，从心里发出一声赞叹来：“咳，好一个懂事的小家伙，我总算熬出头了。”
天空是格外的晴朗，虽然已经是残秋初冬的季节，风儿吹来带着丝丝的寒意，树上的枯枝黄叶不时地飘落下来，满天飞舞，但太阳还有足够的威力，使人们感到它颇有温暖的感觉。
郑晓华领着妹妹和弟弟又蹦又跳地走在路上，左邻右舍们不时地朝他们三兄妹投来羡慕和嫉妒的目光。羡慕的人感到郑晓华有了称心的工作，总算摆脱了他后父的冷眼，为他的成长感到由衷的骄傲。嫉妒的人则感到这个“拖油瓶”怎么竟会一下子成了一个神气活现赚工资的小大人了？
在水果店里，郑晓华给妹妹和弟弟买了两只清香扑鼻的大苹果，又在食品店里给他们每人买了一卷水果糖和一个芝麻饼。对两个小孩子来说，这可是天大的收获！
走在回家的路上，郑晓华意外碰到了斯洪成。
“洪成！”郑晓华对他高高地举起了手。
“晓华！”斯洪成也对他高叫一声。
一对好朋友，双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你是怎么回事？”斯洪成这么问。他的脸上依然焕发着淘气的神采，抽出手对郑晓华的肩膀轻轻地击了一拳，“你有工作了就把我忘了？真不够兄弟！怎么不到我家去玩？”
郑晓华不好意思地一笑，连忙分辩到：“哪里会忘记你和你爸爸？只不过我好长时间没回来而已。真的，我下午就想到你家里去看你父母和你呢！”
斯洪成是个很活泼的学生，他手舞足蹈，眉开眼笑地应到：“嗬，你真会看风转舵啊，那现在就到我家里去吧。你不知道，我爸惦念着你呐！老是唠唠叨叨地和我说你，听得我耳朵里老茧都出来了。今天特地叫我到你家里来看看你回来没有？”
看见鲁敏华和鲁宾华瞪着自己，斯洪成伸出手，刮了刮他们的小鼻子，又呲牙咧嘴地对他们做了一个鬼脸，逗得两个小家伙咯咯大笑，直说“胖哥哥”有趣。大方的鲁敏华把苹果递给他要他吃，斯洪成朝她耸了耸鼻子，张大嘴巴假装恶狠狠地咬了一口，一边还给她一边嘻嘻地笑到：“大哥哥吃你们的东西可赔大本罗！来，一人一袋水果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两袋水果糖递到两个小家伙的面前。
鲁敏华摇了摇两条高高翘着的羊角小辫，懂事地说到：“谢谢胖哥哥，我们不要。”
“为什么不要？”斯洪成饶有兴趣地问。
鲁敏华拉着弟弟的手，鼓起丰润的小腮帮，露出一对浅浅的小酒窝，认认真真地答到：“这是妈妈教的，说小孩子不能馋嘴，更不能随便拿人家的东西吃。这是一种礼貌。”
斯洪成咂咂嘴，瞅了郑晓华一眼，挠着头皮笑到：“好，真懂事情和有礼貌。不过我也是你们的哥哥呀！拿着吧，这是我特地从家里带来给你们两个小家伙吃的，你们不拿就不把我当成你们的哥哥了，那我可是要哭的哟！”说着，故意哼了几声，用衣袖擦起眼睛来。
看见鲁敏华和鲁宾华顿时变得手足无措的样子，郑晓华不由哈哈笑了起来，斜了斯洪成一眼到：“你装什么痴卖什么呆啊？别把我妹妹和弟弟吓坏好不好？”转脸赶紧对鲁敏华和鲁宾华说道，“别怕，他是吓唬你们呢，收下他的糖果吧，谢谢胖哥哥就是了。”
“谢谢胖哥哥！”鲁宾华收下糖果后，眨巴了一下眼睛后，开心地嚷嚷道，“胖哥哥，到我家里去玩吧。我妈妈喜欢你，我也喜欢你！”一句天真幼稚的话，把斯洪成和郑晓华都逗得笑了起来。
郑晓华刮刮弟弟的朝天鼻子，羞了他一下道，“真不害臊，有吃就喜欢了，没吃就不喜欢了是不是？”
鲁宾华嘟了嘟小嘴，嘻嘻一笑，开心地吃起糖果来。郑晓华和斯洪成一手拉了一个小家伙，在马路上缓缓的走着，叙述起相别之情来。
斯洪成说到：“我已经到你家里来过两次了，你都没回来。你妈妈告诉我，说你忙得很。怎么样，在厂里混得不错吧？这真是你的福气！”
郑晓华的脸上浮起抑制不住的喜悦表情，愉快地望了一下好朋友，感激不尽地说到：“这全靠你爸爸帮的忙。要不的话，我现在和你一样，还在学校里读书呢……”他收住了话头，不再说下去了。
斯洪成知道他的心情，拍拍他的肩膀到：“你就别老想着以前的事情了。多日不见，怎么就变得这么客气了？以后当上设计员，说不定就客气到连我都不敢和你打招呼的程度了。”
“谁当设计员了？”
“你呀！”
“没有的事，你别开玩笑好不好？”
“嘿，难道你自己还不知道？”
“是的。”
“那就听我告诉你吧，”斯洪成一本正经地说道，“你们这个美术二组的成员都是美术学院毕业的学生，以后一评职称就是‘设计员’。你三年满师后不也就是设计员了吗？”
郑晓华的心里有点莫名其妙。他看看斯洪成，怀疑他是否在嘲弄自己？小胖子斯洪成却是一脸的正经，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他不由狐疑起来，喃喃地说到：“这就奇怪了，难怪你说我有福气。咦，他们怎么会把我分配进去的呢？领导又不是不知道我连中学也没毕业？”
斯洪成对他神秘地一笑，捣了一下他的肩膀，“你看上去后聪明，其实比猪还笨！不是量才录用吗？斯教授的得意门生怎么会是一个蠢才？”
郑晓华这才恍然大悟，朝斯洪成不好意思地一笑，很感谢他父亲的暗中帮忙。俩人说说笑笑，由鲁敏华和鲁宾华相伴着，沿着小路慢慢地走到了家里。
田惠姑看见斯洪成来了，喜得眉开眼笑，一边请他坐，一边呵责他到：“小胖子啊，自从晓华上班后你就来得少了。是不是嫌我对你不好？”
“哪里啊？”斯洪成微微一笑，看着田慧姑诚实地说道，“我前一段时间不是来过两次吗？最近市里要举办中学生美术展览。我忙着搞创作，晓华也不在家，所以……请妈妈原谅。”
鲁敏华和鲁宾华抓着糖果，蹦蹦跳跳地来到母亲的身旁，举起手给她看着，叽叽喳喳地嚷到：“妈妈，胖哥哥给我们吃糖果呢。”田惠姑拍了拍他们的小脑袋，让他们到外面去玩，然后很随便地对斯洪成说到：“小胖子，时间不早了，就在这儿吃午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