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一会儿就降临到了人间,它伸出无形的黑手,把光明毫不留情地抓起来塞进它的黑布口袋。于是,这接近郊区的夜晚便处在了深深的黑暗中。
郑晓华拐进一条小道,走过小溪上的一座竹桥,进了溪里。再穿过几条弄堂打了几个弯,自己的家就出现在不远的前面了。
他停住脚步,迟疑了一下,向一个闪着昏暗灯光的窗口望去。一盏晦暗的油灯透过窗口朝黑暗的外面散发着淡淡的浊光。一阵风儿吹过,那油灯上的火苗便摇晃不已,摇摇欲灭,显得那样地没有生命力。死气沉沉,就像荒坟周围的磷火一样时隐时现,闪烁着令人讨厌甚至是恐怖的绿光。
他的心颤抖了一下,刚才那种愉快和欢乐的心情顿时被这盏油灯照的逃到深渊里去了,仿佛这些没有灵魂的东西也害怕那盏油灯的恐怖似的。他凄楚地叹了口气,隔壁邻居都有明晃晃亮闪闪的电灯,可就是自己这个所谓的爸爸,宁愿把三块钱花在酒瓶子里也不愿把这它用在安装电灯照明的费用上。这里的几十户人家,只有他们一家用油灯照明,说来是多么的凄凉。
他的心渐渐地被这油灯占据了,惆怅和不安搔扰起他的心来。
虽然是春天的晚上,到处弥漫着舒适的暖气,但他却感到身上起了一阵寒噤。一股悲哀和伤感痛苦和悲愤的混合感情像魔鬼似的从灵魂深处一下子钻了出来,抓住了他的心灵和思想,他的脚被滞住了,发不出步子。心头急剧地沉重起来,就像有一块铁压在了心上一样。
他皱了一下眉头,眼中流露出两道悲哀的浑光。望着那扇闭着的门,他犹豫不决地想到:要告诉妈妈吗?她不会支持我的。我不能告诉她,要不的话,她又会伤心地搂着我悲伤地哭泣的。我可怜的母亲!可是一旦被她查问起来的话,我怎么交代呢?好孩子是不应该说谎的。唉……
“吱呀”一声,门开了。
郑晓华连忙收神敛魂,隐进一丛冬青树里,探出脑袋,向门口望去。
屋里走出一个人来。
在荧荧晃动的灯光下,可以看出这是一位中年妇女俏丽的身姿。走出来的她站在离门口不太远的空地上,双手紧握在胸前,朝大路的方向眺望着。
郑晓华的心里顿时一热:是妈妈,妈妈又在等他了。只要他放学晚点,慈祥善良的母亲总会在门口等他的。要是再晚些的话,母亲还会到大路边去等他回来。心疼地抓着他的手问他是什么原因回来得这么晚?呵,一个多么好的妈妈啊!
他闪出冬青树丛,迈开步子,急忙朝母亲走去。
这时,又从屋里走出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小女孩来。她梳着两条羊角小辫,蹦蹦跳跳地扑向母亲。这是郑晓华的妹妹鲁敏华。郑晓华知道妹妹准会问妈妈站在门口问干什么的。他停住脚步,想听一听慈母对他这么晚回来的心情。
只听妹妹用天真娇嫩的清脆童声问到:“妈妈,你干什么老站在外面不进来呀?”
母亲抱起年幼的妹妹,亲昵地吻着她圆圆的小脸蛋儿,微笑着说到:“等你哥哥呢。小敏,你饿了吧?和弟弟先去吃饭吧,我等你哥哥回来再吃。”
“妈妈。”妹妹在母亲的怀里偎着,拍拍母亲的脸,天真幼稚地问道,“哥哥到哪儿去啦?这么晚还没回来。妈,我要哥哥,我要哥哥嘛!”
母亲摆摆手,亲了亲妹妹,焦虑不安地回答到:“你哥哥还没放学呢。小家伙,这几天怎么老是这样的晚?小敏,想你哥哥不?”
“嗯。”妹妹应了一声,小脑袋上两根羊角小辫一晃一晃翘着,仿佛小鸡在啄米,显得十分的可爱。她不时地用自己的小脸蛋贴一贴母亲有点憔悴的脸,嘻嘻地笑着撒娇。
这时,又从屋里跑出一个小男孩来,满嘴嚷嚷道:“妈妈,我肚子饿,我肚子饿了。”
母亲见状,连忙放下姐姐,抱起弟弟鲁宾华来。扭着他的耳垂,疼爱地说到:“好乖乖,好的。和你姐姐先去吃吧。妈妈等你哥哥呢。小敏,带着你弟弟去吃饭吧。”说罢,母亲吻了一下小儿子宾华的额头。
听了这话,宾华便扑拉着从母亲的怀抱里溜了下来。尖尖的小嗓子声音老高:“那我和姐姐等哥哥去。姐姐,我们走。”说着,他拉着敏华的手,歪一歪光溜溜的小脑袋,姐弟俩便小手拉着小手,扑腾扑腾地朝外面走去。
郑晓华赶紧快步上前,迎了过去。宾华一见,一边展开双手要他抱,一边咧嘴嚷嚷到:“哥哥抱!妈妈,哥哥回来啦!”郑晓华抱起弟弟,又拉住妹妹的手,朝母亲走去。母亲早已急匆匆地迎了上来。脸上罩着慈祥而威严的神情问到:“晓华,怎么又是这么的晚?是不是到外面去玩了?”
郑晓华摇摇头,朝母亲投去一个歉意的苦笑。他跟着母亲走进昏暗的家里,放下弟弟后才慢吞吞地说到:“妈,我没去玩,我在斯洪成的家里跟他父亲学画呢。”
母亲一边端上饭菜,一边怀疑地说到:“你有三天连着没回家吃中饭了吧?中午你去了哪儿?难道也在斯家,不可能吧?”
看见母亲这样的精细,郑晓华不由低下了尴尬的头。他眨了眨眼睛,不知道该不该对母亲说实话。不告诉她吧,事情早晚是要拆穿的。她每天还要为自己担心。告诉妈妈吧,她一定会反对的。怎么来个两全其美的方法?……
母亲给儿子端上饭,又把筷子递到他的手里,见他低着头默不做声,顿时起了疑心。她叹了口气,担心地说到:“晓华,你的年龄也不小了,无论做什么事都要用脑子冷静地想一想,哪件事该做、哪件事不该做,知道不?”
郑晓华点了点头。他往嘴里扒着饭,看着母亲那张未老先衰的脸,心里不由隐隐作痛。母亲四十岁还没到,却像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了。脸上额上布满了皱纹,一对异常秀气的眼睛里不时地闪着两道悲哀的神色。他不由摇了摇头,把目光从母亲的脸上收了回来。
他看了一边吃饭的妹妹和弟弟一眼,顺手给他们的饭碗里挟了点菜,才对母亲婉转地说到:“妈,妹妹和弟弟都要长大了,妹妹已经读两年级了,弟弟到了秋天也要读书去了,家里经济一定会很困难,爸爸是个不管家务的人。我看、我看我么……”他抬起忧愁的脸庞,不安地瞅着母亲,慢吞吞地说道,“我已经长大成人了,想帮助家里减轻一些经济负担。妈,你看怎么样啊?”
母亲双眉一抖,很是奇怪地凝视着儿子,就像不认识他似的,放下碗筷怔怔地凝视着他。好一会,她才伤感地说到:“怎么啦晓华?妈妈已经把你拖到这么大了,难道还有一年的书、学费就付不出了么?你别胡思乱想,好好读你的书吧,只要你将来有出息,为妈妈争口气,妈妈就是喝稀饭啃罗卜头也要让你读到高中毕业的。”她的声音有点嘶哑了,脸上浮起一层淡淡的阴云,微微地皱着眉头看了敏华和宾华一眼,长长地叹了口气,伤心地说道,“这样的话,我以后死了,在九泉之下也对得起你的生身父亲了。”
郑晓华见母亲的眼睛里噙上了晶莹的泪珠,他的心里也凄楚起来。他不忍心看母亲那张为他憔悴的脸,略略地低下了头,心中的感激之情油然而生,自己的眼睛不觉也有点潮湿了。妈妈待他是那么的好,为了他的读书,不顾爸爸野蛮的咒骂,甚至是狂暴的殴打,一分钱一分钱地省下来给他交付学费。多好的一位母亲呵……
悲哀笼罩了他的心头。他不愿再往下想了,转了个念头决定把自己偷进工厂上班的事情告诉母亲。
吃好饭后,他掏出手帕,抹了抹嘴巴,看着为他受苦了半辈子的母亲,鼓了鼓勇气说到:“妈妈,你可知道这几天我在外面干什么吗?”
母亲闻言,着实吓了一跳,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他,恐慌地问到:“晓华,你在干什么?”见儿子低垂下清秀的脑袋,一付迟疑不决的神态,她不由害怕了起来,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急切地说道,“晓华,妈妈把你拉扯大可不容易啊,你要懂事些,千万不能伤妈妈的心。你……”
她靠近儿子,双手捧住他的脸,望着他惊恐不安的脸上带着一种天真无知的神情,她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喉咙口,急促而严厉地问到:“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在外面搿坏道做坏事了?怎么没有勇气回答我?”
看见儿子闭上眼睛搭拉起了脑袋,她的心立刻被一层可怕的黑暗占据了。想起儿子有三天没回家吃午饭,她的脸也变得有些惨白了,眼中射出两道逼人的光来。她根本不相信自己的儿子竟会到外面去做坏事。她误会了儿子的表情,以为他在外面做坏事了,就一把拉住儿子的衣襟,严厉地问到:“是不是在外面干坏事了?你说,快说呀!要不,就是不把你送到派出所去也非打你个半死!”说着,抄起一把竹柄扫帚,在儿子的眼前晃了几晃。
郑晓华一惊,嘟着嘴巴朝母亲投去畏怯委曲的一瞥,吓得有点不知怎么办才好。看见母亲横过来的扫帚柄,他不由打了个颤。从他懂事以来,这还是第一次看见母亲用这样严厉的态度来对自己呢。呵,是自己不好,谁让母亲担心的?他连忙拉住母亲的手,急急地分辩到:“妈,我没有在外面干坏事啊。”
“那为什么不回家吃午饭?到底在外面干什么了?老实说!”
看见母亲是那么的严厉,昔日慈祥的母爱都不翼而飞了,郑晓华吓得哆嗦了一下,看着母亲手里的扫帚柄,吞吞吐吐地说到:“我、我在外面……”
郑晓华的话还没说完,只见从外面走进一个人来。
郑晓华一见,吓得哆嗦了一下,连忙起身迎接来人,并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宋老师,您好!”
郑晓华的母亲田惠姑见儿子的班主任宋老师来了,便撇下扫帚,满脸是笑地请老师坐,客气地问她晚饭吃了没有?
宋老师点头一笑,说吃过了。她接过学生捧上来的茶杯,顺着床沿坐下,对学生亲切地点点头,打量了他们母子一眼问到:“晓华的爸爸还没回来吧?他的弟弟妹妹呢?”
田惠姑冲着四处一看,勉强笑到:“他爸还没回来,最近厂里比较忙,老是要加班,所以回来的很晚。弟妹刚才还在呢,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准是到外面去玩了。宋老师,这么晚了你还来,肯定有什么事吧?”
宋老师点头一笑,瞅了瞅心爱的学生说到:“也没什么事,来看看晓华的身体好了没有。如果还要休息的话,我明天晚上来给他补课。”
田惠姑听了暗吃一惊。她看了低头不语的儿子一眼,瞧着宋老师害怕地问到:“怎么啦宋老师,晓华这两天没去学校上课?”
“是啊,晓华不是托沈艳芬带口信说他身体不好需要休息几天吗?怎么,他——?”宋老师扶了扶近视眼镜,扬起两道眉毛,惊诧不解看看田惠姑,接着把严肃的目光冷峻地盯住了学生郑晓华。
田惠姑立刻变了脸色,冲着儿子气咻咻地嚷到:“好你个小家伙,真是无法无天了。竟敢在家里欺骗家长,在学校里欺骗老师来了。”她不由分说,撩起扫帚对准儿子的腿上就是狠狠的一下。
等她要揍第二下的时候,被宋老师拦住了。她拉住田惠姑的手让她坐下,说到:“晓华妈妈,你别动怒,先听晓华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再说吧。嗯,晓华,告诉妈妈和老师,你这几天到底在外面干什么?”
郑晓华被母亲打出了委曲的泪水,但他并没有哭,怜爱地望了母亲一眼,又向宋老师投去感激的一瞥。用手揉了揉眼睛后,他咧嘴说到:“妈妈打的对,是我不好。我不应该把这件事瞒着妈妈的。我也对不起宋老师,因为我也欺骗了您。”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低下脑袋又不吭声了。
宋老师知道这个学生是不会在外面做坏事的。她很喜欢郑晓华并且也很了解他。她把学生拉到自己的身边,用亲切的目光盯了他一会,伸出手给他撩拨了一下额前散乱的头发,循循善诱地说到:“晓华,你是个好学生,一贯听妈妈和老师的话的。没有一个人不夸奖你是个孝顺的儿子和听话的学生。你讲讲你这三天来在哪儿玩了?或者在干了些什么?好吗?”
郑晓华抬起头来,看看母亲,又看看老师,不声不响地取过书包,从里面摸出几张小纸片来,双手递给她们,嚅嚅地说到:“我没有在外面玩,更没干坏事。我在悄悄工作……我想帮妈妈挣钱。”
田惠姑和宋老师凑在一起,借着昏暗的油灯,一看那小纸片,原来是浦江市图案设计厂的饭票和代价券。
母亲田惠姑顿时明白了一切。她顾不得宋老师在自己的面前,一下子搂住可怜的儿子,忍不住满腹的辛酸,伤心地掉下了眼泪。
宋老师悄悄摇摇头,眼睛也潮湿了。对郑晓华的特殊情况,她是完全了解的。望着这个时常遭受后父恶打毒骂的学生,她惆怅地叹息一声,拉了一下田惠姑,安慰她到:“晓华妈妈,你别难过了。既然晓华有这个打算,我们就商量商量吧。看这个厂的名字,估计晓华的具体工作是不会很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