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都市再见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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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触景生情》 (1)

顶着寒冷的西北风,无精打采的郑晓华乘了一个多小时的汽车,很不情愿的来到火车站。买了站台票后,按着信上写的车次和车厢在月台上来回踱着步子等着火车的来到。

在他的感觉中,这位让他心里永远憎恨的姨妈根本没脸来浦江他家里做客。天下也真有这种——说得难听点,就是不知羞耻——的人活在世界上并能恬不知耻的活下去。岂止活下去,甚至还活的很惬意!

让他觉得滑稽可笑的是,姨妈在信里一味的检讨自己十几年前的错,说她和姨父当时年纪轻不懂事,所以对外甥不好,感到很对不起他,请姐姐和外甥一定要宽宏大量的原谅她们。外甥现在有了响当当的名气,她们想沾点光。

哼哼,沾光?你们当时怎么就没想到让我这个苦命的外甥沾你们那么一点点的萤火之光?我妈又不是不给你们生活费!我读书的学费也是我妈付的,衣服裤子鞋子全是我妈做好后带到南京去的,在这方面没用你们一分钱。那么小的我每个月能开销掉五块钱吗?你们给我吃什么?每天早晨只掰下半个小罗卜头给我配一小碗稀饭,说吃一个罗卜头太咸了,会渴口。稀饭也限制在一小碗,说吃多了会把胃涨坏的。中午和晚上你们两人吃好后才让我吃你们剩下的残羹冷饭!甚至你们把菜吃完后要我用剩下的那么一点点菜汤喝着来下饭!你们是人吗?旧社会里万恶的资本家和地主大概也不至于用这种行为来对待下面的佣人吧?

……

“呜——!”

一声火车汽笛的长鸣,把郑晓华从留着隐隐余痛的回忆中拉回到现实中来。

火车缓缓的在月台上停下。门打开后,列车员走下来维护秩序,接着,背着包的拎着袋子的旅客开始一个个下车。

郑晓华的眼力特别好。虽然他伏在桌子上整天整晚和书画打交道,但奇怪的是他眼睛一点也不近视,甚至还特别的锐利。

尽管过去了十几年,尽管那时他只有九岁,但他一眼就看到了出现在列车门口的姨妈田爱姑。一来田爱姑当时就已经是个脸庞不再有变化的年轻女性,二来她的长相和自己的母亲田慧姑很像。她的身边,前后站着三个大小不等的孩子,两个漂亮秀气的大女孩约有十三、四岁,一个眼珠子滴溜溜直转的小男孩约有十二岁。

看见她们转着脑袋四处找人,表情冷漠的郑晓华挤过人群,静静的在她们面前几米远的地方站住,一言不发的看着她们母子四人。

下了车厢,田爱姑朝眼前英俊而陌生的小伙子漫不经心的看了一眼后,就带着三个孩子停在原地,用目光到处寻找起自己的姐姐田慧姑来。

一脸冷峻表情的郑晓华也不上前主动和拎着大包小袋的姨妈打招呼,只是在离她们约有两、三米距离的地方站着。

没多少时间,站台上的旅客就基本上走完了,只留下郑晓华他们五个人伫立在刮着飕飕发响的寒风中。

发觉这个小伙子一直站在自己的附近没离开过,田爱姑的眉毛不由一抖。她再仔细朝小伙子打量了几眼,不由愣了一下:心想难道这个英俊秀气的小伙子就是自己以前根本瞧不起的外甥郑晓华?不会吧?犹豫了一下后,她疑惑的问到:“你……”

“姨妈你真是人贵眼高啊。”郑晓华冷冷一笑,垂下眼皮懒洋洋的说道,“我是郑晓华,是奉了母亲之命来接你们的。”他不但报了全名,而且还话里有话,意思很明显:要不是母亲让我来这里接人,我根本不想看到你们!

“哟,还真是晓华啊!”田爱姑一把拉住郑晓华的手,浑然没有感受到郑晓华对她态度上的漠视和语言上的冷淡。她对外甥浑身上下打量着,欢天喜地的说道,“真看不出,你长得这么大了,而且这么斯文秀气,浑身充满了书生气。来,让姨妈好好看看你!嗯,听说你现在是个很出名的画家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伤害人的人,他或她根本不知道被伤害过的人心里会留下什么刻骨铭心的伤痕。之所以他们早把自己怎么伤害别人的事情已经忘得一干二净,是因为他们没有经历过这种被别人耻辱了人格和自尊而产生的切肤之痛。

“当然是假的。”郑晓华淡淡一笑,用他那明亮的星眸朝她投去一束鄙夷的目光,毫不在乎的应道,“我只是喜欢画画而已,哪里是什么出名的画家。你以前骂我的时候不是说过这样的话吗:因为我有文化知识的亲爸死了,而蛮爷是个扛大包出苦力的粗人,扁担横过来不认识是个什么字,所以我永远不可能有任何出息。按这个逻辑来推理,你听别人说我是什么画家的传言自然是假而不是真的了。”

“小鬼,都这么些年了,你还记得以前的事啊?”田爱姑脸上露出些许的尴尬。

“有些事可以在瞬间就忘记,而有些事是一辈子也没法忘记的。”脸上笑嘻嘻的郑晓华简短的回答。他只当没看见姨妈肩上背着的大包和手中拎着的两个旅行袋,由她累着;也不问大表妹、小表弟的姓名,只当她们是和自己毫不相干的陌路人,转身径直带着她们朝车站外走去。

“晓华,这么沉的东西,你这么一个大小伙子也不帮我拎拎?”田爱姑有些生气的停下脚步这么说。

“对不起,我害怕。”郑晓华嘿嘿一笑,心里既是幸灾乐祸,同时又涌出一股难以抑制的愤恨情绪,“万一不小心碰坏了里面什么贵重值钱的东西,我脑袋上不是又要被你们砸出几个鸡蛋般大的肉瘤来?”

小时候在南京姨妈家里的四个多月中,吃完饭洗碗是郑晓华每天必做的“家庭作业”。有一次不当心,他失手打碎了一个条羹。姨父薛嘉仁不由分说就捏起拳头,用手指狠狠砸了他十几下脑袋,把他额头、头顶等地方砸出好几个肉瘤,疼得他眼前直冒金星,哭了整整一个晚上。那几个瘤,足足在他的头留了十多天才渐渐消去,可见当时薛嘉仁对他出手的力气有多少重了。

是的,人生中一些特殊的生活经历,不论是好是坏,确实是想忘也没法忘记的。

“严是爱,松是害。以前我和你姨父对你要求比较严格,也是为了你好嘛!”田爱姑只能用这种话并且这么个方式来解释以前的事了。

“是啊!姨妈是长辈,所以说出来的话永远是对的。”郑晓华笑笑,这才帮她拎起两个沉重的旅行袋朝外缓缓走去,一边继续说着言外之音,“梅花香自苦寒来,宝剑锋从磨砺出。我还要谢谢你和姨父的谆谆教诲了。就不知道这位小表弟在家里洗碗不当心砸碎什么东西的时候,姨父会不会也在他的脑袋上留下那么红肿的肉瘤?”

“我爸爸从来不要我们做什么事的。”一直跟在田爱姑后面没开过口的小男孩忽然这么回答大表哥道,“饭碗一直是他自己洗的。”

“是啊,他如果洗的不干净,我妈还要骂他呢。”大女孩也这么应着。

“是吗?”郑晓华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来,看着田爱姑不无讽刺的说道,“姨妈,你和姨父对自己的孩子怎么就不像对我这么严格?这么说来,在我面前,你岂不是一直戴着假面具在说话吗!”

“来来,见过你们的大表哥晓华。”红着脸的田爱姑避而不答外甥的责问,对自己的女儿、儿子相互介绍道,“他就是你们的大表哥。晓华,我家老大叫薛晶晶,老二叫薛莹莹,这个最小的淘气鬼叫薛小溪。”

“大表哥好!”三个冻得鼻子都有点红了的孩子叽叽喳喳的叫嚷着。

“你们好。”郑晓华笑嘻嘻的应了一声,觉得这三个小家伙的名字起的挺有意思,连起来不就是“晶莹溪”吗?那个姨父薛嘉仁怎么会把这里的地名给他三个孩子当名字的?

“是不是觉得她们的名字奇怪?”东西被郑晓华拿走后觉得轻松多了的田爱姑笑着主动解释道,“我和你姨父事实上一直想着你们,所以才给她们分别起了这么个名字,表示自己还有个同胞姐姐生活在浦江这个叫‘晶莹溪’的地方。”

其实,当时薛嘉仁觉得“晶莹溪”这个地名很好听,懒得为女儿起名字费脑筋的他才把它拆开来用在三个孩子的身上。想不到现在正好被田爱姑巧妙的联系到她对姐姐的感情上来了。

不知情的郑晓华听了这话对,姨妈凝视了几秒钟的时间,再看看三个冻得浑身有些嗦嗦发抖的表弟表妹,心里忽然涌出一种复杂的感情来:大人有错,小孩无罪啊!他小的时候,不也渴望得到大人的庇护吗?这么一想,他带着她们加快脚步朝外面走去。

出了火车站,郑晓华叫了一辆出租车。

从火车站到“晶莹溪”,要换三辆公共汽车。路程虽然不是很远,但很麻烦。而且,下了汽车后,还要走半个小时的路才能到家。而坐出租车的话,这些麻烦就完全没有了,出租车一直可以把他们送到鲁家的门口。

浦江市的出租车,只能乘坐四位客人:一个坐在前排司机的旁边,另外三个则坐在后面的位子上。四个人都挤在后面的是怎么也挤不进的。就算强行挤进去,被在马路上值勤的警察叔叔看到后也会拦下来教育并罚款的。所以,司机绝对不肯超载行车的。

五个人怎么坐一辆出租车?

郑晓华犹豫了一下。车子自然要让给姨妈母子四人坐。那么他又要坐公共汽车回家。这么冷的天,换车时等车的漫长时间真不是味道!那么,就再叫上一辆吧,这样坐着也好舒服些。

看见姨妈见到自己并没有任何愧色,反而一点也不客气,赶紧先把自己的三个孩子迫不及待的往车厢里推,他的心里忽然涌出一股说不出的愤恨滋味来:你的孩子是宝贝,那我妈的孩子我郑晓华就不是我妈的宝贝了?都十几年过去了,你还是那么个德行!连表面上的客气话都没有一句啊?行,你们坐上车先走吧,今天该出一口憋了十几年的恶气了!为什么不让你们在冰天雪地中呆上半个小时呢,也让你这个当母亲的感受一下,你的孩子受冻你心里会产生什么感觉?

他走到司机面前,对他嘱咐说:要他开到“晶莹溪”的车站边把客人放下来等他。说罢,他朝姨妈微微一笑挥挥手,然后转身往公共汽车站慢慢腾腾的走去。

看到出租车绝尘而去,郑晓华快步来到公用电话边,给家里打了个传呼,要弟弟宾华过半个小时后把自行车骑到车站来把姨妈带来的包裹先驮回家,否则这么远的路光靠两只手拎也确实拎不动。不过他同时告诉弟弟道,如果看到车站上有一位像母亲脸庞的中年妇女带着三个孩子等人,那就是姨妈了。但不要上去理她们,只要骑着自行车在她们周围打转练车技就行了,一定要看到他下了公共汽车才能停下车来。接着,他这才露出一个幸灾乐祸的欢笑,乐呵呵悠悠然的跳上公共汽车回家。

坐了大约近半个小时的路程,出租车在“晶莹溪”的公共车站旁边停了下来。

看见车子停了下来,田爱姑还以为到了姐姐家的门口,连车钱都没付就懵头懵脑的把孩子连自己都撵下了车,然后拿着行李很悠然的站在了一边。作为对远来客人的礼貌,她寻思姐姐肯定会出来抢着付车费的。直到司机问她要钱,她这才抖了一下,意识到姐姐的家里还没到,这出租车仅仅是停在车站边而已。

她在肚里悻悻的骂了郑晓华一句,只好掏出钱包付钱。唉,这可是意外损失啊!外甥这个小鬼头,在车站告别前怎么就不事先把钱付给司机呢?肯定是口袋里没钱,所以摆不出阔气。也真不知道同在浦江的孩子的娘娘薛嘉怡是怎么翻着白眼珠子拍脑袋的,竟会说现在郑家——不,应该说是鲁家今非昔比,鸟枪换炮了。外甥郑晓华现在是个大名鼎鼎的画家了,所以她才厚着脸皮给姐姐写了封信,说要到浦江来看她并在这里过年。

其实,田爱姑她以前时常来浦江的,只是悄悄住在丈夫的妹妹薛嘉怡和妹夫凌志豪的家里而已,不要说到姐姐家里来看看,甚至是问都不问一声、只当没有这个胞姐似的。因为她们薛家和凌家的条件都很好,两家惟恐和鲁家有了来往后被鲁家沾上经济上的便宜。

一阵凛冽的风儿呼啸而过,刮在人的身上,让人感到透骨的寒冷。

“妈,大姨妈家在什么地方啊?”冻得嗦嗦发抖的薛小溪双手交叉着缩在袖管里,双脚在地上直跺顿着,借以求得一点暖和。

“这么大的空地,周围又没人可问怎么走法,我到哪里去找啊?”田爱姑皱着眉头叹息道,“我以前只来过一次,这里的路七拐八弯的很难走,弄的不好就迷路。再等等吧,你大表哥大概就到了。”

“妈,我们还是到娘娘家里去吧。”也忍不住寒冷的薛莹莹央求道,“我们再叫辆出租车到娘娘家里去算了。谁知道大表哥几时到啊?再这么下去,我们都得冻死了。”

“这怎么行呢?”田爱姑苦着脸道,“说好到你大姨妈家里过年的。现在去你娘娘家,不合适。再说,她们家里也没人,要到年初三才回来呢。”

“那怎么办,我们都快变成地地道道的冰棍了。”大女儿薛晶晶也哭丧着脸嘀咕,“要不,我们不等他了,自己过去问路找大姨妈的家吧。”

“到哪里去找啊?”田爱姑哭笑不得的摇头道,“你说我们现在往哪儿走?到处都是滑脚的白霜还没有化掉,连路也找不到。我记得以前下了车还要走半个多小时的路呢。万一走错了,还不得走一个小时?那才叫冤枉呢。唉,这个大小鬼头,到现在还没来。你们都忍一会吧,你大表哥一会儿肯定就到了。”

兴趣盎然的鲁宾华踩着自行车来到了汽车站。

小孩子是不怕冷的,只要有自己喜欢的事情做,再冷的天也不怕。调皮的他得了哥哥的“圣旨”后,不是过半个小时,而是立刻问母亲要了自行车钥匙把车推了出去。不过他可不是一个人独自享受,而是约了陈折梅、萧翊和许墨菊三个好朋友在空地上一起练车玩耍。玩了好一阵后,估计时间差不多了,他这才和他们告别,把右腿穿过三角架,独自一个人踩着自行车,一路蹬啊蹬的往溪外的车站而去。

快到溪外了,眼睛很尖的他很远就看到车站附近站着一大三小四个人在跺着脚取暖,旁边放着好几个包裹。不了解内幕的他不由暗中佩服哥哥未卜先知的能耐,怎么哥哥就知道这四个人是姨妈和表姐、表弟呢?

他溜着车来到她们身边一看,嗬,那个中年妇女和妈妈长得还真像!只是要比妈妈年轻得多。她身边两个姑娘自然是表姐了,那么这个和自己差不多年龄的小兄弟算是自己的表弟还是表哥?

“这么小的小鬼也会骑自行车?”田爱姑看着眼前这个骑车动作奇特的孩子心里感到一阵好笑。乡下人就是乡下人,大人一点也不疼爱自己的孩子,小孩又这么的顽皮。如果这孩子是薛小溪,那她绝对不会让他学骑自行车的,万一摔倒了怎么办?

调皮的鲁宾华朝她们龇牙咧嘴的笑了笑,也不说话,只是骑着车围着她们一圈一圈的打转。

“他怎么老是围着我们转?”薛莹莹惊讶的问。

“妈,我们问问他这路怎么走行不?”薛晶晶赶紧对田爱姑这么说,“这么冷的天,我冻得实在是吃不消了。”

田爱姑点点头,笑眯眯的问鲁宾华到:“嗳,小朋友,这晶莹溪怎么走啊?”

“晶莹溪都不认识啊?”鲁宾华油腔滑调的对她扮着鬼脸道,“哈,不告诉你!我哥哥教过我一首诗,其中有这么两句: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这里就是晶莹溪啊?”田爱姑一愣。

“你没看到车牌上写的明明白白三个字吗?”荡悠着车的鲁宾华人小鬼大,不客气的取笑田爱姑道,“这么小的我都认识字,这么大的你倒不认识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