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飞扬:第十五届新概念作文获奖者范本(才女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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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逆时的声音(4)

我在你遥远的身旁

文/曹梦晰

我的小姨在电视台工作,2008年2月,他们做一期留守儿童的片子,在我的软磨硬泡下,小姨带我同行。路上,他们跟我聊天,问我喜欢谁的节目,我说我喜欢陈虻。那时候柴静还没有出书,他们有些惊讶。

我们被安排在一户较大的人家里住,晚上睡不着,我披了衣服出门。刚走到院子里,差点被绊倒,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站了起来,吓的我一哆嗦,才看清是这家的孩子。

“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李小。”

“你怎么这么晚还不睡?”

“我在学习。”

“学习?”

她紧张地说:“小点声,别让我奶奶听到了,不然她又要骂我了。她说女孩子学习没用。”

“那你觉得有用?”

“我不知道。但是他们都说学习好就能去大城市,我就能去找我爸爸妈妈了和他们在一起了。”说完,她偏过头,看着院门。

半晌,她又问:“姐姐,你从哪里来?”

我说:“北京。”

“北京好么?”

“还行。最近要办奥运会。”

“奥运会是什么?”

“就是各个国家的运动员都到中国来比赛。”

“我爸爸妈妈也在北京。”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没有接话。

她又说道:“我好想过年啊,他们只有过年才回来。虽然他们老是管我,可我还是很想他们。姐姐,你的爸爸妈妈呢?”

“在家乡。我离开家乡很多年了。”

她没再说什么,我也沉默。

早中晚三顿饭吃的都是稀饭咸菜,要么就是馒头辣椒酱,周围没有像样的旅店和饭店。几天下来,所有人都瘦了一圈。

第三天早上刚醒,就见院子里在采访。我是天生反感摄像机的人,迅速闪出去。木质门吱吱嘎嘎被关上的时候,我听见李小的声音:“我要好好念书,报效祖国。为祖国作贡献。”心下默然。

走了不远,有一个很矮的山,我坐了很久,山的西侧,有毛皮灰暗瘦骨嶙峋的羊群。太阳落山的时候,一个小男孩边走边找东西走过来,拎着小布袋,虎头虎脑的。

我说:“小孩儿,你找什么呢?”

“人参。”

“你找它干吗?”

“家里人说,等我找到人参,我妈就能回来了。”

“你知道人参长什么样么?”

“不知道。”

“那你怎么找?”

“不知道。”

“那你找不着怎么办?”

他沉默了两秒,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边哭边含糊不清的说:“其实我知道我妈死了,他们都骗我,我再也见不到我妈了。我早就知道了。”

“可我还是想找人参,我还想见见我妈。”

“我知道这里没有人参。”

农村的孩子都是小大人,我并不安慰他,“那你还找?”

“我才八岁,我总得相信点儿什么吧。”

吃完饭,李小要去地里,我跟她一起。“你早上怎么不说你学习是为了见爸妈啊?”

“观众都喜欢听为祖国作贡献不是吗?”

“谁告诉你的?”

“节目不是录给领导看的吗?”

“怎么会?!”

“百姓哪儿有钱买电视呀。”

我回头,看那些低矮的平房,突然觉得说不出的难过。

“我今天在学校看了红与黑,看了一大半,后面的没了。你看过吗?给我讲讲。”

“我没看过。”其实我当然看过。但我不是心灵鸡汤的身份,我也不想划出无名的沟壑,出于本能,我觉得我得和她待在一个地方。

晚上,小姨和其他人凑在一起看采访回放的时候,我没去看。

这世界上有224个国家和地区,中国一共有333个城市,无数留守儿童上不了学吃不饱饭,连本完整的书都没有,而我什么也改变不了,只能是一个旁观者。几天之后,要仓皇回到令人感到羞愧的大城市。

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我们此行刚好赶上村里的祭祀。手机百度,并没有任何历史记载,祭祀举行的也不是很隆重,就是大家都要去庙里拜一下。我在人群中看见了那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他被他外婆牵着,嘟着嘴不情愿地走着。看到我之后,撒丫子跑过来,眼睛亮亮的。

“不用拜的么?”

“没事啦,他们就随便一拜,祈求丰收,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有的人,也是去许愿。”

我说:“那你怎么不去许?”

“跟谁许?”

“佛啊。”

他像一个小大人儿一样撇撇嘴巴说:“他能记着几个人?”

是啊。芸芸众生,佛祖能够记得几个人。

我对人生无所求,没有要去的打算。

但是还是鬼使神差地走进庙里,许了两个愿,一个是李小能早点去北京和她父母待在一起,一个是小男孩儿能找着人参。

一回到院儿里就听到嘻嘻哈哈的声音,李小被围在中间,头戴一个自制的面具,拿一个小木棍比划,一副誓死征战的模样。东舞一棍西舞一棍,连我也禁不住哈哈大笑。又听她口中咿呀唱道:“关羽我挂帅出曹营,护送皇嫂把兄寻。我的兄长啊!自从徐州失散后,日夜想念泪淋淋。不知三弟在何处,不知你安宁不安宁……”听到“徐州”二字的时候,我的心里“咯噔”一下。

我已经很多年没回过徐州了。

很多年前我也曾是,留守儿童。我没有告诉他们我能理解他们的感受,就像我知道这个世界上很多东西都是与生俱来的没有人需要励志故事一样。

小唱完,孩子们散了。她摘下面具,满脸的泪。无声无息地那种哭。

我问:“怎么了?”

“想我妈了。这是她以前教我唱的。”

我记得后来节目在电视上播出的时候很多人都被感动了。主持人说了一段很文艺的话来结尾:他们不怕十几里崎岖的山路,他们不怕繁重的农活,他们不怕深不见底的贫穷,他们最怕的是和爸爸妈妈的分别。思念被岁月悄无声息的掩起,最终汇成汹涌的潮水,一次又一次地拍打着留守儿童柔软脆弱的心。

离开的那天,我又去了那个山头。那个小男孩还在找人参,拎着小布袋。他的鼻子上蹭了点儿土,我帮他掸掉,他红了眼眶,“我妈以前也这样。”我说:“我没那么老。”他笑了继续找人参。我说我要走了,他忽然抬起头,认真地说带我走吧,我要到外面的山上找人参。我说,不行。

他逆着光站在我面前,毛茸茸的头发被夕阳镀上一层金边。

我摸摸他的脑袋,起身离开。

走到车边的时候,小男孩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你,你,还没告诉我你那天许了什么愿。”

“这是秘密啊,哪能随便告诉别人。”

“那你说完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成吗?”

我告诉他我许的两个愿望,不出我所料,又哭了。他用手背抹了抹眼睛,我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他点点头。

然后他说了一句让我每每想起都几欲落泪的话:“我要告诉你的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我妈妈,她对我说的话,也就是最后一句话,嗯,是,我在你遥远的身旁。”

车子启动带的尘土飞扬,我在后座回头,他还站在原地,直到变成了一个模糊的小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