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隙之音
文/梁雪
声音像露珠在阳光下反射出的银线划过石缝。隙间微小的黑暗如薄翼般,轻微得肉眼不可见地颤动起来。
不论是你耳边缭绕的余音还是你明确见到的影像,那些平日里你从未发觉的东西深埋入你的心脏,在莫名压抑的黑暗里开始叫嚣。
——你听见了吗?
1
女生用左手拖住下巴,饱满的脸颊上小部分的肉被压得有些变了形,白瓷般的皮肤在阳光下反射出朦胧的光线。于落渔用右手隔着厚厚的羽绒服面料捂住胃。旁边的苏若用五指提起小罐的咖啡递过来,轻轻贴住她的面颊后又迅速地撤离。铝罐导出的热量在皮肤表面上缓慢地洇开,她转过头来,微眯着眼。
“热的。”男生眨了一下眼,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
“啊,谢谢。”
于落渔礼貌地接过后并未马上拉开拉环,她用双手握住罐体,从胃里涌上一种恶心的味道。她不动声色地渐渐收紧手指,骨节突出而泛白起来。
破旧教室的窗户即使狠狠地关上也仍旧会有缝隙,呼啸的风摩擦过窗框,发出了骇人的声音。于落渔看着讲台上张牙舞爪地讲着课的老师,突然有一种想要破口大骂的冲动。然后她拉开了易拉罐的铁环,把头转过来,又望了男生一眼。
“快喝吧,等会儿就凉掉了。”苏若露出温婉美好的笑容,对她说道。于是于落渔犹豫着喝下了一小口,感觉到胃开始痉挛。她咬了咬唇,就着快凉掉的咖啡将止痛药一并吞下,舌尖上留有淡淡的苦味。
她知道的,苏若就是这样的人——既不是关心也不是完全忽视,他总是在你认为你和他熟络的时候露出一副冷漠的相貌,又在某些时刻莫名地温柔。但仔细想想就会知道,有胃病的人最好不要喝刺激性的饮料——例如咖啡,这样的常识他怎么会不知道,只是根本没有去考虑而已。想来自己第一次见到他时,就是这样被骗了的。
她记得那是开学,周围没有一个熟人,正当她陷入尴尬境地的时候,苏若坐到她的旁边:“你好,我是苏若。你在这里有认识的人吗?”于落渔愣了片刻后回答:“不,并没有……”得到答案的苏若展开一个灿烂的笑容:“我也是呢,不介意的话就做朋友吧。”
于是她轻易地喜欢上了那个拥有干净美好笑容的少年——即使她在很久之后的今天发现了,一切都只是假象。
于落渔皱了皱眉,感觉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便开始有些后悔早上没有听母亲的话临出门时,母亲从屋里拿着保温瓶跑出来,让她带着。母亲嘱咐她按时吃药、好好听课。于落渔听着母亲的那些唠叨,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也不是不知道她是为自己好,但就是厌烦她讲了一遍又一遍的话语。她对自己的关心疼爱,自己自然是知道的——是真的知道……吧。
想到这里,她又开始回避这个问题。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每当她有一种负罪感时,她都会下意识地不去想关于她母亲的种种,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但是又不自觉地这样做。
于落渔将罐里剩下的咖啡喝完后,趴在桌子上,缓缓地合上了眼。
2
晚上,于落渔又开始胃痛,额头上不停地冒着冷汗,她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母亲放在床头的热水袋差不多也没了温度。她拿起枕边的手机,按下几个键,页面上便出现了“正在登录中”的字样。
登录成功之后,马上有人发来了消息,是苏若,但看上去是不带太多感情的话语。
——还没睡?
于落渔考究了半会儿,回以“马上睡”就按住关机键,直至屏幕的光暗灭。
于落渔讨厌苏若。
于落渔喜欢苏若。
——不属于因爱生恨的范畴,但连接两个句子的词语是“与此同时”。
于落渔将手机重新放回枕边,疼痛并没有减缓的趋势。她仍旧是睡不着,而后听见细微的声响。她知道那是母亲担心自己胃疼,然而又怕自己睡着了被吵醒,所以小心翼翼地敲着墙表示询问。于落渔并没有给予回应,她下意识地放缓了呼吸,周围安静得诡异。母亲敲击墙的声音停止下来时,于落渔无端地、长长地舒了口气。
从心底攀升的情感像植物一样,呼啦一下疯长起来,自己呼出的二氧化碳气体缓缓地下沉,被窝里有了升温的趋势,温热的呼吸半掩住口鼻,胸腔被空气堵得沉闷而潮湿。她莫名其妙地记起母亲曾不厌其烦地在她每年的生日时,解释一遍“于落渔”这个名字的含义,表达她对自己所寄托的期盼。母亲希望她长得大方清丽,勉强能算得上是“沉鱼落雁”便甚好;同时又不希望她只会“吃鱼”,不会“打鱼”,于是改“鱼”为“渔”——其实这是源自于那句古语“受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母亲每谈及此事时,总是一副扬扬得意的模样。于落渔对此并无太多感觉,但也知道这名字的确比常人的显眼一些。她只点点头,不做任何表示。然后母亲便摸摸她的头,比量一下她的身高,无不自豪地叹一声:“小渔长大了啊——又长高了呢。”于落渔的心脏总是会在这时抽紧一下,她想,“也许我是长高了吧,但我似乎从未长大。”
于落渔翻了个身,试图用分散注意力的方法来减轻胃部的不适。手腕上的手表因压力将自己硌得生疼,于落渔伸出手去探自己的脉搏,摸到了明显而深的凹痕。
能感觉到心脏在突突跳动。
但若就在此刻停止。
3
于落渔在家休息了几天,而在她经历过几天几夜的胃病折磨之后,苍白着一张脸到补习班上课时,苏若皱着眉,用颇为怀疑的口吻问,“真的,有那么严重吗?”
不是关心的语气。
男生眼里的怀疑像太阳的中心,明亮而灼热,令人极度厌恶。于落渔撇过头,用有些干瘪的声音道:“嗯。一点也不严重。”
苏若“哦”了一声后回过头去,不再理会。于落渔重新正过头的时候,看到讲台上的老师正四处扫视着,她下意识地低下了头。
在补习班里,几乎没有人会真的认真听课。例如,于落渔前方的两个女生正在拿手机快速地打着字;斜前方的男生将小说藏在卷子底下,偷偷地看。而于落渔从上这节课开始就没有听进去一个字。她原本就不愿意周末出来补习,但是又不得不在母亲的逼迫下,装出像是很认真的态度。她一直都不大明白,母亲为何要每个学期花五千多,来让她上这个令人厌烦的课。
五千多对于他们家来说不算多,但也不能算少。想到这里,她皱了皱眉,停止无所事事地观察着周围的同时,手里握紧的手机振动起来。她点开新信息,屏幕上显示的关心:“胃好点了吗?”是独属母亲的温柔。她显然是不清楚自己何时下课的,于是于落渔干脆直接将手机拿到桌面上来,回了一条,“没事。”过了一会儿,手机屏幕上闪现出“发送成功”的字样,于落渔在这时突然又感觉到胃一阵抽搐。周围杂乱的声响扩大至无数倍,和痛觉混合到一起有着令人头疼欲裂的效果。
于落渔从包里掏出药盒后,吃下了今天的第五片止痛药。温水滚入喉咙的感觉异常舒服,她有些庆幸今早终于听了母亲的话。她捂着胃部偏下的位置,用左手掏出笔,将脸贴在桌面上,头侧向苏若一方。她看着他面无表情地听课,丝毫没有关注到自己的迹象,于是便漫无目的地胡乱画写起来,字迹七扭八歪得不像样。
“你听见了吗?”
像动漫里紫发白袍的男子,附着于棋盘之上,轻声地呼唤发现他的人。
——你听见了吗?
4
入夜时,于落渔像往常一样躲在被窝里看小说。她并不在意明天的课程,上课睡觉和考试不及格对她来说,已经算是家常便饭。
手机屏幕的亮度并不足够——这也许是造成她眼睛近视的原因之一,冬季的夜晚要比往常暗一些,寒风敲打着窗框,发出“呜呜”的声响。于落渔从被里探出头,缝隙间蹿出的光线又迅速消失不见。
她深吸一口气,感觉舒服了些。想到七堇年的散文集《被窝是青春的坟墓》,于落渔念叨起来:“那就把我埋掉好了。”
突然开始难过起来,却又始终无法用语言去描述那种感觉——心里酸涩难耐,像是背叛了他人的负罪感。短暂的不安袭来,或许她还并不能算是对自己所做出的一切感到“习惯和不在乎”。她也会经常虚心,会在得知成绩时难过并恐惧,会害怕苏若轻视的目光——以及觉得对不起母亲的关切与期盼。于落渔叹了口气,她又下意识地去想其他事,试图逃避这个话题。
露在被子外的皮肤渐渐染上了凉意,她想,明天一定会更冷吧。她记起母亲走在自己前面,拼命为自己挡住风雪的场景,然后脑海里突然跳过男生灿烂的笑脸。于落渔在黑暗中睁着眼,张开手指贴近眼睛晃了晃,却什么都看不见。
怔住半秒。
于落渔迅速钻回被子里,按亮手机后开始在好友名单中搜寻某个名字,最后失落地发现他并不在线。于落渔小声地清了清嗓子,将失落灭掉后盯着亮起来的屏幕不吭声。
风吹过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敲窗子。
之后听见了某个地方传来的,轻柔却略显诡异的声音。
——“你听见了吗?”
然而在黑暗中没有人回答。
5
于落渔想,时间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她记得自己在初二时,不会轻易生气,不会不听课;在初一时,她会自己完成作业,哪怕不太认真;如果追溯到更早以前,她是个听话、认真、乖巧,甚至称得上可爱的三好学生。
像突然在更迭不停的时光流逝里,转换了自我一样。
于落渔对此无法解释,又或许是她不愿解释。
在于落渔最后一次抄作业的周一的早晨——更准确地说,是太阳即将从海平面升起的那个时间,母亲送她去车站。风夹杂着细碎的雪剜着面部裸露出的皮肤,她从未觉得雪是如此这般的狰狞,像一张巨大扭曲的脸咆哮着向自己扑过来。指尖有冰冷的温度缓缓地蔓延开,是母亲用冻得通红僵硬的手牵住了自己的手。
于落渔被母亲挡着风,一直拉到车站。她坐到车上,看着母亲在窗外朝自己挥了挥手告别后,嘴角挂着的弧度僵住,她保持着尴尬生硬的微笑,渐渐握紧了自己前一刻摊开的手掌。
余温尚存。
胃又开始抽痛起来,但她因为某种更加深刻的疼痛而忽略掉了前者。
在一片苍茫的晨色里,她将微红的脸颊贴在冰凉的玻璃窗上,微微眯起眼看一个背影渐行渐远。
开始分不清,听不见的人到底是谁。
6
于落渔到了学校后第一个见到的是苏若。他走上前来,看似热切地问她:“胃好点了吗?”
“很好。”
她在坐下后扭开保温瓶,服下止痛药与胃药,热水烫得舌头发麻,白气浮在眼前形成一片朦朦胧胧的光芒。她抬起头看了看教室前方的钟表,六点二十分,足够补完她没做的作业。心里想着这是最后一次了,于落渔刚要开口,苏若便笑着将化学卷递过来。
“和你说一个秘密,”他眨着一只眼,笑容温婉得异常,“其实我一直喜欢你。”
女生愣住片刻后,耳边不可抑制地传来母亲时常唠叨的话语,无非也就是“不要早恋”、“好好学习”、“听老师话”之类的老生常谈。但于落渔还是觉得,这些话语此刻变成了非常重要的东西,像快要融入自己的血液里一样,微小的声音不断回响,从空气粒子的间隙中传来。
她张了张口,想说的是“我也是”、“真的吗”这样的话,但是发出声后却变成了:“请你——”
“嗯?”男生眨着大眼。
“朝我的相反方向做三百六十度圆周运动,谢谢合作。”
在长长的句子被说完之后,于落渔和苏若,同时睁大了眼睛。
7
当时会喜欢苏若是很正常的事情。就像小说里写的那样,自己爱上男生开朗的性格或者干净的微笑。
于落渔的拒绝并非缘于“已经知道了这次的告白是苏若在和朋友打赌,而且他赌的是‘于落渔喜欢自己’”这一原因。她只是突然间听到了某个声音,很熟悉很熟悉,又无比重要的声音,却被她忽视了那么漫长的一段时间。
于落渔望向窗外,逐渐明亮起来的阳光照到操场白皑皑的雪上。母亲送她到校车站后,逐渐远去的背影像是刻在了脑子里一样,不断地闪现。
“会化的吧。”
同桌疑惑地回过头来:“啊?”
“冰雪会化的吧?”
“啊……嗯。”
——因为终于听到了从光线里传来的声音,可以轻易地在黑暗中找到确切的位置。那声音像银色的弧线画过植物的枝叶,变得越发清脆悦耳起来,像带着薄翼,微颤着飘入狭窄的缝隙里。
而在无数次的呼唤后,我终于可以回答说:“我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