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想,与这等美好的人一道生存,一道呼吸,一道交换着这个世纪的空气,该是多么醉心的美事。然而,这项“福利”却被粗暴地中止了——
公元1993年的一天,我的手,拿着半版快要被揉烂的《参考消息》的手,突然抖起来,它冷冷告诉这个正准备用它擦墨渍的人:那一天,即1993年1月20日,美利坚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克林顿宣誓就任第四十届总统。另一件是,著名影星奥黛丽·赫本不幸因结肠癌去世。
它说,几个月前她还以联合国大使的身份访问战火蹂躏的索马里。它还说,在她垂危之际,诺贝尔和平奖得主、世界最善良的女人——泰瑞落嬷嬷曾号召所有的修女为公主彻夜祷告,喃喃声响遍了全球的教堂……
她最后的心愿是:想再看一眼瑞士的白雪。
那个阳光喧哗的下午,一张破报纸被那人小心叠好后锁进了抽屉。他的目光渐渐模糊,眼前的事物显得陌生而与之无关。
他感到很多东西都正在离自己远去……
一个人的飘逝就像落叶,时间气流将她的手从枝位上吹开,现在,她连撞击地面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就那样静静地、美丽地躺着,在冰凉的青草泥石间。
可世界一点没变,他无力地想。我们活着,一点不比她高尚和美丽,我们能够怀念或憧憬点什么,仅仅因为,我们活着。
可我们一点也不美丽。他想,我们必须对美丽说点什么,起码应说声——
谢谢。
(1996年)
蓝湖
现在是冬天。
我已无法将灰恹的外界同幽静的夏夜联系起来。刚搬进一幢新落成的公寓,很少有人愿意住这么高,靠楼顶和山顶都很近,离昨昔又太远。“有一种在仙人掌上睡梦的感觉”(一位写诗朋友的话)。
黄昏一走,凛冽的西北风便像一匹孤寡的老狼打着唿哨在城市峡谷里愤怒地乞讨。
夜很冷。远非湖水那种蔚蓝色的冷。我又开始感到体内潜伏的那种理性的干燥,涩疼滞胀,如仙人掌的芒刺。突然停电。电暖、书台、纸笔、写字灯……全瘫成一堆徒剩形骸的废蛋壳。恰恰就在这个时候,你火鸟般红彤彤的影子闯了进来。可那只是你的一件红风衣——挂在墙上的油画。我也从未见过任何女人穿戴这种颜色。
你永远倚在自己的屏后。不肯过来。
而梦与眼下,我都走不出。
我狐疑着将脸贴近窗玻璃,迎面几乎挨上了气流吹来的山峰,猛一惊,手指触去,湿漉漉一层雪霜——这是我,这恰好能证明我是热的,寒冷枉费徒劳。
后来,灯亮了。我不得不回到床上去。灯彻底灭了。
后来呢……黑暗里有声音问。
没有后来,我实在厌倦了这种问式——混含着对当初说那句“再见”的鄙夷。没有再见,黑暗中她微笑着纠正我,迷人地伸出裸臂。
没有月亮。却有繁星。星星像谜语一样多,又圆又亮深不可测……
实际上我们只有一个夜晚。
那年,我刚二十岁,在湖畔。你也在湖畔,夏天。你很美,像一个传说。我初踏上那儿的时候,你已彻底熟悉了湖畔,你说自己该退出了,这是你平生见过的最美的景致。
可没有一个地方永远是美的。你说。
我是寻着寂寞和蓝蒙蒙的湖雾而来的。夜很热,脚底踩着冰凉的石块,脊背微微颤抖——我怀疑它们是鸟类的尸体,飞累了便趴在那儿,人不知。我无路可走。天一黑下来我便掉了向,或者说只有不为路所骗才能去你想到达的地方。
许久了,阒静的夏夜常使我陷入一种恐慌,一种危机,一种渺茫的幻场:我是谁,谁的脸?谁的过去、现在或未来?究竟有没有我这样一个人……
我病痴地想:自己到底怎么啦?
夜色没有边缘。世界没有。狂想也没有。
我好几次都差点儿摸到了心底,却发现更诡谲的寓意仍在下面,像草丛深处的蛇,冷冷醒着,若明若暗。
清醒实为一种可怕的局。我脸色苍白,额头渗出细汗。
这个故事不像只发生在梦中。虽然听起来极像是在说天上只有繁星却没有月亮……我的日记中也找不到这一章,大概故意隐了去罢。
草地逶迤,像果削皮一样参差不齐。一股浓烈的不知名的草香覆没了我,激凌一个喷嚏,我感冒了。可就在这时,我吃惊地瞥见了那栋传说中的红房子,还有那个比谣言更美的女人。她正歪着脑袋冲我笑。
我艰难地立住。学着笑了。
我是闭着眼睛来的。我想。
湖面上隐约起了风,小屋里飘荡着一种青萍的气息。淡橙色的烛苗轻轻摇曳,涟漪一环一环迭涌,很宗教很激励人的样子。她着一袭柔暗猩红的水裙,体影如神话中蓝孔雀的顶翎纯净而迢远……荣膺顶翎的是我?很快我便为这个欲念彻底羞愧了。顶翎是她自己的,从不诿让他人。
她粲然一笑。露出最有征服力的那种细美的牙齿。
“知道吗,不,男人不会知道。今夜我实在渴望能极深地去爱上一个人……那冲动太强烈太难放下。并非肉体的孤独,是灵魂,是意志的背叛,是一种与青春相依为命的活力和自由感动了我。是的,我被自己的勇气感动了……就这样想着想着,我的心已深深地碎了,泣不成声。很幸福,很自私,也很满足……现在,你来了,那个人便是你了。”
不。我想告诉你我只是一副飘踪不定的面具。我连自己的身份都弄不清。我甚至不敢多说话,只有特别真实的人才敢于像你说得那么多。
我只觉得自己俨然一桩阴谋。
我是有准备而来的,寻着你的寂寞而来,携了好多的塑料花。它们只会说谎。连我也不清楚为何它们生来就是假的,或者说它们本身就是我肉体泛滥的泡沫,只是更粗俗,更善于伪饰和欺骗。
她微微舒喘着,垂下睫毛,神情像少女一样羞赧,陶醉。“我记不清了,记不清有过多少次了。或许这是第一次,或许它只属于一个梦。梦是不讲究开头或结尾的……”她突然睁开眼,露出一种无法形容的美丽:“这并非选择,是生命诚恳地教会人这样做的。凡生命教会的,人就不应放弃……对么?”
许多年后,我将深深感激她对我说了那么多的话,她不嫌厌我,对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她仍有那么多秘密忍不住要告诉他。只求他一个人静静地听……
我猜自己肯定还冲动地说了些什么。
我说了句可怕的话,我想知道你的名字,我会永远记住你。我只觉我的话毫无意思,只觉得胸腔里有飕飕的悲哀。
可她还是明白了。女性的怜悯像一只温柔张开的蚌,盛放男人的坠落。
我的沮丧是:我急于高尚急于成为一个女人眼中诚实者的形象。而现实却说:不。
“你真不该用这么衰弱的语气说话。真的,我真是一丁点儿不喜欢用‘永远’描绘的句子,听起来像一场死亡,一具木乃伊,太累太赘太陈腐不堪。小时候,每看见特别缓慢的东西我心里就紧张:比如蜗牛吸着树干,拖车携着挂斗往坡上爬……我觉得它们简直就要从生命上摔下来了。只有最没希望的东西才被用来订作标本。你把我误作什么啦?海伦·蒙娜丽莎永远不屈的口胶糖……”
“为何要下这样的决心呢?名字不过是人体迟早要脱落的一根黑发,甚至不比服饰、纽扣更结实。为什么总设想把自己锁进一只‘永远’的空盒里呢?”
“爱是宇宙。宇宙就是我们的情人。”
“回到你身边去吧,明天的事你是不知道的,你是自由的。被人‘永远’记住倒是一种不自由呢……”
她笑得很开心。像少女鄙视成人一样盯着我。
我在想:救救我……
我怎么会酿出那么多荒诞不经的纰漏?需要清洗多久,我才会露出温柔的脸和眼睛?我剩下的表情已为数不多。我默默地诵记,像聆听远方飘来的语焉不详的水声和船谣。蓝蓝的天,蓝蓝的荷,蓝蓝的星……每一件美好的景致都遭过我愚幼无知的诋毁和破坏。我无法不为湖畔如怨如诉的深情所羞愧。
我想自己一定长期羁留在一个很浑沌堕落的城市里。那儿一定人性险恶,缺少光照、呵护与温情,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瘴气和枯燥滑稽的理性……还有那些犯罪率极高的烟囱。
城市一定会把它遮天蔽日的黑雨和巫术全浇在我的黑皮肤、黑额头、黑眼珠上……
我身世已久,在劫难逃。
我唯一的救赎在湖畔。我突然明白了那个久久折磨自己的悬念:我为救赎而来。
一定是的。我一定是好不容易才从某个下水道里爬出来……
啊,情人,情人,我只知道你是情人就够了。我在心里一遍遍快活地叨念,发出鸽子般激栗不安的咕叫。她肯定听见了,粲然一笑。
红屋子像魔方般热烈地旋转,一群精灵,一群少女的软足在舞蹈……她不再为谁说话,可她的身体却像红地毯一样徐徐抖开,一张一翕,伴着奇怪的呻吟。
是她的安静惊动了我吗,浑身的血似湖水在涌胀,似烛苗在燃烧……
她的话我已记不得了,我的心绪已被她颤喘的舌尖染红了。我亦能和她一样浪漫地阐述这个夏夜了。
欢乐不是秘密。不是塑料花。
夜比水更轻。
肢体比羽毛更盈;梦比昼更感人……
夜,童话一样安全而神秘。
漫迢的,蔚蓝的,没有再见的湖。
后来呢?黑暗又小声地问。
没有后来。许多年一晃就过去了。后来的许多事都不值得再提。
“我常常一个人独自溜出城市,在荒郊,在那些不算太新或太旧的沟壑和草石间,漫无边际地走着……偶尔抬起头,看见不知名的鸟儿飞过,眼睑便被什么东西狠狠划一下,我即会想起一些人,一些爱与被爱着的人,一些失踪或故去的朋友……”
(我的多数文章即以此开头)
哦,或许你们根本没读过,或许你们早已把他给忘了。
不过,亦没什么。
(1993年12月)
俄罗斯课本
有好几个冬天。深夜,陪我失眠的竟是俄罗斯电台的音乐。那个积雪上的民族仍无睡意,她在播放几世纪来最经典的曲子,像一位落落寡合的祖母,深情地怀念逝去的岁月。那曲子是标志性的:辽阔、忧伤、沙哑、苍远,帷幕般的厚重……我总有被击中的感觉,脑子里会出现滴嗒的电波和徐徐流动的油画:呜咽的伏尔加河;孤独的烧焦的橡树;风雪遗弃的木屋;缓缓匍匐的黑棺和送葬队伍;疾风扬起的妇女披肩,她脸上的骄傲与担心……
这不是天籁,而是冻土上的招魂。是风、砂石、山脉、篝火、冰凿、纤索、马撬……激荡的声音;是硫磺、枪刺、广场、绞架、烈酒、风琴、教堂唱诗……混合的交响。
眼前不由浮出叶赛宁的诗:“茫茫雪原,苍白的月亮/殓衣盖住了这块大地/穿孝的白桦哭遍了树林/这儿谁死了?莫不是我们自己?”
我低低地抚摸这音乐。她来自生命深处的清冷和哀恸,整夜感动着一个不懂音乐的青年。隔着厚厚的寒幛,隔着刺不透的阴霾,我默默向着北方,向那股伟大的气息致敬。向她苦难的历史和英勇的民间致敬。
夜聆俄罗斯,不仅成了一个习惯,也成了一道仪式,一门功课。
俄罗斯的烈士和她的风雪一样,是出了名的。
没有哪块土地上的黑夜像她那般漫长、动荡而凶舛;没有哪一民族的知识分子被编成如此浩荡的流放队伍;没有哪国的青年一代出于良心、理想或一束浪漫而遭受那么重的苦役与刑期……单是彼得堡罗要塞、西伯利亚矿井、古拉格群岛这些传说中的魔窟,就收押过多少悲壮的名册。一队队郁郁葱葱的生命曾被囚禁、锁铐在那儿,他们纯洁的热量在空旷中等待熬干、蒸发……然而,一代代的精神路标也正是从那儿矗起、辐射,叩响了整座俄罗斯冻土。
海涅说:“文学史是一个硕大停尸场,每个人都在那儿寻找自己亲爱的死者,或亡故的兄弟。”我要找的,正是这样一批最纯真最英俊的精神面孔。他们一边写诗,一边流血;迅速地生活,又迅速地死去。普希金、莱蒙托夫,这对同样选择了决斗的兄弟,其岁月总和还不抵一位长者的寿龄。俩人忧郁的神情,看上去那么相似——绝无庸人那种散漫、悠闲和凑合日子的迷茫。他们的母亲就仿佛是同一位。
翻开俄国文学史,“十二月党人文学”是最英年、最让人揪心的一把:格利包耶夫(1795-1829)、雷列耶夫(1795-1826)、别斯士舍夫(1798-1837)、奥陀耶夫斯基(1802-1835)……哦,二十岁、三十岁,像深夜划过的流星,他们飞得太快,飞得太疾,让人来不及看清。他们太急于用生命、用青春去赌一件事了。为此,1925年12月的那个清晨,他们告别了彼得堡,告别了诗歌,告别了昔日欢聚的舞场、花园,那些尚在睡梦中的恋人和被暗恋的人……
在其眼里,最急于喊出的不是情诗,而是社会正义,是俄罗斯的未来,是激情和身体的行动。“要做一个诗人,但更要做一个公民!”为了迎娶一片适于居住的国土,为了自由地生活,先要准备不自由地死去……在这样的精神星空下赶路,其行色匆匆早已注定,亦注定了其生涯故事要比其诗集流传得更久、更远。
整个十九世纪,俄国的青年已过惯了判决和牺牲的日子。陀斯妥耶夫斯基被判死罪时仅28岁,他说:“我只担心一件事,我怕我配不上自己所受的苦难。”他配得上,他的狱友和精神兄弟们全配得上!于是更多的俄罗斯青年就有幸听到了那个时代最激动人心的声音:“谁之罪”“怎么办”“谁在俄罗斯能过上好日子”“被侮辱的与被损害的”……单凭这俯拾皆是的标题就足以证明:俄罗斯文学在艺术之外竟挑担了如此繁重和危险的职责。他们用头颅来为信仰服务,以牺牲来理想灌溉——绝无现代艺术家那种“先舒服了肉体再说”的痞性,这正是俄罗斯文学最值骄傲和后世怀念的地方。
知识者是最不能喑哑的。假如连这些“民族的头脑”(高尔基)都沉默了,那么这个国家的精神夜晚立即就会黯淡无光。
下面,我急于提到“贵族”和女人。
在俄国农奴制时代,贵族往往就是那类“最先富起来”并最有机会接触书本的人。可这些人中也最易滋生叛徒和异端。他们所干的事不仅令沙皇寒心,更让“阶级身世论”大跌眼镜——
众所周知,1825年的“十二月党人起义”乃一次货真价实的贵族造反。他们血统高贵,气宇轩昂,是俄国拥有最多财产和藏书的人,亦是凭艺术和高谈阔论而成为“精神贵族”的青年才俊。他们从对书籍和时代的打量中获得生命冲动,却把沉重的财物晾在一边。尽管其童年、少年皆在豪华宫廷、玫瑰庄园中度过,但他们长大后的第一件事竟是发誓再也不当贵族了,在沙龙舞会上,除了诗歌和爱情,议论最激烈的即数“、权利、自由、尊严”这些新鲜字词了。他们把目光投向饥饿的乡村和像骡马一样佝偻的农奴,并为自己华丽的衣服自责。终于,他们知道该怎么干了……
史料表明:1827-1846年,“贵族”在俄国*中占百分之七十六。甚至到了1884-1890年平民知识分子运动后期,*名单中仍有百分之三十点六出身世袭贵族。
连欧洲的政客们都忿忿不平了:穷光蛋造反是想当财主,而财主造反难道要为了做穷光蛋?是啊,作为既得利益者,按常理,他们该死死维护旧体制才是,有什么牢骚可发?有什么可折腾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