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有了新的孩子,教子成了新的教父。公正的上帝,曾送给每人一件了不起的礼物——童年!可惜,多少人很快就将其丢掉了。
然而,这绝非我们的初衷。绝非我们生活的目的。
尼采悲愤地说:“我要告诉他们,精神如何变成骆驼,骆驼如何变成狮子,最后,狮子又为何变成小孩……小孩是天真与遗忘,一个新的开始,一个自转的轮,一个原始的动作,一个神圣的肯定。”
在神性的眼里,儿童世界,是人类的天堂。而孩子,代表着未来的全新的生命类型。
(2000年)
两千年前的闪击
去西安的路上,突然想起了他。
两千年前那位著名的剑客。
他还有一个身份:死士。
漉漉雨雪,秦世恍兮。
眺望函谷关外漫漶的黄川土壑,我竭力去模拟他当时该有的心情,结果除了彻骨的凉意和渐离渐远的筑声,什么也没有……
他是死士。他的生命就是去死。
活着的人根本不配与之交谊。
咸阳宫的大殿,是你的刑场。而你成名的地方,则远在易水河畔。
我最深爱的,是你上路时的情景。
那一天,“荆轲”——这个青铜般的名字,作为一枚一去不返的箭镞镇定地踏上弓弦。白幡猎猎,千马齐喑,谁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寒风中那屏息待发的剑匣已紧固到结冰的程度,还有那淡淡的血腥味儿……连易水河畔的瞎子也预感到了什么。
你信心十足。可这是对死亡的信心,对诺言和友谊的信心。无人敢怀疑。连太子丹——这个只重胜负的家伙也不敢怀疑分毫。你只是希望早一点离去。
再没什么犹豫和留恋的了吗?
比如青春,比如江湖,比如故乡桃花和罗帐粉黛……
你摇摇头。你认准了那个比命更大的东西:义。人,一生只能干一件事。
士为知己者死。死士的含义就是死,这远比做一名剑客更重要。干了这杯吧!为了那纸沉重的托付,为了那群随你前仆后继、放歌昂饮的同行。樊於期、田光先生、高渐离……
太子丹不配“知己”的称号。他是政客,早晚死在谁手里都一样。这是一个怕死的人。怕死的人也是濒死的人。
濒死的人却不一定怕死。
“好吧,就让我——做给你们看!”
你峭拔的嘴唇浮出一丝苍白的冷笑。
这不易察觉的笑突然幻化出惊人动魄的美,比任何一位女子的笑都要美,都要清澈和高贵——它足以招徕世间所有的爱情,包括男人的爱情。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渐离的筑弦是你一生最大的安慰,也是惟有你才匹配的殊荣。
他的唱只给你一人听。其他人全是聋子。羽声里埋藏着你们的秘密,只有死士才敢问津的秘密。
遗嘱和友谊,这一刻他全部给了你。如果你折败,他将成为第一个用音乐去换死的人。
你怜然一笑,谢谢你,好兄弟,记住我们的相约!我在九泉下候你……
是时候了。是誓言启动的时候了。
你握紧剑柄,手掌结满霜花。
夕阳西下,缟绫飞卷,你修长的身影像一脉苇叶在风中远去……
朝那个预先埋伏好的结局逼近。
黄土、皑雪、白草……
从易水河到咸阳宫,每一寸都写满了乡愁和永诀。那种无人能代、横空出世的孤独,那种“我不去,谁去?”的剑客豪迈。
是啊,还有谁比你的剑更快?
你是一条比蛇还疾的闪电。
闪电正一步步逼近阴霾,逼近暗影里硕大的首级。
一声尖啸。一记撕帛裂空的凄厉。接着便是身躯重重仆地的沉闷。
那是个怎样漆黑的时刻,漆黑中的你后来什么也看不见了……
死士。他的荣誉就是死。
没有不死的死士。
除了死亡,还有千年的思念和仰望。
那折剑已变成一柄人格的尺子,喋血只会使青铜浸添一份英雄的光镍。
一个凭失败而成功的人,你是头一位。
一个因倒下而伟岸的人,你是第一株。
你让“荆轲”这两个普通的汉字——
成了一座千古祭典的美学碑名。
成了秦夜里最亮最傲的一颗星。
那天,西安城飘起了雪,站在荒无一人的城梁上,我寂寞地走了几公里。
我寂寞地想,两千年前的那一天,是否也像这样飘着雪?那个叫荆轲的青年是否也从这个方向进了城?
想起诗人一句话:“我将穿越,但永远无法抵达。”
荆轲终没能抵达。
而我,和你们一样——
也永远到不了咸阳。
——《两千年前的闪击》
残片
雪是哀的。
这句话不知怎的蓦然落在了纸上,像一记凌厉的杀棋。我隐隐动容。要知道,我本意是想说:雪是皑的。
这悲怆的念头究竟缘何而来?
清洁神性的东西正在被驱逐。大地上,已很难留得住雪了。
整一个冬天,我始终未见梦境中的白——那种少女和婴儿脸上常见的天然营养的白。满眼是粗砺的风和玻璃幕墙忧郁的光,刺得泪腺肿痛。心情也与天空一样,冷漠而怅远。
渴望呼吸到湿润的雪,渴望眼前闪出一大片冒热气的冰面,渴望和友人颤颤地踩在上面,走出去很远,尔后,听见她美妙的蝉一般的叫:“听见么?你听见雪的寂静了么?”好一会儿,我点点头。是的,我听见了。那天籁之声,那白色的脉跳,温暖的腐质,汹涌的蚯蚓,来年的森林……
寂静和虚无多么不同啊。寂静是饱满充盈、有冲动的,而虚无啥也没有。寂静是生命的内衣,给人以梦幻的温情;虚无如死气沉沉的蝉蜕,是没有动作的投降。
然而,在眼下空荡荡的水泥书房里,我什么也听不见了。
没有冲动,没有激情,只有模糊与虚无。感官又聋又瞎,像个领不到救济金的鳏夫。
没有雪的冬天,还有季节尊严吗?
就像圆明园的石头被烧掉了,剩下的,只是石头的哭声。
雪亦被烧掉了么?心中一悚。
远远的,我听见了雪的哭声……
像流浪的盲女在哭。像花园的枝骸在哭。
遽然醒悟——
我站立的地方亦不是冬天。
而是冬之废墟,是雪之墓地。
我也算不上生命意义的诗人。
只不过他的一具斗篷而已。
(1997年2月)
被占领的人
1
我们每一天究竟怎么过的呢?
萨特有过一段意味深长却颇为艰难的话:“我们沉浸在其中……如果我说我们对它既是不能忍受的、同时又与它相处得不错,你会理解我的意思吗?”
1940年,战败的巴黎过着一种被占领下的生活:屈辱、苦闷、压抑、惶恐、迷惘、无所适从……对自身的失望超过了一切。“面对客客气气的敌人,更多的不是仇恨而是不自在。”
和恨不起来的敌人“斗争”简直就像吃了颗苍蝇——除非连自己一同杀死,否则,那东西是取不出来的。
人格分裂的生存尴尬,说不清的失败情绪,忍受与拒绝忍受都是忍受……使哲学家那颗硕大的灵魂沉浸在焦虑的胆汁中。
那么,我们今天又是怎么过的呢?为什么仍快乐不起来?
今天的敌人早已不是人,而是物。是资本时代铺天盖地所向披靡、蝗虫般蜈蚣般蜘蛛般、花花绿绿婀娜妖冶——却又客客气气温情脉脉之商品。“物”之挤压使心灵感到窒息,感到焦渴,像被绞尽最后一滴水分的糙毛巾;然而肉体却被侵略得快活起来,幸福不迭地呻吟……
是的,我们像水蛭一样吸附在精神反对的东西上,甚至没勇气与对方翻脸。失落的精神如同泻了一地的水银,敛起它谈何容易。
我们紫涨着脸,不吭气。恰似偷情后被窥破的男人,心灵在呕吐,肉体却躲在布片内窃喜——“更多的不是仇恨而是不自在”。
你就是你要揭发的人。我们和萨特同病相怜。
2
这个让心灵屈从于感官的时代。
在体内,那股与艺术血缘相伴的尊严和清洁的精神——被围剿得快不剩了。肉体经不起“物”的*,像河马一样欢呼着欲壑的涨潮:烫金的聘书、官位、职称、名片、薪袋、银行卡……舒适的居厅、软榻、厕所、空调、电脑……我们丝毫不敢懈怠,哪怕比别人慢半拍,即使强打精神码字儿也要频频回望——生怕它们会拔脚溜走。我们原本轻盈的身子被一条毛茸茸的脂肪尾巴给拖住了,患得患失,挣脱不得。
生命就这样轻易被占领。
“物”对人的诱惑之大,远远超出了任何一个古代和近代。英雄彻底缺席了,我们再也贡献不出一个苏格拉底,一个鲁迅,一个尼采或凡高那样清洁而神性的人物。
只有手捂金袋的犹大们。瑟瑟发抖。
3
鸟从天空落到树上,从树梢跌至地面,鸟沦为了鸡。
地面占领了鸡。(不是鸡占领了地面)
鸡体验的是胃,翅膀的梦已渐渐被胃酸给溶解掉了,虽然健硕丰满、羽毛油鉴,虽然用爪刨食实惠多了,但鸡的悲剧在于:它再不能飞了,再也回不到天上。
不会飞的生命已毫无诗意可言。
现代人的遭遇其实和鸡差不多。
4
日子一天天膨胀、实用起来。想像力变成了刀叉,心灵变成了厨房,爱情变成了鸡尾酒……精神空间正以惊人的速度萎缩、霉硬。再大再荣华的城市也只是一只盛鸡食的钵盘。
我们挤在群类中,手持年龄、学历、凭证和各种票券,忙着排队、抢购、对号入座……像狼扑向自己的影子。
一切就这样凝固了。
一只看不见的手安排了我们的生活?
我们愤怒不起来,更做不到义正辞严。
我们底气不足。面临的困难如同“提着头发走路”一样沉重无望。当然,这并非谁之责任,或者说是每个人的责任。因为几乎人人都接受了那份看不见的贿赂,人人都到指定的暗处领走了自己的那份,且沾沾自喜……
人人。咱们。黑压压的头颅一望无际。
人群是人的坟墓。
没有人敢对周围说不。
5
是什么让我们生活得如此相似?
我们可曾真正地生活过?
真正——有力地生活过?
萨特的话变得一天天冷酷起来:
“如果我说它既是不能忍受的,又与它相处得不错……你会理解我的意思吗?”
耳光。我惊愕地望着镜子——
一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
我打我自己?
噢,咱们的耳光。萨特还给萨特们的耳光。
噢……真相大白。
(1996年12月)
《罗马假日》:对无精打采生活的精彩背叛
男人,女人。
在纪录片《银幕与观众》中,一位西方老太太失声掩口:“上帝啊,他们终于接吻了!”狂喜使得她眼泪都流了出来。她正看的这部黑白电影叫《罗马假日》,1953年由好莱坞派拉蒙公司拍摄。
此时,片子渐趋高潮:汽车里,相伴一日的男女即要分手,离别之怅让他们禁不住紧紧拥抱,女人泪流满面,“此地一别,或许永难相见……请你不要立即走开,你要看着——等我从那个拐角消失。”
多么精彩的瞬间,在这位不羞于动情的老人脸上,我看到了作为观众和人的纯真与坦白。感动,和某些英雄行为一样,需要丰饶的精神储备和爆发力,它并非易事。
或许,正是凭借这样的民意,《罗》剧终获当年的奥斯卡奖。面对手持金像的奥黛丽·赫本,评论界叹道:“自嘉宝以来还不曾出现这等人物,她拥有一切美的元素,导演见了会忍不住再三为其大拍特写——拍她炽热的眼神,拍她甜蜜的笑靥,拍她浑身的纯洁气息,拍她瘦削而高尚的肩膀……”
影片讲的是短短48小时内的事:英国少女安妮公主访问罗马城,因厌恶宫庭生活的繁文缛节偷偷溜出府邸,在街头,她邂逅正受命采访她的小报记者乔,彼此互隐身份,决定为自己的生活“放假”一天,俩人一起游览古城,这是身为公主的安妮第一次自由地徜徉市井,深为民间社会的情趣所吸引,并对乔产生了爱慕……
坦率地说,单就故事结构,此片几近平庸,不仅承袭了好莱坞的爱情套数,较之中国传统戏文也显陈俗:落魄书生与名媛的邂逅传奇。
是奥黛丽·赫本改变了一切。她与格利高里·派克一道,以绝配的生命组合演绎了最简单的爱情方程。剧中,赫本那天使的面孔和纤尘不染的纯净,散发着一股水果的清香——一种足以消除生命疲劳、给人以莫大恬静和鼓舞的能量……不仅令视觉惊喜,更让灵魂舒适。
巨大的辐射。好莱坞试爆了一颗少女原子弹。奥黛丽·赫本冉冉升起。
难怪《罗》片刚一获奖,媒体即惊呼:“这真叫人受不了,若没有赫本,它就只能是个平庸的感伤之作。”是的,是赫本让人受不了,是那罕见的美质、如炬的注视叫你沉不住气了——她触摸到了你最敏感和隐秘的精神部位。你无法躲掉对她的崇拜和爱慕,是召唤,也是义务。我想起了诗人荷马惊叹海伦的那个场面:“她走了进来,老人们肃然起敬。”的确,没有比这更摄魂的美了。
今天,《罗马假日》已成为好莱坞骄傲的典藏。经典意味着最好的手艺,意味着里程碑似的一去不返,也意味着让所有模仿者感到羞愧。今天,观众早已忘了它原本那样一个简陋的构思,欣赏它只是为了亲睹半世纪前那场明媚的邂逅,看看赫本那带电的目光怎样令心狂跳……
美的才华,美的功劳,奥黛丽成为世人心中永远的公主。1988年,联合国儿童基金会正式授予她“慈善大使”,让那明澈的笑容有机会抚摸全世界的孩子。
那天,我遇到了一件特别兴奋的事。在一篇采访中,我看到以《远山的呼唤》《幸福的黄手帕》而受人尊敬的日本导演山田洋次如是答记者问:“许多电影都令人难忘,要说最爱哪一部真的很难……不,我想起来了,是《罗马假日》,当然要属《罗马假日》哦!”
多么精彩的老人。这样的话我早就想说了,只是一定不如他说的好。要知道,这句貌似普通的话竟然源于“公主”在《罗》剧中最著名的台词。赫本听了一定会流下热泪。
那个场面,每个看过该剧的人都难以忘怀——
第二天,公主出现在记者招待会大厅里。突然,人群中,她发现了昨晚含泪吻别的那张面孔,她惊呆了。接下是一组无声的特写镜头,只有目光透露着两颗心的澎湃。
有声音问:公主殿下,在您所有访问过的欧洲城市中,您最喜爱哪一个?
(侍从官悄声提示:“各有千秋。”)
脸色苍白的公主像是从梦中惊醒,正色道:可以说,各有千秋……不,最让我难以忘怀的,是罗马,当然是罗马!
这时,少女脸上的忧郁不见了,露出一种明亮而坚定的笑容,像一个突然成熟的幸福女人那样……
招待会结束。
已转身的赫本突然扭过头,最后一次地,将满含泪水的目光投向人群中的他。那苦涩的表情迅速放大,瞬间又被一种奋力做出的微笑所替代。寂静中,你能清晰地觉出她的躯体在克制中颤抖,大厅的柱子也在颤……
“凝——视”,多么好的一个词啊,假如还有谁不懂它,那就到《罗马假日》中去找吧。
“不,罗马,当然是罗马!”这句突然变向的话成了该片最珍贵的台词,将剧情推向了巅峰。从精神角度讲,这个大胆的“别有用心”的——有违王室大政方针的肆意妄举——可以注脚为:对无精打采生活的精彩背叛!
罗马,自由精神的城堡。假日,则是对常态生活的反戈。
“罗马假日”——一场纯洁而诗性的“越轨者”的童话。
这样的童话在不少著名的生涯故事里都可以找到,他们以决然的背叛者姿态向世俗规则挑战,从而痛快淋漓地给生命放假,比如托尔斯泰背叛古老的庄园,温莎公爵背叛到手的王位,黛安娜背叛她的查尔斯……这种“不轨”永远是美性并值得尊敬的。
我一直渴望与人分享自己的收藏,可惜身边这种生命的同类太少。这里须提到一位朋友,他有一种语出惊人的解说本领,曾与我有过分享两届“世界杯”的难忘经历。但他只关心电影中的女人而不关心电影。
某日深夜,临睡前照例将电视频道搜索个遍。谁知,竟出现了阔别的《罗马假日》,忽想起这朋友,干嘛不吵醒他呢?于是搬过电话:“打开电视,对,马上。”
片子刚完,床头的话机就叫了:“她真叫人幸福!”他在城市的另一头高声嚷道。
我愕然,沉默,心里涌上一股潮湿。他道出我最重要却迟迟苦于表达的那种感受——他太厉害了!
不错,是幸福,奥黛丽让整座夜晚连同电视机都焕发着一种“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