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季节,才不过五多点钟,天已经黑下来了。大街上,人们行色匆匆。有人陆续走进来,是客人。女孩子们打起精神,准备迎客。余海洋立在吧台旁边,看着小真算账。计算器嘟嘟嘟嘟响着,小真的手指灵活极了。其实,先前坐在吧台后面算账的,不是小真。是沈蜜。据说,沈蜜是余海洋的老乡。也有人说,沈蜜是余海洋的情人。沈蜜个子不高,却十分的丰满,是那种容易惹火的女人。关于沈蜜的故事,都是从女孩子们那里听来的。对于这个沈蜜,女孩子们的心情复杂。沈蜜的名字被她们挂在嘴上,不厌其烦。说她如何在余海洋那里得宠,又如何在外面招蜂引蝶。有一回,一个女人闯到店里,径直走到吧台,给了沈蜜一个耳光。第二天,沈蜜就不见了。很久之后,空气里似乎还有那耳光的回声,响亮的,清脆的,凛冽的,让人猝不及防。余海洋自己在吧台后面忙了一阵子。后来,小真来了。
门楣上的灯笼早已经点起来了,百味居,三个金字衬着朱红的底子,有一点朱门的情致,也有一点市井的繁华,宜浓宜淡,宜繁宜简,仿佛女子,绫罗环佩,荆钗布裙,都别有风姿。不得不承认,在生意方面,余海洋是内行。
吧台上方是一盏灯,暖黄的光晕,淡淡地打下来,让人觉得安宁。小真喜欢这盏灯。小真记得,当初,就是在这样的灯光下,在姜教授家里,她咬着唇,把心一横……事情过去了那么久,她也说不清楚,当时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直到现在,她抬头看见这暖黄的灯光,才忽然想起来,那一个懵懂的夜晚,或许,自己是被这灯光给蛊惑了。
私心里,小真是有那么一点喜欢姜教授的。喜欢他什么呢?说不好。真的说不好。说起来,姜教授的年龄,足可以做小真的父亲了——小真生在乡下,父亲早逝,她从来没有见过他。很小的时候,小真就懂得了人世间的不完满。看着别的孩子被自己的爸爸举过头顶,往空中抛,发出快乐的尖叫,那尖叫里有夸张,也有炫耀。小真仰脸眼巴巴地看着,眼热得不行。听着人家爸爸爸爸地叫,小真就远远地躲开。她怕这个。背地里,她一面悄悄地流泪,一面在心里悄悄地喊爸爸。爸爸,爸爸,爸爸。一遍又一遍。甚至,别的孩子挨了爸爸的揍,小真也是嫉妒的。小真觉得,那一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惩罚。自然了,小真知道,妈妈疼爱她,她也疼妈妈。可是,不一样。这是真的。
疯狂的时候,小真喜欢喊姜教授爸爸。好爸爸,好爸爸,喔,坏爸爸,坏爸爸。姜教授激动极了。怎么回事?这个安静单纯的女孩子,小小的身体里,怎么会隐藏着这么大的爆发力?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姜教授简直是喜出望外了。在这个圈子里,也算是跌宕了半生,姜教授什么没有见识过?可这个小女子,却偏是不同。姜教授最喜欢在她耳边说的,就是那句甜言蜜语。小真,小真,我得把你留下来。留下来?留在B大,留在姜家,还是,留在北京?一屋子的灯光,明明灭灭,乱世般的疯狂,超现实的魔幻。小真小真小真小真。姜教授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忽然传来玻璃的破碎声——是酒杯。小真吓了一跳。餐厅里有片刻的安静,人们都惊诧地望着那个醉酒的人。是个女人。年轻女人。一头长发,掩住了半边脸。女人的肩膀一起一伏,似乎在饮泣。红酒泼洒在雪白的桌布上,有点触目。余海洋走过去,在女人的对面坐下来。女人是一个人,没有同伴。余海洋吩咐沏茶。红娟悄悄吐了一下舌头,领命去了。餐厅里重新喧哗起来。
人们吃饭,聊天,喝酒,笑。当然,也有人沉默,或者叹息。余海洋握着茶杯,正和对面的女人说话。余海洋的身子略略前倾,是专注的意思,也有那么一点微微的谨慎。女人的脸色已经平和下来,侧着头,听余海洋说话。公正地说,这是一个好看的女人。目光湿漉漉的,波光闪闪——或许,是方才的眼泪?不知道余海洋说了什么俏皮话,女人倏然低头一笑,咬着嘴唇,有点羞涩了。余海洋呢,胳膊肘拄在桌子上,把一只拳头顶住下颌,微笑着——他已经完全放松下来了。余海洋是一个有女人缘的人。他最是懂得,如何同女人相处。
关于余海洋的太太,版本有好几个。在女孩子们的口中传来传去,渐渐地,就变成了传说。至于真相,竟是不得而知。总之,直到现在,仿佛谁也没有见过那传说中的女主角。女孩子们都是喜欢幻想的动物。老板余海洋的故事,经了女孩子们的想象和虚构,便越发显得扑朔迷离了。
有短信进来。是房屋中介。小真的手机是旧的,换了新号。头发也剪掉了。仿佛要同往事一刀两断。这半年多,怎么说呢,小真是变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