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哪敢全拿出来?藏哪啊?我看那匕首好端端的,上面还有字,一定很值钱。本想卖给戴老肥,哪知那个笨蛋不识货,偷偷告诉了弘先生。弘先生缠着我要东西,答应出高价,我也同意了,怎知叫你小子偷了去!你说,你偷它干啥用?”石老蔫跺脚说。
石多哥不吭气。
石老蔫气得转了三圈,用手指戳着石多哥的脑袋:“妈的,真够气派的,拿古董去打架?败家子!打架为啥不拿咱家的破菜刀?”
石多哥抬头说:“我就是拿咱家菜刀来这找费大脚的,后来回家路上把菜刀丢了,第二天,神了,爹您猜咋回事?菜刀还在十四姑手上!”
“屁!那菜刀是我回家时捡到的,我放在咱家厨房的!”
“啊?为啥不说一声?”
石老蔫拍着手里的土:“我咋说?我说我三更半夜去哪了?当时是瞒着你们,没料到你小子这么贼,啥都看见了!你说,要是那匕首还在,我能卖出多少钱?那钱是路上的盘缠,咱家不用腿走,套上一辆骡子车,又快又舒坦,远的不说,现在最近也到西安府了!”
“然后呢?”石多哥问。
“然后?将那几件宝器卖了,买地、盖房子、给你娶媳妇儿,唉,老三看不上十四姑,那就给你俩都娶新媳妇儿!我呢,开一爿店,做个小买卖,备不准也续上一房,那日子……”他脸一沉,瞟了儿子一眼,“现在咋办?狗日的,出城也难了……唉?”他一拍脑门,望着伪装好的洞口,“咱们从这钻出去不都结了?”
“钻出去?杂树林里有官兵,不是正好被擒吗?”石多哥说。
石老蔫细想想,觉得儿子说得对,“那就等等看,兵一撤,咱就逃!”他下意识摸摸脑门上的包,“夜长梦多哩!他娘的,看大戏那晚我去杂树林,本是想取了宝器,趁大戏的当子咱家好一起跑,哪知道有个贼在林子里瞎捣鼓,好在宝器都在,不然……”
“啊?朝我扔土块的是您!”石多哥睁大眼睛。
“咋?”石老蔫见石多哥往后退着,猛然醒悟,“兔崽子!是你?老子这包是你用弹弓子打得对不?!”
石多哥撒腿就跑。
石老蔫弯腰抓起半截子砖,掂了掂扔下,换成小碎块砸过去,跺脚骂道:“兔崽子,王八蛋!你说,你那晚干啥去了?要不是你小子捣乱,老子那晚就成了。我的娘唉,你个败家的浑蛋!”
4
终于轮到了石有书来云妹儿家拓字,但是他已经没了当初的热情。他明白,在与多哥赢取芳心的暗暗角逐中,自己已然是弱者。至少从一些蛛丝马迹中,他体味到了云妹儿究竟钟情于谁。
他徘徊在戴老肥家门外,犹豫着是进是退。门开了,乔治万走出来。
石有书打量着这个从前曾经在一起玩耍过的富家子弟。
“石老三?”乔治万瞟了他一眼,刚要走,突然回头。
石有书拍着屁股上的土:“万金,你……回来了?”
“叫我乔治,呵呵,有七八年没见了,你在哪发财呢?”
石有书寒酸地不知如何作答。
乔治万显得很亲切的样子道:“听云妹儿讲起过,你和你弟跟你爹打石头学手艺呢,抽空还要去读书,不容易、很辛苦嘞……唉?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来……”
“来拓字,对不对?好了,你受累,我走了,拜。”
石有书望着乔治万的背影,拉了拉自己皱巴巴的衣襟。
穆识子和小喜在地摊买纸,见一支马队正快速经过。弘应天骑在马上,身着军服,帽子压得很低。穆识子以为眼睛花了,揉了揉。
“爹,眼睛怎么了?”小喜问。
“好像进了沙子。”穆识子再朝马队的去方向望了望,说:“你弘叔几天不露面了……”
在城外的残碑处,一个二十米见方的大土坑出现在众人面前。弘应天抓起一把土,闻了闻。
游克文问:“怎么样?”
弘应天点头。
游克文一挥手:“挖!”
一百名士兵轮换着继续挖下去。一个士兵的镐头触到了一块石板,发出铿锵的声响。
弘应天耳朵尖,急喊:“停!”
众人住手,游克文和军官们朝大坑围拢过来。弘应天蹲下去,将石板上的土抹开,露出四个字:动我者死。
弘应天大惊失色。看到字的军官和士兵们本能地向后退去。现场寂静,众人全看游克文。
游克文看着石板上的字,阴沉着脸,“怕什么?揭开!”
没人敢动。
“大师?”游克文以为弘应天有办法。
弘应天沉吟片刻,突然低声问:“石多哥呢?”
“嗯?找他做什么?”
“童男镇邪气。”弘应天答。
游克文冲赵二毛子吩咐:“去,把石多哥给我接来。”
弘应天连忙道:“我得回避一下。”
游克文命令卫兵:“送大师去杂树林休息。”
石家人在院里吃着饭,石老蔫利用这机会作动员。他咽下一口糊糊说:“我该说的都说了,总之,夜长梦多,找时机咱们赶紧走。你们咋不吭声?哑巴了?”
十四姑放下碗,说:“我不想走。”
“我也不想走,穆先生刚收下我,我还上课呢。”石多哥低头喝粥。
石老蔫看着石有书问:“有书?”
石有书憋了一会,说:“我同意,走。越快越好。”
十四姑一愣:“咦?咱俩聊的时候你还说不同意走,这会儿就变了?”
石有书低头道:“我这会儿明白了。走。”
石老蔫冲着石有书点头说:“还是有书通情达理,为咱这个家着想,十四姑、多哥,你俩的心思我懂,但我是一家之主,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门外传来马蹄声,赵二毛子推开院门跨进来:“石多哥,快,司令叫你!”
石多哥斜眼看他。
几个人端着碗,呆呆地不敢说话。
赵二毛子压住火,放低声音:“是司令请你,咋?抗命?”
石老蔫紧张地对石多哥说:“多哥,别犯浑,快去,免得惹司令生气。”
城外,一群兵围着大坑,默不做声。
石多哥从马上跳下来,蒙蒙地看着眼前的情景。
游克文抬头看见石多哥,说:“别怕,你在那站着就行。”
“那石板上面写着啥?”石多哥看到坑里的石板明知故问。
“恭喜发财。”游克文眼也不眨地答。
石多哥想笑,却憋住了,静静观察着士兵们的表情。
游克文瞪了一眼木讷的兵,下令:“把石板掀开!”
两名士兵战战兢兢地挪动着石板,其中一个小个子兵哆嗦着,腿一软倒在地上起不来了。
“样!”游克文勃然大怒,一马鞭抽下去,指着几个兵道,“给我拉出去。”见冯营长靠在坑壁上抽烟,边喝道:“冯营长,你来把它掀开。”
冯营长扔掉烟头,走过来,弯下腰,双手扣住石板,猛力抬起,扔到一边。大伙一同看去,原来石板下面还是土。
士兵们轮下镐头,又挖了两米深,仍不见墓穴。
“送石多哥回家。”游克文对赵二毛子说。
“唉?叫我来是看石头?”石多哥问。
赵二毛子把石多哥推上马,离开。
“叫大师回来。”游克文道。
卫兵举起一面黑色的旗子,冲着杂树林摇摆。
弘应天快步走过来,跳下坑,抓起一把新挖的土,细细看、闻了闻,脸色发白,冒出冷汗嘟囔道:“咋是生土了?”
游克文问:“怎么回事?”
弘应天的汗从军帽的边沿留下来。他想了一会,嘀咕道:“这墓……是假的?”
站在一边官兵们一阵骚动,面面相觑。
“弄出这么大动静,是一假墓?!”游克文面色难看。
“不会呀,中邪了?”弘应天眼睛发直。
5
游克文在兵部踱着步抽着烟,默不做声。弘应天闭目养神,突然睁开眼,抓起茶缸一饮而尽,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掏出一个皮质包,解开细细的皮带,用长指甲弯起黄白色的粉状物,凑近鼻子深深一吸,扬起头,闭上双目。
游克文停下脚步,以为这位爷有了眉目。
弘应天不紧不慢地念叨:“从风水和熟土的情况分析,我估计得没错。墓碑下面的熟土曾经被夯打,绝对是人为的痕迹。比如是庙宇台基,或者说,就是一座假墓。因为那地方是一处气穴。”他睁开眼,站起身,边踱边道:“石板和题刻应该是明代人的手笔,可能是某一任知县的功绩,这在《县志》里没有记载。埋入刻了字的石板,是为了警告后来者。这恰恰表明,靖镇地下有秘密,且在早年间就有人下过手。至于经过夯打的熟土,如果不是台基而是假墓的话,那靖镇就更有文章可做了。造假墓者,绝非一般贵族,那是王一级的墓主才有的事。曹操的假墓之多,目的是为了把敌手和盗贼搞晕了算。所以我说,非但不能罢手,而且还要大挖、特挖、全挖!”
游克文听得很迷惑:“挖?在哪挖?”
“那个假墓的地方依然可疑。”
“还在那儿挖?”
“对,位置向南再偏十丈二尺,加大人手,扩大挖掘面!”
游克文兴奋起来,扔掉烟蒂:“要的就是你这话!来人……”
弘应天打断他:“别急。司令是否记得我前些天和你说过的青铜匕首?”
“不是说是没有的事吗?怎么……”游克文回过身看着他。
赵二毛子探头进来问:“司令叫我?”
“出去。”游克文头也不回。
赵二毛子缩出去。
游克文看着弘应天:“接着说。”
弘应天道:“石老蔫曾经拿着青铜匕首的图样给戴老肥看,说原物是他家传的古董,后来又搪塞说没有那回事。那图样我看过,应该是依照实物拓出来的。石多哥声称自己和费大脚打架时用了那把匕首,后来扔了。这件事被他哥当做笑话在穆识子家说过,我当时没当回事。费大脚是被人闷死塞进洞穴的,但尸体上的确有刀子刺的伤口,洞穴离打架的地方也不算远……现在看来,青铜匕首并非空穴来风呀。”
“那支匕首真的有来头?”
“大有来头,倘若属实的话。”
“石老蔫有家传的古董,石多哥拿古董去打架、杀人……这话,你信吗?”游克文笑问。
“司令信吗?”弘应天一脸严肃。
“如果是真事,大师有何想法?”
“得到它!”
“一把古代的生锈的铜刀子?”
“那匕首远不能用价值连城来评价,如果确有其物,那就是一个天大的传奇。”
“怎么讲?”游克文来了精神。
“不见真器,不下断语。”
游克文沉吟片刻,冲门外喊:“赵二毛子!”
“有!”赵二毛子噌地跑进来。
“把石多哥带来,说我找他有事。”游克文道。
赵二毛子问:“说请,还是带?”
游克文一笑:“妈的,你还懂得这一套?说……请。”
赵二毛子掉头就跑。
游克文转身说:“大师,你我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人,要同舟共济了。”
“彼此彼此。”
“以后的骂名是少不了的,这,大师可曾想过?”
弘应天走到门口,停下道:“眼前富贵一枰棋,身后功名半张纸嘛。”
小喜回到家,从怀里掏出三封信递给穆识子:“云妹儿姐说,乔治万很为难……”
石多哥一撇嘴:“万金就万金呗,还什么脚指头万,狗屁!不就是把信带出城吗?我来!”
“你?”石有书瞟了他一眼。
穆识子从小喜手里接过信,掂量着,沉默片刻说:“或许人家有难处……那就不为难人家。”他把信顺手塞进书架。
赵二毛子晃荡进来,歪着脑袋对石多哥说:“石多哥,司令……请你!”
“谁让你进来了?出去!”穆识子火了,厉声道。
“嘿?!”赵二毛子下意识摸枪。
石多哥觉得自己很丢人,涨红了脸:“赵二毛子!你敢在这儿撒野?”
赵二毛子有些心虚,退出门槛说:“你不去,我就在这等着。”
石有书不吭气,瞄着穆识子和门外的赵二毛子。
穆识子看着石多哥,叹了口气道:“还不快去?去吧,去找你的司令吧,别再来上课了。”啪地把书摔在桌上。
石多哥呆呆地站了一会,忍住心中的火,回头说:“先生,别把我看扁了,我石多哥明白事理。”一咬牙,走了。
穆识子弯下腰咳嗽起来,石有书赶紧给他捶背。
“多哥……他会不会遇到麻烦了?”穆识子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