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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东阳正埋头看文件,忽听有人敲了一下门,他刚说了一声进来,就见一个陌生男人腋下夹着一个黑色手提包进了门。那男人留着一个寸头,脖子里套着一个大金链,一看就知道是那种有了俩钱的土老板。何东阳正疑惑地看着,陌生男人关了门,转过身来狡黠地一笑,才说:“何市长好,我在电视上老见到你,就是没有打过交道。自我介绍一下,我是金色花园小区的住户,叫周得财。”何东阳一听是周得财,“哦”了一声,知道麻烦找上门来了。
前些天,新闻媒体上、网络上同时爆出了金州市金色花园小区个别住户擅自加盖别墅、影响城市景观的报道,网站上的文章更犀利,有一篇题目为《穷人被强拆,富人在强建,政府要站哪一边》的文章,内容翔实,笔锋犀利,列举了金色花园小区内的别墅加盖扩大占地面积的数字,还发了照片。文中还采访了一些人大、政协委员,他们发出的呼声非常尖锐,低收入群众的合理住宅被强迁,富人们却私自违章建筑,公理何在?我们的政府究竟代表谁的利益?言之凿凿,咄咄逼人,责问后提出政府不能只拿弱势群体开刀,应该一视同仁。
很显然,这样的报道上升到了穷人与富人之间的矛盾,引发了一些负面的效应,也把政府工作放置到了风口浪尖上去拷问。网文下面的跟帖更是过激,几乎是一边倒在指责富人们,责问政府为什么不加以制止,难道是政府的官员得了什么好处,害怕得罪这些富人吗?报纸上的虽然言辞没有这么犀利,却上升到了创建精神文明城市的高度,指责这些私自加盖的别墅影响了城市的整体规划和文化广场的周边环境,有关部门不应该熟视无睹。
看完报道,何东阳心里十分恼火,这是什么人在故意制造矛盾,唯恐天下不乱?网络上的文章倒也罢了,《金州日报》怎么也跟着起哄?这不是明摆着把自己放到火上烤吗?他很想给日报社的总编老常打个电话批评几句,可又一想,报纸反映一些群众的呼声也没有错,老常可能压根儿就没有想到会把矛头指向自己,这一过问,岂不是把问题扩大化了?也许是因为自己站的位置不同,才对同一个问题有了不同的理解,如果现在还是丁志强当市长,他不是临时负责政府工作的常务副市长,他也不会这么敏感。这样想来,心气才平和了许多,他正准备给城建局的局长黄建成打个电话,没想刚拨了号,黄建成就出现在了他面前。他心里一惊,真是一念鬼就是一个黑枯桩,便黑了脸问:“最近报纸批评你们城建部门的事儿,你看了没?”
黄建成说:“看了,我就是特意来向何市长汇报情况的。”何东阳示意他坐下,为他泡了一杯茶。
黄建成客气地说:“谢谢何市长。”
何东阳早就听人说过,黄建成是市长丁志强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城建局管着城市规划与建设,是一个实权部门,更是一个高危地带。按市政府原来的分工,城建局属于丁志强直接管辖,何东阳很少问津,黄建成有什么事也不来找他,他们俩几乎没有什么来往。
何东阳明白,这次黄建成主动找他来汇报,主要是市长丁志强被调到了省政协去担任一个部委的副主任,他不得不向他来汇报。想着,便坐到了位子上说:“那你说说情况。”
黄建成说:“金色花园小区的别墅是九十年代末修建的,因为质量问题,有的顶层每逢下雨就漏水。去年,他们中的有些人曾经申请过要自己补修一下,城建局考虑到实际情况,就答应了他们的请求,没想到他们越搞越出格,有的住户竟在上面加层,有的干脆推倒重新修建了小高层。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城建局有责任,主要是没及时检查,加以限制,才导致了今天的被动局面。”
何东阳说:“媒体上的报道和批评你看了没有?”
黄建成点了点头说:“这些媒体都是马后炮,在他们修建时悄无声息,既成事实后就知道煽风点火。”
何东阳没有表态,只问:“你是城建局长,在这个问题上你最有发言权,你说说,现在该怎么办?”
黄建成苦笑了一下说:“我觉得现在只能要求他们下不为例,已经加盖的,要让他们拆除可能有难度。如果强行拆除,恐怕会引起新的矛盾。这些人都是金州市的纳税大户,有的是外来多年的投资商,我觉得我们还要理性地对待这件事。”
何东阳“哦”了一声,他觉得黄建成说的有些道理,但也有些偏颇,如果按他这么做,显然不能一视同仁,恐怕难以服众,只好说:“这样吧,安排一个时间,我们去实地考察一下再做决定。”
从何东阳的主观愿望上来讲,他也不希望扩大事态,最好是冷处理为好。然而,没想到晚上的电视节目又曝了光,无疑又使这件事升了级。电视画面上出现了几个加修的别墅,有五六层高的,也有三四层高的,有的干脆推倒了重建,有的在原有基础上扩建,整个别墅区乱糟糟一片,失去了别墅区的和谐,反倒有点儿城中村的意味。电视主持人还现场采访了施工人员、保安和小区管理人员,就是没有采访业主。小区管理人员说,他们曾向城建部门汇报过,城建部门没有做过明确的答复。
何东阳越看越生气,觉得城建局在管理上还是有问题,像这样的事应该早发现早制止,等到生米煮成熟饭了,问题暴露了,对谁都被动。他不打算去考察了,新闻记者的调查足以让他了解到问题的症结,再去考察就是多此一举。既然是城建部门管理出了漏洞,他只能责令城建部门自己去解决,该拆除的拆除,该处罚的处罚,不能让你黄建成当好人,让我去得罪人。
第二天,是市委中心小组学习日。何东阳本想等学习结束后再向市委书记孙正权做个汇报,听听他的意见,没想到还没来得及向他汇报,在中心学习小组会上孙正权就讲到了这个问题。孙正权不是专门作为一个问题单独讲的,而是在讲到创建全国精神文明城市时,顺便提到了金色花园小区有人以维修为名私自加盖别墅的事。他说,这件事影响很不好,不仅影响了居民小区的统一规划和文化广场的周边环境,更重要的是在群众中产生了不良的后果,无形中扩大了贫富阶层的矛盾,希望政府有关部门采取相应的措施,处理好这件事。
何东阳很认真地做了笔记,打算轮到他发言的时候表个态,并把自己的打算汇报一下。孙正权发完言,自然轮到了副书记韦一光,使何东阳没想到的是,韦一光的发言一下子把这个问题推向了一个高潮。
韦一光首先谈了一阵学习的体会,然后话锋一转:“说到创建全国精神文明城市之事,我完全拥护和赞成孙书记观点,我们就是要从小处着眼,大处着手,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如果我们的文明示范城创建活动不从群众关心的实际问题着手,就很难得到广大市民的共鸣与支持,很难由决策行为变成自觉的群众行为。所以,我们决不能忽视群众的意见和呼声。
“花园小区别墅业主的改建行为,已经严重影响了整个小区的景观和其他人的生活,往小里说,这是一个局部的行为,往大里说,就是个别人无视政府职能部门的法规,破坏和影响了文化广场的周边环境和景观。一些人大代表、政协委员由此也对我们的政府工作提出了质疑,我们是为富人开路,还是为穷人说话?这样的提问虽然有些偏激,但也说明了一个问题,就是我们在治法上的不公,不能因为老百姓没有钱没有权就强拆他们的房子,有些人手里有了钱就可以放任他们自己修建。
“最近,我在南方网上看了一篇新闻,说广州有个富豪区,上演起大规模圈地运动,别墅小区的业主改扩行为比较严重,使原本整齐划一的别墅群变成了风格各异的大杂烩。附近业主意见很大,市人大代表的呼声也很高,但问题终究没有解决。新任广州市长万庆良对此向权富们铁腕开战,他明确表示:‘老百姓的违建可以拆,非富即贵的违建拆不了,不合理!我不管你里面住的是谁、背后有谁,依法行政理直气壮,如果有钱人都管不住,那穷人还怕什么啊!一定要好好查一下。’在这位新任市长的明确批示下,有关部门严厉督办,终于拆迁了这些违章建筑。这件事与我们这里所发生的几乎一模一样,我们不妨借鉴别人的成功经验,采取必要的措施,把这种歪风邪气打压下去!”
何东阳听着,心里有点儿怪怪的,韦一光的话无疑有小题大做、推波助澜的意味,目的就是想把他推到问题的风口浪尖上,让他骑虎难下,不好收场。如果仅仅这样也就罢了,更让他感到不悦的是,韦一光拿了广州市长万庆良的例子来说事,这无疑将他置于被动的地位,如果他拿出了铁手腕,抹平了这件事,功劳也不全是他的,还有韦一光,他只不过按照韦一光说的去做,才取得了这样的成果。如果他做砸了,引发了新的矛盾,说明他没有水平。如果不按照这样的思路去做,问题就不会得到彻底解决。好一个韦一光呀!这不是把我架到火上去烤吗?让我去得罪人,你却躲在一边隔岸观火,事成了,有你的一半,事败了,让我落下个无能的恶名。这其中的玄机,也许其他人没有参透。
韦一光的话说完,其他人都跟着借题发挥起来,很显然,这些发言中有原来对丁志强不满的人趁机发些牢骚,也有趁机讨好孙正权和韦一光的,把政府工作的不满情绪一下发泄了出来。
孙正权听了大家的议论,又做了几点补充和强调,态度非常明确,责令政府一定要依法行政,处理好这件事。轮到何东阳发言的时候,他不得不向市委、向孙书记表了态,要深入调研,给出切合实际的处理意见,保证给市委交一份满意的答卷。
可是当何东阳接受了拆除违章别墅楼的任务后,才知道这是一块难啃的骨头。别墅区有五家加盖了楼层,三家完全拆除了原来的楼房重新修建了楼房,不但破坏了原来的框架结构,还扩大了占地面积。这三家中,有一家户主叫周得财,既是房地产开发商,又是省纪委书记的表弟。难怪黄建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时在位的市长丁志强也不闻不问。城建部门的默许,无疑助长了周得财的胆量,才导致了他拆旧盖新,彻底破坏了原有的格局,也为其他房主带了一个不好的头,引发了一连串的违章修建。
这些信息是城建局的副局长岳阳告诉他的。岳阳原先在祁北县当过乡长,是何东阳的老部下,他向何东阳提供这些内情,无非是想提醒何东阳要投鼠忌器,别影响了自己。很显然,周得财是这群人里面的领头羊,大家都看着周得财,只要拆除了周得财的违章修建,别的人就好办了。问题是,怎么才能让周得财认识到扩建的危害性,并让他成为一个拆除的带头人呢?
何东阳不得不问岳阳:“你说说,如果政府强拆,最坏会导致什么后果?”
岳阳说:“何市长,恕我直言,如果真的强拆,恐怕会得罪省纪委书记。”
何东阳心里一惊,如果真的得罪了省纪委书记就不好了,他随便给你穿个小鞋,找点儿问题查一查,不管能不能查到,经过这么一折腾,搞不好会从此毁了自己的前程。但如果就这么放弃,又觉得难以给金州老百姓一个交代,也对不起自己的良心,更何况他已经被人推到了风口浪尖上,想退已经来不及了,唯一能做的就是想办法从中寻找一个平衡点,找到一种更为合理的解决问题的方法,可是,这个方法要到哪里找呢?
何东阳叫来了秘书长潘多文,把问题大致给他讲了一下,说:“你安排一下,明天早上八点钟,城建局、金都区政府,还有各新闻单位的记者到市政府大院集中,然后我们统一到金色花园别墅区现场办公。到时候你也一同去。”
潘多文说:“好的,我马上去通知。”
何东阳很希望潘多文能谈谈自己的想法。他知道潘多文伺候过几任领导,有着相当丰富的经验,隔岸观火时,要比火中的人看得更深刻透彻一些。虽然秘书长的位置决定了他不宜多说,但这并不妨碍他的心智高于他人。何东阳想试一试,如果把这个烫手的山芋交给他,他会如何应对?于是便说:“必要时,你可代表政府对着摄像机讲几句话。”
潘多文谦卑地一笑:“谢谢何市长对我的信任,代表市政府讲话,非你莫属,尤其是在这个特殊时期,你不要把这个话语权交给了别人。”
何东阳心里却想,潘多文不愧是一个明白人,就说:“什么特殊时期?坐,坐下来说嘛。”
潘多文坐在了他对面的椅子上,说:“丁市长一走,位子空了,这就是一个特殊时期。恐怕瞅着市长位子的人不少,上面的意见很重要,群众基础也同样重要,所以你不能太掉以轻心,该舆论造势的时候,你也得造一造,该走的路子还得走一走。我们政府这边的人都希望你能当上市长,你不仅能力很强,为人公正,而且还关怀我们下属,说真的,我打心眼希望你坐上这位子,也好关照一下我们。”
何东阳哈哈一笑,心里不觉一阵畅快,他觉得潘多文为人不错,尽管有恭维的成分,听起来还是相当顺耳,就接了他的话头说:“多文呀,如果我真的能坐了那个位子,我就不光是关照你一下的问题了,而是要把你放到更加重要的岗位上,让你发挥更大的作用。”
潘多文一听,眉宇间顿时溢满了喜气,说:“谢谢市长的高看,不管将来情况怎么样,有你这句话,就让我很知足了。”
何东阳说:“我说的不是面子上的话,而是真心的,谁不希望自己的手下有几个得力的干将?但是想归想,不到那个位子上,想关照也难。至于市长的位子,想的人很多,我也不抱太大指望,什么事都不能强求,顺其自然吧,只要把眼前的工作做好,能够问心无愧,对得起金州的老百姓就行了。”
潘多文说:“倒也是,倒也是。说到眼前的工作,我觉得别墅区违规建筑的确是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不过,话又说回来,越是棘手的问题,越能考验领导者的执政能力,处理好了,能得到老百姓的拥护和口碑,也能得到上级领导的看重。当然,这样做可能会触及到个别人的利益,如果真的触及到了,上面有人怪罪下来,那也不是你的责任,是市委的决策,下面又有城建局和区政府具体去执行,他也奈何不了你。”
何东阳点了点头,拿市委的决策来做挡箭牌他不是没有想过,但总觉得有点儿牵强,现在再经潘多文这么一讲,他有了一种认同感,嘴上却故意说:“干吧,干什么事都不能顾及太多,如果顾及太多,什么事都做不成。”
潘多文告辞后,何东阳心里轻松了许多。潘多文的话,无疑消除了他的心结,也打开了他的思维,他完全可以把问题交给区政府和城建局去办,还可以让他们分为两步走,先劝其自行拆除,避免矛盾,如果他们自己不拆除,再强行拆除。同是一件事,处理的方式不同,效果也不同。他十分清楚,在这件事上绝对没有折中路线可走,也无路可退,他只有硬着头皮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