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生活波澜不惊,或者说乏善可陈,我试图在我老婆身上慢慢找到感觉,可是,一直到她为我生下一个八斤七两的小子,我也没有成功。这期间粮管局的领导曾有意调我去局里工作,我拒绝了。领导亲切地说,这么好的机会,过了这村可没这店哪。我说我知道,但我还是要留在红星粮店。领导向后一仰,靠在真皮转椅上,用很奇怪的眼神结束了和我的谈话。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没说,只是笑了一笑。我也笑了。我知道,原C城粮管所旗下的三十家粮店此时只剩下四家了,就是这仅存的四家店面,现在也岌岌可危,朝不保夕。我虽然用尽全力经营着我的红星粮店,但我不能保证下一月,下一年,它还能打开大门。奇怪,我为什么要说“我的”?我恍惚了一下,一巴掌拍在脸上,打掉一只试图攻上我鼻尖的苍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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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是具有加速度的,在你年轻的时候,时间总是很慢,但是当你年纪越来越大,它就变得越来越快了。这种无情的流逝往往让你感到惊慌,但你什么也做不了。尤其在你有了孩子以后,时间更是猖狂,小孩子是精准又粗粝的时间刻度,他们几乎不是一点点长大的,而是倏忽之间就势不可挡地成长起来,让你感到了势不可挡的衰老。
我衰老了,在兢兢业业地担当了七年粮店主任的重任之后。这一年,红星粮店作为C城的最后一家国营粮店终于在越来越高亢的改革呼声中寿终正寝。在这之前,国家正式取缔了粮油关系,人们再也不需要在迁徙、升学、调动的时候,一边骂着娘,一边赔着笑脸跑到粮管局报到了。我以前一直以为,人们总是要吃饭的,要吃饭总是要买油买粮的,所以我很有信心,粮店的门会一直开下去。现在才明白,人们的确需要吃饭,的确需要买油买粮,可是他们已经不再需要粮店了。
我最后一次拉下红星粮店的卷闸门,无比沉重地把大门钥匙交到曾经的赵科长,现在是赵局长的手里。赵局长的身后站着一个穿梦特娇T恤衫、梳小分头的中年男人,他把一只娘们儿用的那种小型号的皮包夹在胳肢窝里,府绸裤子簌簌直抖。我真怀疑他审美畸形。但审美有问题似乎并不影响他成为一个成功的商人,他已经以年租金十五万的标价,标下了红星粮店的地盘。从今往后,红星粮店不复存在,而一个热辣的火锅城将就地崛起。赵局长用力握了握我的手,又伸出另一只手在我肩上重重地拍了拍。我们都没有说一句话。
我学着当年訾会计的样,也痛快地把自己买断了,但这一回,我只拿到四万六。原来工龄买断也是看行情的,这一阵行情反倒不如八年前了。不过没什么,红星粮店都已经没有了,我还有什么可计较的?李涛给我安排了一份工作,在酒楼里做采买。按说这是个油水很足的活儿,要不是绝对信任我,李涛是不会让我干这个的。但是我干了一段时间之后,觉得特没劲。我觉得这是李涛的恩惠,不光是同学的情分。这让我很踌躇。我姐在电话里倒劝我,你干你的,他该。我一蒙,蒙了之后明白了,原来如此。我操你个便宜小舅子,谁爱干谁干吧。我毅然离开了酒楼。
离开李涛之后,我才发现,以我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年纪和资历,其实是很滞销的。我能干的,也就是卖卖保险或者方便面之类的活儿。最后我选择了卖方便面。因为,它是粮食。
这样我就进入了一种很飘摇的生活状态,因为我拿多少工资,能不能保住工作,直接跟我卖掉多少包方便面挂钩。而人们的口味总是变化无常,你不能保证他总爱吃方便面,就算他吃方便面,也不能保证他吃你这个品牌的方便面,就算他吃的是你这个品牌的方便面,也不能保证他吃的是你卖的方便面。我头疼死了。
更让我头疼的是,我老婆提出跟我离婚。其实我们没有什么具体的理由离婚,如果她敢不要脸地提出来的话,无非就是我没钱。当然她是个很要脸的女人,所以她就说我们夫妻感情不和。当然啦,贫贱夫妻百事哀嘛,再加上我们一直也没培养出什么深厚感情,所以要合得来很难。我本人没什么意见,唯一的意见就是处理好我儿子。说起来我不是个好爸爸,我甚至比不上丁善水做爸爸做得尽职尽责。但是事已至此,我只能叹气。我妈就比我活跃多了,上蹿下跳地给我们做思想工作,企图在内部解决矛盾。她是个话痨,说起话来没完没了,从王三姐守寒窑说起,扯到刘翠萍苦斗了一十六春,又说孟姜女哭倒长城,小寡妇誓死不改嫁……颠三倒四,语无伦次。我老婆终于给弄烦了,披头散发地跳起来:你去问问你儿子,他一个月往家里拿几个钱?要不是我一个人撑着,这个家早散了。没钱就没钱吧,还装什么穷大方,硬往乡下犄角旮旯儿寄什么善款。好,就算我不吃不喝,我儿子也不吃不喝呀?月月要寄九百八,凑不够还问我借,什么人这是!我老婆啪啪啪这么一说,把我妈给说傻了。一个月九百八?你自个儿不吃不喝把钱寄给别人?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妈逼着我问。我实在是不想说,可我妈逼供的本事比中统特务还厉害,我只好承认,钱都寄给淮北农村的袁世明和他老娘了。
这些年,我心里一直有个腻歪的大疙瘩解不开,我一想到袁世明埋在麻包里血糊啦啦的样子和袁家老娘的断肠哭泣,就直打哆嗦。袁世明和他老娘回老家后,我开始给他们寄钱,我把我工资的一半拿出来寄给他们。起先我工资四百的时候,就给他们寄二百,到了工资八百的时候,就寄四百,我的工资水涨船高,寄的也就越来越多,我当粮店主任时,最高的工资拿过一千九百六。下岗之后,我就照着这个标准给自己记着账,到月一准得寄出去。这是我欠的债啊,我跟我妈说。我的眼泪流下来,是滚烫的。
离婚之后我轻松不少,老婆还算通情达理,孩子她带着了,每周来爷爷奶奶家过一天。至于抚养费,有就给,没有,也就算了。强过你这当爹的死了,她说。我当然不能让孩子以为我死了。所以我拼命干活,挣钱,还债——给儿子的抚养费也是一笔债。有时候我很迷茫,我他妈怎么老是欠账呢?也不知道这辈子能不能把账都还上。这些问题都特哲学,神神道道的,搞得我差点儿都和陈群一样要吃舒必利了。
这一年过到头的时候,我接到了李涛的电话。我们已经很久没联系了,他干他的宏图伟业,我穷忙活我的债务问题,不是一个档次的,所以也没什么对话的平台。但这一次他请我吃饭。
“我说哥们儿,聚聚吧。”李涛拖着浓重的鼻音,齉齉的。
“怎么?感冒了?”我问,这么久没见,还真有点儿小亲切,毕竟是一起喝过酒打过架追过女孩子的。
“没事儿,擤几把鼻涕就过去了。就是……有点儿想你们。”
我一听差点儿没笑岔气:“是你吗李涛?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啊。”
“可不就兄弟我吗。”李涛忽略了我夸张的笑声,依旧齉着鼻子有点儿伤感地说,“聚聚吧,见一面少一面了。”
“不至于吧,才四十。”
“至于。”李涛固执地说,“黄土岗上无老少。”顿了顿,又说,“昨儿,把叶薇薇送走了。”
“怎么个意思?”我没听清,走了?出城还是出国了?
“嗐,车祸,挂了。”李涛抬高了一点儿声调,“就昨儿夜里的事,侧面撞上来,颈椎给摔断了。”
沉默,我愣住了。
三十秒后,我抹了把脸,说:“我去找你吧。”
叶薇薇的样子我还有印象,苹果脸,马尾辫,天一热挺秀气的鼻梁上就沁出露水一样的小汗珠,水嫩嫩的。她坐前排,我坐后排,她一回头,飘起的长发就扫得我鼻窟窿直痒痒。那时候天气真好,阳光从窗棂子洒下来,照在她的油光水滑的小辫子上,一跳一跳的……这么美好的女孩子,怎么说走就走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