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市长的位子,韦一光心里就纠结了起来。他最硬的关系,省委副书记顾长平的突然调离,让他感到自己就像无根的浮萍,没有了根基,顿感心神不宁。
前几天,他去了趟省城,想跑一跑省组织部长潘长虹的关系。可没想到却生生地碰了个冷屁股,潘长虹没答应,也没拒绝,给他来了个不置可否。也难怪,没了顾长平的依靠,人家自然不会把他放在眼里。
从省城回来后,他再没有联系过潘长虹,潘长虹也没有给他打过电话,他有时也想给潘长虹打个电话过去,再问一问情况如何。如果有必要的话,他打算再上一趟省城,实打实地让潘长虹感受他的诚意,但每每拿起电话,他就犹豫了,电话打通后,向他说什么?仅仅是问声好,还是询问事情的进展?他觉得怎么说都不太合适,只好又把电话放下了。现在,当他排除了何东阳之后,觉得自己又多了一丝希望,如果不外派,从金州内部产生,无论从哪方面来讲,新市长都应该是自己。
下午,市委召开常委会,韦一光在会议厅看到了何东阳,两人相视一笑,然后各坐到了各的位子上。会议厅呈长方形,周围摆放着的都是高档的单人沙发,沙发与沙发之间放着一个小茶几,便给人一种宽敞的感觉,上方一共放着三个沙发,最中间的位子是孙正权的,左边是韦一光的,右边的本来是丁志强的,他走了,现在始终空着,谁也不好意思去坐。这种座次的排列,从来没人有意排列过,几乎是自然而然养成的习惯。
孙正权还没有来,宣传部部长刘胜文就对旁边的何东阳开玩笑说:“何市长,祝贺你,上省报头版了。”经他这么一说,大家的目光一起聚向了何东阳。
何东阳便趁机解释说:“这省报一点儿都不慎重,记者从来没有采访过我,就捕风捉影地瞎报道。”
刘胜文说:“何市长,这就是你对新闻这一行不太了解了,记者只注重新闻的真实性,并不在乎获取新闻的手段。比如中央领导有什么活动,也不可能让新华社的记者亲自去采访,只要记者获得了真实的新闻,照样可以发稿。”其他人听了就哈哈一阵大笑。
何东阳感到大家都有点儿嘲笑他的意味,便也正色说:“我还真不了解,原来新闻都是这么道听途说来的,经刘部长这么一说,我算是长了见识。”
大家听了,又一阵哈哈大笑。就在笑声里,孙正权进来了。孙正权一进门,大家的笑声立刻停止了,而何东阳的脸上却感到了一阵火烧火燎,仿佛觉得大家都知道了他的底牌,都在等着看他怎么收场。
会议开始了,何东阳的注意力却集中不到会议上来,他感觉这次省报的报道完全把他推到了悬崖上,如果在党报上放了空炮,不仅成了政界的笑柄,他个人的威信也将灰飞烟灭,以后别想再在金州这片土地上理直气壮地说话了,你要再说,谁还信,谁还听?
何东阳知道,他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他只能回头看,却不能再回头走,与其自己打败自己,还不如让对手打败自己,好赖还能得到一个好的口碑。
这次常委会议,主要讨论人事安排,吴国顺的事终于办妥了,何东阳也算了结了一个心愿。
会议结束后,他本来想与孙正权沟通一下,给他谈谈想法,没想到政协李主席跟着进了孙正权的门,他只好打道回府。坐到车上,掏出手机,他给吴国顺发了一条短信:“常委会已通过,敬贺你!”
很快,吴国顺回信:“谢谢首长,晚上聚一聚?”
何东阳想了一下,回复道:“算了,太敏感了。”
车过电信大楼,何东阳突然看到了一块巨大的广告牌上写着“山高人为峰”几个大字。这是电视上常播的一条广告,平时没做多少思考,此刻看到,却突然有了一种新感悟,大有“海到无边天作岸,山登绝顶我为峰”的意境,仿佛跳出了世俗的圈子,站在高山之巅,鸟瞰芸芸众生,心胸豁然开朗了起来。那个曾经在他的脑海里朦朦胧胧的想法,也越来越明晰了起来,渐渐地,终于成了一个可以操作的完整方案,再回想那些纠结的事情时,觉得没有什么大不了。人到万难须放胆,事当两难要平心。有时候就是这样,当你面对同一个问题,如果心大了,问题就变小了;如果心小了,问题就变大了。
不知不觉,车到了政府大门口,何东阳掏出了手机,给吴国顺打了一个电话,说:“你安排一个安静的地方,我们喝两盅。”
5
当吴国顺听到何东阳让他把图书馆的修建工程交给周得财时,他吃惊地“啊”了一声:“交给他?”
何东阳点了点头说:“是的,是周得财,你把那个工程交给他。”
吴国顺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盯着何东阳说:“首长,前不久他到你的办公室里耍赖的事,你不可能这么快就忘了吧?”
何东阳端起酒杯,示意吴国顺也端起来,碰了一下,一口喝干后说:“你看过今天省报上对我的报道了没有?”
吴国顺说:“看了,这篇报道很好,难道与他有关系?”
何东阳说:“当然有关系,而且关系很大。前两天,省纪委书记纪长海给我打了一个电话,明确指出,在拆除别墅区的问题上要把握好度,不要人为地扩大矛盾。建议我们适当罚点儿款就行了。如果我要顶着干,后果可想而知。我正想着低调处理一下算了,没想到今天省报这篇报道把问题推向了高潮,祝省长打来电话公开支持我。你想想看,一边是纪委书记要打压,一边是省长在支持,我该怎么办?”
吴国顺长吸了一口气,说:“这真是难呀,得罪谁都不好,怎么做都是吃力不讨好。如果听了纪长海的,必然会让省长认为你说大话,放空炮。社会舆论已经把你推到了风口浪尖上,想退也不好退了。如果不给纪长海面子,关键时刻他给你挑点儿毛病,让你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何东阳又喝了一杯酒才说:“我何尝不是这么想的?所以,我才不得不孤注一掷,让你把文化广播局的这个大工程交给周得财,然后,我再拆了他的楼。”
吴国顺这才恍然大悟:“我明白了,高!真是高家庄的高!”说着,斟满了酒,递给何东阳一杯,他端起一杯,“来,首长,为你的一举两得干杯!”
何东阳喝了酒,随着长长的一声呼吸,终于把捂在心里的纠结吐了出来,便说:“国顺呀,不瞒你说,最近为这事我天天失眠,当舆论把你推到风口浪尖上后,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看,稍有不慎就会前功尽弃,搞不好还会身败名裂。我知道,这是一个损招,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吴国顺说:“我理解,完全理解。这样一来,化腐朽为神奇,不但兼顾了两边,更重要的是舆论再一加热,为你说话的领导就更有理由来推荐你,到时候组织上不用你也说不过去了。”
何东阳正是这么想的,此刻经吴国顺这么一说,更加印证了自己这一方案的可操作性,就说:“所以,这一次你一定要给我搭好这个台,没有台,有戏也没法唱。”
吴国顺说:“首长放心好了,我知道我的今天都是你给予的,我的明天还寄托在你的身上,盼望你高升,就像盼望我自己高升一样,没有理由不尽心尽力。”
何东阳又端起酒杯,两人碰了一下,一饮而尽,然后接着说:“国顺,你能这样想就好。你尽快找一下周得财,与他私下达成协议,并且让他给纪书记打个电话解释一下,别让纪书记误解了。”
吴国顺说:“好的,我明天就约他见个面,谈完了再给你汇报。”
何东阳又说:“另外,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人问到这件事,你都不能说,哪怕烂到肚子里也不能对人说。”
“你放心,我就是烂到肚子里也不会向外人说的,周得财那边我也会给你说好,不要得了便宜说风凉话。”
“对对对!你办事,我放心!”
这一次,何东阳不知不觉喝高了。回到家里,他一扫连日的失眠,终于安安稳稳地睡了一个好觉,次日起来,精神倍增。
何东阳刚到办公室,黄建成就匆匆跑来汇报工作,说他们给周得财做了多次工作,协商不通,明天拆除的期限已到,已经做好了强拆的准备工作,看看市长还有没有指示。
何东阳心想,周得财一定给黄建成传达了什么信息,否则,任务早就下达给他了,他也不会赶来汇报。他想等吴国顺那边做完工作后再看,便说:“这样吧,你们等几天再说,最好是避免冲突。”
黄建成连说了几声“好好好”,告辞而去。何东阳觉得应该给纪长海打个电话解释一下,免得他看了报纸有误解。在这关键时刻,千万不能让他有想法,否则,即使自己有幸被推到了省委常委会议上,也会被他的一句微词拉下来。
像这样的事例在市县级的常委会议上发生过不少,会议在讨论某某的升迁问题时,纪委书记突发微词,说这个同志工作是不错,能力也有,可就是有群众反映他在经济上有问题。这样一说,这个同志就彻底完了。等查清楚真的没有事,他的机会也失去了,再等机会,就成了猴年马月的事了。前车可鉴,他可不能犯这样的低级错误。
何东阳理了一下头绪,拨通了纪长海的电话,心里还是不由得一阵紧张。电话通了,他听到对方“喂”了一声,就马上说:“纪书记好!我是金州的何东阳。”
纪长海这才说:“是东阳呀,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他一听对方说话的口气还算热情,心情放松了许多,就从容地说:“纪书记,非常感谢您上次在电话中对我们工作给予批评指导,我也向市委书记孙正权同志做了汇报,我们的意见是一致的,就是要遵照纪书记的指示,把握好度。没想到省报根本没有征求过我们的意见,擅作主张,发了一篇有关我的报道,又引起了祝省长的关注,还特意打来电话过问,搞得我非常难堪。所以,我想变通一下,征求一下纪书记的意见。”
纪长海“哦”了一声说:“怎样变通,你说说看。”
何东阳说:“纪书记,是这样的,我打算给周得财一个工程项目作为补偿,然后再给他做做工作,让他自己拆了。否则,舆论已经造出去了,再加上祝省长又过问过,我怕不好收场。我先给纪书记做个汇报,征求您的意见,纪书记若觉得可以,我就这么办,纪书记如果觉得这样不妥,那我就按您原来的指示办。”
纪长海又“哦”了一声,才说:“东阳呀,这件事也真为难你了,你和周得财商量着办吧。我只不过是给你们的工作提了一点儿建议,具体怎么办,我还是尊重你们地方政府的,不能干涉呀。”
何东阳一听,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就说:“谢谢纪书记对我们工作的关心与理解,也希望纪书记以后多多关心指导我们的工作。打扰纪书记了,以后有空欢迎来金州指导工作。”他一口一个纪书记地叫着,一直叫得纪长海一边听着一边“嗯嗯”地应着。等挂了电话,他才长出了一口气,暗想,这个老东西,终于把你搞定了!
何东阳点了一支烟,吸了几口之后,心里顿感轻松了许多。
回想起刚才的对话,何东阳深深感觉到,与强势人物对话,首先要学会示弱,这样才能博得领导的同情。二是要学会讨巧。古人说,话有三说,妙者为上。如果刚才他不说祝省长过问此事,而是说祝省长打电话支持他,纪长海一定会认为自己拿省长来压他,那样会适得其反,搞不好就会与他对立起来。他选择省长“过问”一词,回避了敏感的问题,又传达了某种信息,这样才能让纪长海容易接受,并宽宏对待。三是学会尊重。他明明知道该怎么去办了,还要把决定权交给领导,充分尊重纪长海,让他说怎么办就怎么办,这样,他反而会尊重你的意见。这真是经一事长一智,人的经验就是在不断的交往中积累起来的。官场中最难处理的就是人际关系,该说的话,必须说,少一句话,可能就会失去一个机会;不该说的话,千万不能说,多一句话,可能会毁了自己的前程。
这样想来,他觉得还要与孙正权沟通一下。在上次与孙正权的交谈中,领略到了孙正权的意图,就是要放弃,现在情况变了,他的策略也改了。如果不征得孙正权的默许,他会认为你自命不凡,如果再知道你与纪长海达成了私下协议,他还认为你背着他做了交易,更会对你有意见。做人真难,没有办法,为了尊严,就必须先付出尊严。
在何东阳驱车去市委的路上,吴国顺与周得财面对面地坐在了一起。
周得财掏出软中华,给吴国顺敬了一支,说:“吴局长今天找我来,有什么事?”
吴国顺点着了烟,才说:“我们文广局明年要修建图书馆,这项大工程已经列入了市政府的议事日程之中。眼下招标在即,不知道周老板对这项工程感不感兴趣?”
周得财咧着大嘴哈哈笑着说:“吴局长不会开玩笑吧?这种好事谁不感兴趣?”
吴国顺说:“周老板真是个痛快人,好说,好说,只要你要,我就一定给你。不过,我有个条件,不知道周老板能否答应?”
“这个行业的规矩我懂,吴局长有什么条件尽管说,我不会亏待你的。”
“既然周老板懂,那我倒要问问,按这行业的规矩……应该提几成?”
“一般来讲,五个点。如果是大工程,可能还会再高点儿。”
“这项工程,计划投资两千万,你说是大还是小?”
“吴局长放心好了,与我周得财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我绝不是那种见利忘义的人,有钱大家挣,有财大家发。你说吧,只要这项工程能给我,怎么都行。”
“既然周老板这么痛快,我也把话说清楚,我要把这项工程交给你,我一分钱的好处都不要,但有一条,你必须把金色花园小区你的那幢别墅拆了重盖,你看行吗?”
周得财一下警觉了起来,忙问:“这是为什么?”
吴国顺说:“周老板你也是明白人,这话还需要我讲透吗?现在舆论都造出去了,你的违章别墅如果不拆,其他两户也不拆,市上的政令怎么能畅通?所以,市上也好为难,想把这项工程交给你,就算是一种额外的补偿,这样大家的面子也能过得去。”
周得财闷头想了一下,才说:“现在有两个问题,想请教一下吴局长。”
吴国顺说:“你说吧!”
“第一,这项工程还要通过公开招标才能拿到,如果我将来拿不到怎么办?第二,即便我拿到了这项工程,我挣的利润也是工程修建的利润,这不能等同于我拆除别墅。”
吴国顺一听,觉得这死胖子虽然难缠,不过说得也有道理,就呵呵一笑说:“周老板,在生意上你是行家,在行政事务这方面你还缺乏了解。就说招标的事,那只不过是一种形式,其中的游戏规则你是清楚的,如果市政府想让哪个公司中标,能有不中的吗?”
周得财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
吴国顺又说:“再说第二个问题,如果按着行内的规则,要夺取这样一个大项目,你要投入多少资金?你心里肯定有个基数的,而这些投入,能不能换来你的一幢别墅你心里也清楚。我可以负责地告诉你,这项工程不让你投入任何运作资金,我也不要你的一分钱好处费,这难道还不行吗?”
就在这时,周得财的手机响了。他一看来电显示,马上对吴国顺说:“不好意思,吴局,我先接个电话。”说完,他站起身,一边接听着电话,一边走出门外去了。
吴国顺只好点了烟,一边抽着,一边等着他。吴国顺在约他谈判之前已经想好了几套对策,甚至从最坏处做了打算,万一他不答应,吴国顺就打算再把文体馆的装潢工程交给他,把他喂足喂饱,看他愿不愿意?因为这件事直接关系到何东阳的名誉和威信,关系到何东阳的事业与升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