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长海说:“何市长客气了,至于是不是我的亲戚倒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一定要掌握好行政执法这个度,我是搞纪检工作的,有过这样的经验教训。有时候,这个度把握不好,可能就会将一个干部的前途断送了。所以呀,我们在依法行政的时候,还是要以经济发展为主,不要人为地将问题扩大化,造成人为的矛盾,你说我说得对吗?”
何东阳听出了他的话中之意,虽然在心里极为反感这种暗示性的威胁,但嘴上却非常恭敬地说:“对对对!书记说得对。”
“当然,我这样说不是干涉你们地方常委和政府的工作,主要是说,有了问题,或者是决策上出现了偏差后,要注意及时纠正,这才是唯物主义的态度。至于正权同志那里,我已经打电话说了,他说你在电视上、报纸上把话说出去了,恐怕难以收场。我说有什么不好收场的,不能只顾个人的脸面,非要把事情推上极端,那就不好了。”
“谢谢纪书记的批评指导,我们一定注意改正。”
挂了电话,何东阳虚汗淋漓,他本想耍个滑头,把责任推到市委,没想到孙正权比他更滑,早就把难题交到了他这边,而纪长海更是老谋深算,亮出了所有的底牌,逼着他不得不就此收场。他仿佛被一种强大的气场包围着,在这种气场里,他几乎被压得透不过气来。
纪长海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他是搞纪检工作的,如果把握不好度,可能会将一些干部的前程断送掉。他知道,经纪长海这样一打招呼,如果再一意孤行,必然会引起后遗症,搞不好,他将会付出沉重的代价。如果就此放手,实在对不起自己的良心,更会失信于民,很快就会像汶川大地震中的“范跑跑”一样,成为大家嘲笑和谴责的对象。
他决定去找孙正权,听听他的意见。一路上他都想好了,如果孙正权退缩了,要他放弃,他只能借坡下驴,拿市委的决定来做对外舆论的挡箭牌。如果孙正权还要他继续坚持,那他只能义无反顾地坚持到底,要是纪长海怪罪下来,他仍然会把市委的决定拿来当挡箭牌。身处夹缝中的他别无选择,也无法一意孤行,他只有按市委一把手的指令去办事。
敲开了孙正权的门,孙正权向他招了一下手说:“我正准备打电话给你,没想到你就来了。坐,坐下来再说吧。”
何东阳坐在孙正权对面的椅子上说:“书记找我有什么指示?”
“你先说吧,你找我是什么事?”说着,孙正权给何东阳递了一支烟,自己也点了支。
何东阳觉得孙正权好像已经知道了纪长海给他打过电话,便说:“刚才省纪委纪书记给我打了一个电话,他给我讲了一大堆道理,并说周得财是他的亲戚,让我们变通一下,适当地作个处理,罚点儿款就行了。并让我们在行政执法上掌握好度,不要人为地扩大矛盾。”
孙正权说:“你是怎么认为的?”
何东阳没想到孙正权一脚就把球踢到了自己的怀里,真是高手,让他不知道怎么回答是好。如果说纪长海说得对,那无疑是否定了市委的工作,让孙正权误认为自己有什么把柄被纪委抓到了手,才那么怕他。如果否定纪长海的观点,会不会引起孙正权的不高兴?
他略一思忖,只好实话实说:“按说,上级领导不应该干涉地方常委和政府的工作,至于违章建筑的拆除问题,也不是我们哪一个人说的,是市委常委会议的决定,我觉得拆除违章建筑,依法行政没有什么错,不能因为我们触犯他的亲戚的利益,就说我们没有掌握好度。”
孙正权点了点头,又问:“那你是怎么回答他的?”
何东阳心里一虚,说:“我说这是市委常委会讨论决定的,我只是一个执行者,无权改变。”
孙正权“哦”了一声,才说:“你说得没错,这是我们市委常委会集体讨论决定的。不过,从问题的另一方面来想,纪书记的话也有道理。东阳,不知你想过没有?我们抛开周得财的事不谈,单就这违章建筑而言,他们在拆旧盖新的时候,我们的行政执法人员跑到哪里去了?我们当时怎么就不加以制止,不向他们讲清楚事情的后果?他们叮叮哐哐搞了几个月,我们的城建部门不声不响地给予了默许,等人家盖起来了,住进去了,听到网友一煽动,政府部门立即回头去拆除。真的拆除了,让一个家庭去承担那样大的风险是不是太过了?我们城建部门在平时的监管上有没有责任?如果有责任,又要承担多少?不瞒你说,纪书记也给我打过电话,我一直在认真反思,是不是我们的这个决定过于草率和不够理性?”
何东阳一听,就知道孙正权有了倾向性,他已经被纪长海的观点同化了,如果按这种观点推理下去,他们纪委对党员干部违法乱纪的事也不能查处了,他们为什么在党员干部违法时不加以纠正,一直等到他们违纪成了事实,铸成大错后再查处?行政执法也是一样,对方没有违章建筑,你查什么?有了违章建筑,才有按章拆除。这样的道理,孙正权不可能不懂,纪长海也不可能不懂,正因为他们都懂,都在装不懂,他就不能在他们面前真的懂,只能顺其自然,借坡下驴地说:“还是书记分析得透彻,我听书记的,如果不需要拆除,就放弃算了。”
孙正权叹了一声说:“东阳,恐怕你也知道,我一直在有意地培养你,给你提供一个施展才华的平台,一旦有机会,就想把你往上推一推。我找你的目的和你找我的目的是一样的,就是为了拆除违章建筑这件事,你看着办吧。如果你觉得已经把话说出去了,非要还大家一个说法,我也不阻挠你;如果你觉得这样做有风险,放弃了,我也不批评你。政府这边的具体工作主要还得你们做,你自己权衡。”
何东阳不得不佩服孙正权真是一个太极高手,转了一圈儿,又把问题交给了自己,他只好假装高兴地说:“谢谢书记对我的栽培,我明白该怎么做了。”
告辞出来,下了办公大楼,仰望着蓝天,何东阳才知道,虽然他嘴上说明白了,其实还是没有明白,他没有明白到底是要放弃,还是要坚持。他只觉得自己被人放到火山上烤,一边是网络的舆论监督,一边是上级的施压。如果放弃,必然会遭到舆论的谴责,落下一个说大话放空炮的名声。如果坚持下去,必然会得罪省上的大人物,那他以后的日子很难说清楚会出现什么变故。是进是退,何去何从?他真的无法找到一种合理的答案。
很显然,孙正权嘴上说让他自己看着办,实际上是把他的责任推卸得干干净净了,进,你去承担政治风险;退,你去承受舆论谴责。上了车,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感慢慢将他包围了起来,他看不清前面的路,更不知道该怎么走。
回到市政府,何东阳刚到楼下,看到市委副书记韦一光从电梯里走了出来,后面跟随的是人事局许局长。他急忙迎上去招呼道:“韦书记驾到,有失远迎。”
韦一光呵呵笑着,伸出一只手来,握住何东阳的手晃了两晃说:“我刚到人事局去了一趟,何市长从哪儿回来?”
何东阳说:“我从市委来,请到不如遇到,上去坐一会儿吧。”
何东阳心里有事,本来是说句客气话,没想韦一光看了看表说:“好吧,正好有空,去坐一会儿。”
上了电梯,何东阳说:“书记有什么事,打个电话让许局长给您办好就是了,还劳您亲自来办?”
韦一光说:“小事,小事,我也正好有时间,出来随便走走。”
说笑间出了电梯,许局长打了声招呼告辞了,何东阳和韦一光一起来到了他的办公室。落了座,泡了茶,何东阳说:“韦书记呀,你怎么还不过来政府这边主持工作?我都忙得焦头烂额了,你要再不过来,我可要撂挑子了。”
韦一光听完,哈哈大笑着说:“何市长真是太谦虚了,我看你干得很出色嘛,都成了媒体的焦点人物了,还有什么撂挑子的?”
何东阳苦笑一声说:“什么焦点人物!我现在才真正体验到了被放到火上烤的感觉是多么煎熬。”
韦一光呷了一口茶:“不至于吧?”
何东阳知道韦一光言不由衷,说不准他什么都知道,便也不再隐瞒:“我现在是内外夹攻呀,周得财到我这里公开要挟,上面又有人给我打了招呼,要我们把握好度,不要激化矛盾。”
韦一光吃惊地说:“竟然有这样的事?那头儿的意见是什么?”
何东阳明白他所说的头儿就是孙正权,便说:“我刚从他那里来,看来他很大度,让我自己来把握。”
韦一光长叹了一声说:“难,真难,进退两难。进,得罪上面的人,不好办;退,要冷落那么多热心支持你的人,也很闹心。尤其是网络这么一宣传,全国各地的网友都知道这件事,真是不好收场呀。”
何东阳突然想起了孙正权刚才向他发出的疑问:“是不是我们的这个决定过于草率和不够理性?”
当他又一次想起这句话的时候,似乎品出了孙正权的真正含义来,那不仅仅是对这个决定的反思,更重要的是,我们在做这个决定时是不是被人利用了?现在,听到韦一光的这番话,越发地体会到了孙正权说话的用意,也体会到了韦一光上一次的高调唱得实在有些虚假,不免有点儿煽风点火之嫌。
想到这里,便微微一笑说:“顺其自然吧!再过几天,你来当市长了,一切由你顶着,就没有我什么事了。”
韦一光虚张声势地说:“老兄呀,现在八字还没有一撇,究竟是外面派人,还是内部产生都很难说,你的善良愿望我怕多半会落空了。”
何东阳说:“不会吧?”
韦一光无奈地摇摇头:“任何事情都充满了变数,也说不准到时候文件下来后,不是我,而是你。这种事不能强求,随缘吧。”
何东阳知道他说的是真话,却故意说:“你上不去,那我更上不去了。”
韦一光说:“我们之间,谁能上就上吧,如果到时候被外人抢了去,那损失可就大了。”
经他这么一说,何东阳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触疼了,想起省上一点儿消息也没有,便感到了隐隐的失落。
4
一连几天,何东阳真有点儿火烧屁股的感觉,他正想着对拆除事件如何冷处理时,没想到媒体又烧了一把火。这天早上,省报头版上赫然出现了他的大照片,还有一篇大文章,标题是《面对富人区的违章建筑怎么办》,下面一行副题上写道:“金州市常务副市长何东阳如是说:老百姓的违章建筑我们可以拆除,富人的违章建筑我们为什么不能拆除?”何东阳打开报纸,头就大了。
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好不容易想出了冷处理的办法,让媒体这一忽悠,岂不是又把问题推向了极端?而这个媒体,不是一般的网络传媒,它是党报,是党的喉舌。这样一搞,纪书记看到了会怎么想?还以为我不知好歹,故意冲着他来着。更主要的是,影响一旦扩大出去,让他怎么收场呀!
他点了支烟,一边吸着一边匆匆浏览起了全文,文章中并没有夸张什么,却将事情的真相完完全全地呈现了出来,让人觉得这样的违章建筑不拆除的确不足以平民愤。他查看了一下记者的名字,记者叫余杰,是省报的。这个人他根本不认识,他也没有采访过自己,怎么不打一声招呼就上报了呢?现在的记者真能胡搞,为了抢时间抓新闻,根本不进行深入实际的调查,只凭网络上的资料胡整瞎编。他将报纸扔到了一边,脑海里却是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电话铃响了,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省城的,是不是纪书记打来电话指责他?他接起了电话,刚“喂”了一声,对方说:“请问你是东阳吗?”
他一听不像纪长海的声音,就有气无力地说:“我是何东阳,请问你是哪位?”
对方说:“东阳呀,我是祝开运,今天省报刊登了你下令拆除违章建筑的报道,我看后很高兴。很不错,真的不错。近几年,政府只一味地拆除普通老百姓的房子,引起了老百姓的抵触情绪和强烈不满,也影响了干群之间的关系。你反其道而行之,向富人开炮,拆除富人的违章建筑,这很好,这需要勇气,也需要胆略,我支持你!”
何东阳一听是省长祝开运,早就恭恭敬敬坐正了身子,紧紧地将话筒贴在耳朵上,生怕漏掉一个字。当他清清楚楚地听完了祝开运的话,高兴得声音都差点儿变调了,马上回答说:“谢谢省长的关心与支持,阻力肯定有,而且很大,不过有您的支持,有市委的领导,我们一定能够顺利完成任务。”
祝开运说:“这就好。你现在正是有作为的时候,好好干,争取干出些成绩出来。”
何东阳激动地说:“好好好,希望省长以后多批评指正,让我进步得更快些。”
“会的,会的,那好吧!以后有什么事再联系。”祝开运说完挂了电话。
何东阳还握着话筒,等他确信祝开运挂了机,才发现自己已经握了一手心的汗。挂了电话,他感到抑制不住地兴奋。他非常明白,虽说祝开运在话中没有向他多透露什么,但电话本身已经透露了许多,或者说是表明了许多,这就是说祝开运已经注意到了他,祝开运已经在关注他。
当何东阳把问题想到这个层面后,他几乎有些兴奋得不能自已。他觉得自己的判断十分准确,依照常理,日报上每天都有好多地方新闻,都有好多新鲜事,省长不可能一一打电话去鼓励,去表扬。他之所以给自己打电话,恐怕一多半不是事情本身,而是向他传达一种信息,这就是说,他当市长的事已经有了眉目,省长正在为自己积极努力。
何东阳越想越激动,越激动身上就越热。他感觉今天的暖气分外热,走到窗前,推开了窗户,一股初冬的冷气吹来,舒心无比。再看远处的楼宇,灰蒙蒙一片,仿佛笼罩在了云雾中。吹了一会儿冷风,大脑一清醒,又想起了省长对他的表扬,想起他亲口答应了祝省长,一定要完成任务。可这任务又怎么完成呢?纪委书记泼过了冷水,他刚刚降了温,媒体一煽动,省长又来给他加温,他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办。按纪委书记的办,必然会让省长失望,如果按省长的去做,从此得罪了纪委书记,究竟听谁的?他的心里一阵纠结,又陷入到了深深的矛盾之中。
下午,何东阳要去市委参加常委会,主要是讨论人事安排问题,他已经与韦一光通了气,如果没有什么意外,吴国顺的任命应该不会有问题,会议结束就可以下文。吴国顺的事,他总算有了一个交代,可他自己的事却越来越理不清了。等会议完了,有没有必要向孙正权做个单独汇报?他实在拿不出一个好主意来,必须要好好想一想,想出一个自己认为行得通的办法,再去汇报吧。
何东阳在政府这边正纠结的时候,韦一光却在市委那边正开心。
何东阳的纠结是因为省报的报道,韦一光的开心也是因为这篇报道。同一篇报道,因为两个人看问题的角度不一样,心理感受自然也不一样。
韦一光一看这篇报道,就不由得笑了。他知道何东阳早就有了偃旗息鼓的打算,没想到省报的报道又在何东阳的屁股后面加了一把火,让他退又退不得,进又进不了。如果进,必会得罪省上的那位要人,他随便找一点儿问题,在省委常委会上稍微点一下,那何东阳的前途就算是划上了句号。如果退,一定会引来政界的嘲笑,落下个说大话放空炮、不务实爱作秀的名声,其他的领导同样会反感这样的人。出了这样的麻烦事,够他何东阳受的,这无疑为自己竞选市长之位扫清了一大障碍,至少,他当不上市长,也不会让何东阳抢了去,否则,他就太失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