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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天使知道我爱他(3)

“可能还得陪他住在这里,保保好不容易才适应了这边的环境。”“我可以请年假。”爸爸掏出手机,“我先跟嘉梨打个招呼。”电话打过去,爸爸还没开口,嘉梨阿姨欢喜的叫声先从里面窜出来:“我有了,我有了!”爸爸蒙了,脸上没有一丝笑容,憋了半晌,他冷冰冰扔出几个字:“我不想要孩子!”接着他啪地合上了手机盖子。

我和妈妈面面相觑,却又心照不宣。爸爸是怕嘉梨阿姨再生出一个保保吧?

晚上,我们又吃了很久没有吃到的妈妈煮的菜,喝了一碗又一碗妈妈冰在冰箱里的香喷喷的大麦茶。

保保给了我们好大的惊喜,没见他两个月,他竟然会把豆子从一只碗里放入另一只碗里,由碗里再装到瓶子里。

“等保保熟练捏豆子后呢,我就教他用电线穿珠子,再将电线换成细线,再后来呢,就教他握笔和涂鸦……”妈妈陶醉地展示着她的美妙计划。

我不停地笑啊笑啊,过去那些美满的日子好像又回来了。

爸爸也是,光是喝大麦茶,居然像喝了酒一样的脸红。晚上八点钟的时候,他接到保姆的电话,嘉梨阿姨跌了一跤,流血了。

妈妈从村子里借了车,催爸爸快走快走。临走,妈妈对爸爸说:“每一个孩子来到这世界上,都应该被人爱的,哪怕他是星星的孩子。”夜深了,我、妈妈还有保保一起睡在一张大床上。

“妈妈,你记不记得呢?保保刚出世,有天半夜,我怀着对小弟弟的忌妒,跑到你的床边把保保推下床。保保像个小闷葫芦一样,居然一声也不哭。我哭起来了,以为自己把保保摔死了。”“对不起呀。”妈妈的声音有点儿哽咽,“有了保保以后,妈妈实在顾你顾得太少,妈妈只是不得不偏心,可是,妈妈一直一直是爱你的……”“没关系,我也爱你,妈妈。”我像小时候一样蜷缩在妈妈怀抱里,妈妈一边亲着我的额头,一边用手轻轻搂过保保。

后半夜里,我被隔壁客厅里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一会咚咚咚,一会咕嘟咕嘟,一会是长长的出气。

妈妈也醒了,发现右臂弯空了,猛地坐起来。

我们冲进隔壁房间,一脚踢到一个饮料瓶。妈妈摸索着打开灯,我跟着惊叫起来,地上横七竖八扔满了可乐瓶子,到处流着可乐的液体。保保坐在地板上一边猛灌可乐,一边不停地打着饱嗝。他喝可乐的样子很贪婪,就像笔直地注射,瓶子里液体的水平线飞快地下降,一眨眼,一大瓶1.25L装的可乐就没有了。

妈妈奔上前去,伸手夺掉保保嘴边的瓶子。保保死咬住不放。妈妈只得像拔河一样用力拔,保保忽然松口。妈妈脚底踩到一摊黏黏的可乐,狠狠地摔了下去。

我赶紧去扶妈妈,可是妈妈拼命摆手:“点点呀,快点、快点把剩下的半箱可乐藏起来。保保要撑死了!”可不,保保肚子明显地鼓起一大块,不停打着饱嗝,我真怕他像一只气球一样飘走了。

抢险一样,我抱起剩下的半箱可乐就跑。等我回到老地方,妈妈正半跪着,保保却狠命咬着她的食指。妈妈痛得额头上汗水涔涔。

“保保,你干什么?”我害怕地叫起来,过去要推开保保。

“让他咬!”妈妈艰难地挤出一句话,“保保要是不吐出来,非得撑死他呀。”话音刚落,保保哇地张口,喷得妈妈满头满脸。

我帮妈妈包扎食指上的伤口,保保的牙印好深,血迹渗出了胶布。

“疼不疼?”我颤抖着嗓子问。刚刚保保的样子真像一个小魔鬼。

妈妈像没听到,居然快活地呵呵笑起来。

“妈妈!”我吓坏了。

“保保、保保自己会拧瓶盖了呀!”满身乌糟糟又带着伤痕的妈妈简直在欢呼。

我再也受不了啦,扔下包了一半的胶布跑了出去。我站在院子里,站在满天的星星下,张大着嘴巴,哭啊哭啊哭啊……

你再怎么爱他疼他,保保都是几乎没有一丝情感反应的孩子,只比石像多了一丝呼吸。你再怎么叫他看着他,保保的眼睛永远笔直地固执地固定在某一点。你再怎么教他吃饭,他的筷子像船桨在碗里划呀划,划拉半天,他就是不知道往嘴巴里填。如果没有人帮他往嘴巴里填,保保饿死了自己也不知道。难道星星的孩子,是不用吃饭的吗?

这些年妈妈是怎么过来的呀?保保注定要过孤独漫长的一辈子,妈妈就硬生生陪着没知没觉的他,比他过得更辛苦更孤独。

“保保乖的时候,真的非常乖,不过坏的时候可真是可怕……”妈妈来到我身边,用她温柔的指尖,一遍遍擦着我脸上的泪珠。然后牵起我的手,“跟妈妈回去吧。”保保睡着了,他熟睡的样子,沉静、无邪,和刚刚小兽一样咬妈妈的保保完全是两个人。

妈妈很轻很轻地亲了一下保保洗得又香又干净的额头:“妈妈爱你、爱你、爱你……”看着他们,我有一种错觉一种幻想,好像保保在下一秒里会睁开眼睛,能用活过来一样的眼神看着妈妈,用天使一样的嗓音对她说一句:“我爱你。”我在妈妈梦呓一样的喃喃声中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我睁开眼睛,看见妈妈还在虔诚地祈祷着……

有人说在夜深人静、万物沉睡的时候,星星的孩子会从他封闭的世界里透开一丝缝隙。妈妈是不是在执拗地等待着缝隙里透出的那一丝丝微弱的希望之光?

“妈妈。”我把额头轻轻抵在她的额头上。我看到妈妈的嘴唇又干又白,我忍不住问:“保保听见了么,保保知道你爱他么?”“我爱他,就算他永远听不见,就算他永远也不知道,都没关系,真的。”妈妈凝望着睡得纹丝不动的保保,嘴角浮现出叫我心碎又心醉的笑容,“天使知道我爱他!”妈妈临出发那天,爸爸带着家里的保姆来帮我照顾保保。

“保保,再见。保保再见!”妈妈告别了一百遍都有,保保浑然不觉,只是抓着一个盖子在手指间转来转去。他痴迷一样东西,时间长度从半年到两年不等。不是么,滚苹果滚了两年,撕纸片撕了半年。妈妈说,对一样东西的痴迷,可以减少保保激动甚至狂躁的情绪,让他变得平静。

妈妈万分不舍地走了,她往手机充值卡里储蓄了200块,嘱咐我24小时都可拨打她的电话。

妈妈走了以后,爸爸也走了,嘉梨阿姨还需要他照顾。

中午,我和保姆轮流上阵,出了一身大汗,才填饱了保保的肚子。

洗完脸,保保自动回到他的老地方。我托着下巴看着他。他不断重复着转盖子的动作,安静又枯燥。我的眼皮一点点合上。

“保保不见了!”保姆焦急的喊叫像一声炸雷让我惊跳起来,在一秒钟内我清醒过来。

我们搜遍12个房间,在林子和院子里团团乱转。“保保、保保——”我喊疼了嗓子,突然想起来,像保保这样的星星的孩子,对呼叫是没有知觉的。

要不是我耳朵尖,要不是保保咕噜噜的肚子叫,我根本想不到他可以在衣橱里悄无声息地待半天。

我动作尽量轻柔地把保保拉出来,呼一下,一条裙子跟着被拉出来。我眼睛登时发直,太熟悉的蓝白点点,泡泡纱的料子,已经洗得发白,裙摆上的一截线头被保保攥在手里。

保姆掰开保保的手指,把裙子重新挂在衣橱里,然后牵着保保去洗手。保保的身体被她带着朝前走,可是脸始终对着衣橱。忽然,他用手一指,嘴里咕哝出两个声调——mo、mo。

我以为自己眼睛看花了,我顺着保保的手指看去,清爽的蓝白点飘满了我的视野,我想起出于自私一直被自己捂着的那个秘密——保保曾经抬起头看着穿着蓝白点点裙子的妈妈出门去。这下我确信我的耳朵没出问题,保保是在喊“妈妈”!

“妈妈”,“妈妈”,这两个字,妈妈不知徒劳地教了他多少遍,可是保保的沉默像无底洞。

石头终于开花了!!我跌跌撞撞跑向电话机,欣喜若狂地想告诉妈妈,却在最后一秒钟刹住了脚步。电闪火花般,我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保保会对某一样东西产生反应,就像黑暗世界里透进来唯一一丝亮光。那么,当妈妈穿着这条神奇美丽的裙子,会不会在一瞬间划亮保保幽闭的心灵,让他睁开眼睛张开嘴巴,亲口喊一声“妈妈”?

那么,妈妈也会变成世界上最幸福的妈妈吧?

我把妈妈的裙子贴在胸口,兴奋地在房间里打转,对,我把这条裙子特快专递给妈妈,让她穿着这条裙子走到保保面前……天哪,我激动得浑身发抖。

第二天,保保又钻进衣橱,我没有打扰他。就让他和妈妈的裙子再相处一天,说不定妈妈回来的时候,会有更大的奇迹发生呢。

重新踏进妈妈的卧室,我打开衣橱,惊呆了,刺啦刺啦,妈妈的裙子在保保的手里,已经变成了数不清的布条条和碎布片。

我怎么没想到,穿了十几年的裙子,洗了又洗,早就像纸片一样又薄又脆?

我跌坐在保保面前。窗外的天色骤然间暗下来,我好像走在长长的隧道里,隧道尽头唯一的一丝光亮也给堵住了。

“点点,怎么啦?”也不知坐了多久,房间的灯突然被打开,我抬头,爸爸来了……

布片在爸爸手心里翻来覆去,爸爸的眼睛里泛出温柔的光彩:“这是你妈妈最喜欢的裙子,我还记得是在人民路一家布店买的布,然后我们两个人直接踏着脚踏车,跑到老城厢的一家裁缝铺做的……”我想象着年轻的爸爸妈妈骑着车子一路风行,车斗里装着一块美丽崭新的布料,在明媚的阳光下,他们像一对比翼齐飞的鸟儿。再看看陈旧寒酸的碎布片,忽然鼻子发酸:“现在……现在怎么办?”“我来想想办法……”爸爸敲敲脑袋,敲着敲着突然叫起来,“想起来了,当初多剪了两块做窗帘,回去一比尺寸小了,就塞在箱子里,后来搬家,箱子就塞到你奶奶家的阁楼里了……”爸爸跳起来,“我现在就去把它找出来!”我凭着记忆,一笔一笔画出了妈妈的裙子,我记得它的每一个细节,小小的翻领、打了几个小褶的袖管、裙摆长度到小腿肚子上,风一吹,那些漂亮的点点就滚动着、跳跃着,那么明快,那么好看……

老人家果然是最保险的收藏家。奶奶从箱底翻出那块布料,蓝是蓝,白是白,岁月没有带走它的一丝鲜亮和美丽。

爸爸又让他广告公司里的设计师帮忙,照着我的图样,在电脑上用绘图软件模拟出裙子的效果图,然后我们又找到最好的裁缝,仿佛上天也要成全我们的一番心意一样,一周内,一条精致得栩栩如生的裙子出现在我们的眼前……

妈妈回来了,她进门的一刹那,呀、呀……我舌头打结,热泪盈眶。蓝白点点连衣裙的妈妈又出现了,她一步步朝我走来,脸上的笑容和身上的美丽衣裙一样清新明朗。

我又回到了6岁,那个天使降临到我身边的美丽早上。

“保保,看看、看看——”我小心翼翼推着弟弟朝前走,我注视着他,紧张得几乎要停止呼吸。

保保的视线依然是平平的,脸上没有一丝喜怒哀乐的涟漪。

“保保、保保——”我不甘心,一直推着他往妈妈那边走,直到鼻尖都凑到妈妈的裙摆上。我睁大眼睛看着保保,一秒钟、一秒钟、一秒钟……我的心一点点转凉,保保的表情平平的,像一面镜子。

保保啊,为什么不开口,为什么不叫一声妈妈?为了你牺牲了一切的妈妈,从来没有放弃过你的妈妈,风尘仆仆的妈妈,你没看到她现在又瘦又老了吗……

我颓然跌坐在地上,悲痛地抽动着肩胛,却没有一丝眼泪。

一阵风,裙摆呼啦啦拂过保保的脸,扫过他的眼睛。保保情不自禁闭上眼睛,嘴角却慢慢向上合拢,嘴唇张开了,脸上放出一种奇异的光彩——“ma——ma!”声音比那个黄昏更清晰。妈妈身体摇晃了一下,张开双臂,她多么想紧紧、紧紧拥抱保保。可是妈妈拼命克制住了,她慢慢跪下来,小心翼翼地努力给了保保一个很轻很轻的拥抱。

大概只有0.01秒,我确信看见了,保保的眼睛里有一道闪光,从来没有的闪光,那道闪光是化石苏醒,是保保在那个遥远的星球努力地向着妈妈的方向在呐喊——“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