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称作“二福”的缠头少年走进堂屋,躬身说道:“回老爷话,少爷回来了。”
“哦,叫他到这里来。”申云潜挥挥手让二福下去,又转身对张道士说,“小犬平日在省城负笈,近日学校放了暑假,故回家来,请容在下引为道长一见。”
不多时,便见一个穿着米色绸衫的少年走进屋来。那少年脸形瘦长,头发用发蜡梳成整齐的三七分,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圆眼镜,鼻子两边各有一道浅浅的法令纹。少年进屋之后,径直上前对申云潜深施一礼,恭恭敬敬地说:“孩儿见过父亲大人。”
申云潜点点头,引介道:“此乃小犬可轼。可轼,见过张道长。”
申可轼和张道士互行一礼后,在下首坐下。
“张道长是位云游四海的高道,近日游历至此,特意捎来一封青城山玄真道长的书信。为父和张道长一见如故,便留道长在家中做客。”申云潜向儿子介绍张道士说。
“如此说来,张道长一定去过很多地方了?”申可轼听说对方是云游道士,连忙兴奋地说。
“贫道素喜游历,居无定所,四海为家,故此倒也去过些地方。”张道士答道。
“太好了,道长有空一定要给我讲讲那些游历故事。”
“若是申公子喜欢,贫道敢不从命?”
“我早就想到外面去看看了,不过现在最远也就去过省城而已。”
申云潜咳嗽了一声,厉声说道:“你现在应该在省城刻苦读书,将来光耀门楣,不要总想着出去游玩。”
“是,孩儿知道了。”申可轼低下头,细声答道。
见儿子认错,申云潜的语气缓和了一些,说:“你想外出见见世面,增加些阅历,为父不是不知道你这层意思,只是现在世道不太平,你在外面若有什么三长两短,为父怎么对得起申家的列祖列宗?”
“是。”申可轼诺诺地说。
“在下早年一直没有生育,迟至中年才得一子,香火单传,故平日对小犬管教甚严,让道长见了笑话。”申云潜对张道士解释道。
“申施主种种庭训,皆出于舐犊之情,实乃爱子情深,又哪里谈得上笑话。”张道士答道。
“道长谬赞了。”申云潜微微一笑,转身对申可轼说,“你下午到哪里去了?”
“回父亲大人的话,孩儿下午去龙渊山转了转。”
“不好好在家中读书,成天只知到外面闲逛,”申云潜面露愠色,说,“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准随便出去。”
“是,孩儿知道了。”申可轼低下头,懊丧地答道。
“你每天若是功课做得好,便可请张道长抽空给你讲讲游历故事,但你可不能缠着道长。”训完话,申云潜话锋一转,说道。
“是,谢父亲!”申可轼的眼睛一亮,连忙答道。
三人又坐着聊了一会儿,只见红日西斜,已到了晚饭时分。二福走到屋门口,恭恭敬敬地说:“老爷,晚膳已经准备妥当了,夫人说她在后院和小姐们一起用膳。”
申云潜吩咐道:“不用了,你让夫人到饭厅一起用膳。”
“是,我这就去叫夫人。”二福说完转身离去。
申云潜对张道士说:“请道长移步饭厅用膳。”
张道士起身称诺,跟在申云潜后面走出堂屋,沿着抄手游廊走到西厢房。按照四合院的格局,内院堂屋和两边的耳房是主人的居所,东厢房是长子住所,西厢房是次子住所,因为申云潜只有一个儿子,所以西厢房被改成饭厅。饭厅正中摆着一个大大的胡桃木镂空雕花圆桌,上面已经摆好了酒肴。
“道长请坐。”
申云潜安排张道士在自己身边坐下,申可轼坐在他的对面。这时门外施施然走进一个贵妇人,那妇人三十多岁,脸上略施粉黛,乌黑的头发在脑后绾了一个髻,髻上插着一支又细又长的发钗。她上身穿着牡丹纹中袖黄绸袄,下身是一条红底水仙纹长裙,袄裙都缀着珍珠镶边,看上去华美异常,像是从画上走下的美人。
“此乃拙荆申包氏,”申云潜介绍道,“这位是张菽子道长。”
“见过张道长。”
申包氏低声道了个万福,走到申云潜身边坐下。这时,张道士注意到这位申夫人乃是天足,并未缠脚。
“张道长从青城山一路游历而来,”申云潜捋了捋胡须,说,“我与张道长一见如故,留道长在此多住几日,以便向道长讨教。”
“不敢当,不敢当。”张道士连连谦让。
“老爷平日就喜欢求佛问道,如今家里来了高人,自然是高兴还来不及。”申包氏浅笑道。
“是啊,”申云潜举起酒杯,说,“在下先敬道长一杯,算是为道长接风洗尘。”
“多谢申施主。”张道士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来,吃菜、吃菜。”申云潜举起象牙箸,说,“也不知道长喜欢吃什么,就吩咐厨房随便做了几个菜,川菜麻辣,怕不合道长的胃口啊。”
话虽如此,可餐桌上鸡鸭鱼皆有,色香味俱全,绝对不是“随便”就能做出来的,想来申家厨房的大师傅应该颇有两下子。
“备下这么一桌珍味佳肴,真是叨扰申施主了。”
“哪里哪里,在下只是略尽地主之谊。”申云潜笑着说,“不知道长吃得惯花椒、辣子吗?”
“贫道乃口粗舌糙之人,酸、甜、苦、辣百味不拒。”
“那太好了,请道长尝尝这个鳝段粉丝,”申云潜指了指桌上的一盘菜,说,“是用新鲜鳝鱼剔骨斩段,以滚油炸至金黄,然后淋上用糖、醋、花椒、红油调制的底汤,佐以细粉丝,麻辣酸甜,甚是可口。”
张道士尝了一口,连连称赞。
申云潜又指了指另一盘菜,说:“这个是甜皮鸭,做法是先用香料将整鸭腌渍一番,再用卤汁煮熟,控干水分之后以滚油一勺勺淋至酥脆,因为最后还要在鸭子上刷一层饴糖,所以叫甜皮鸭。”
张道士举箸道:“古人云‘君子远庖厨’,想不到申施主饱读诗书之余,还对烹饪如此了解。”
申云潜笑了笑,说:“说来惭愧,在下耽于口舌之欲,所以略懂烹饪,细细一想,真是有违圣人仁心教诲。”
张道士笑道:“申施主此言差矣,昔日齐宣王以羊易牛,孟子犹称王有仁心,可见只要仁字在心,又何必拘泥小节呢?”
张道士口中所说齐宣王以羊易牛的典故,出自《孟子》,说的是齐宣王看见准备杀掉献祭的牛经过庭下时瑟瑟发抖,心有不忍,所以命人以羊代替,孟子说齐宣王因为亲眼看见牛而不忍心杀掉它,也是一种仁慈的表现。申云潜原本只道张道士精通道家典籍,不料他对儒家典故也是信手拈来,心中不由得暗暗佩服。
与此同时,在后院里,申云潜的三个女儿正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根据四合院的传统格局,垂花门隔开了内外院,外院是用人、塾师之类居住的地方,内院则是主人一家的居所,而在内院里,又分出一个后院,这个后院通常是家中女眷的居所,以示男女内外有别。
申家的三个小姐分别叫申可怡、申可悦、申可惟,最大的十七岁,最小的十五岁。由于申云潜不愿意让女儿家抛头露面,所以三个女儿都没有去学校上学,而是待在家里,由申云潜亲自教一些《千字文》、《女诫》、《女范捷录》之类的。
三姐妹中申可惟年纪最小,也最好动,她一边动筷子一边说:“听说今天家里来了一个老道士,和父亲还有哥哥聊了很久。”
申可悦笑着说:“什么呀,下午哥哥偷跑出去玩,结果回来的时候被父亲逮个正着,当着客人的面一顿好训。”
“你们知道什么,”申可怡毕竟年纪最大,她幽幽地说,“父亲最疼哥哥了,每次都是训一句抚一句的,有哪次是真正教训过哥哥的?”
申可惟立刻赞同地说道:“要是我也是男儿身就好了,这样爹爹就会送我去外面上学,可以认识很多人,万般胜过待在家里,闷都要闷死了。”
“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倒春心萌动了?”
因为丫鬟都在外面,屋子里只有姐妹三个,所以说起话来毫无顾忌,申可悦便开起小妹的玩笑来。
“呸,上回家里来了哥哥的同学,你还躲在窗子外面偷看呢,我看你才是春心萌动,明天就该让爹爹给你许个人家,嫁出去算了。”申可惟年纪虽小,可是人小鬼大,一听姐姐奚落自己,立刻毫不留情地反击道。
“你这小妮子,真是要造反了。”被小妹揭了底,申可悦又羞又臊,举手作势要打申可惟。
“好了、好了,别闹了,”见二妹面上下不来台,申可怡连忙劝解道,“小惟你这张嘴也太刁钻了,再说要嫁也该我先嫁啊,我都不急,你们急什么。”
“嘿嘿。”申可惟吐了吐舌头。
“哼,看你这小妮子牙尖嘴利,以后嫁人了少不得被丈夫教训。”申可悦刚才也是作势吓吓小妹,此时嘴里却还念念有词。
“那我就不嫁,干脆去庙里做尼姑好了。”申可惟瞪着眼说。
“到时候嫁不嫁人可由不得你。”申可怡叹了口气,说道。
“我听哥哥说,父亲准备给你订一门亲事,”申可悦看着姐姐,说,“好像是省城一个什么孙家的小儿子?”
“唉,我也不知道,”申可怡放下筷子,微蹙着眉,说道,“母亲什么都不肯说,也许是事情还没谈成吧。”
“要是事情谈成,那你可就要嫁出去了啊。”申可悦也跟着放下筷子,说道。
“可我连那个什么孙家少爷的面都没见过呢,谁知道他是俊是丑、是胖是瘦。”申可怡垂下眼,说,“算了,不去想这些恼人的事了。”
“要是能跟着哥哥一起出去玩就好了。”申可惟突然说道。
“对了,母亲说过几日要去龙渊寺烧香,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出去转转了。”申可悦答道。
“承蒙申施主盛情款待,真是令贫道大饱口福了。”用过晚膳,张道士再次致谢道。
“道长不必客气,”申云潜的脸上露出两道酒晕,说,“今日一路跋涉辛苦了,用过晚膳后不妨早些歇息吧。”
“贫道亦有此意。”
“在下已经让人将客房收拾好了。”申云潜一边说一边唤来小厮二福,吩咐道,“送道长去客房休息。”
“是,请道长随我来。”
张道士别过申云潜,跟在二福身后,出了垂花门,向左穿过两道屏门,来到大门东侧的一个小院子里。院子里有一间独门小屋,二福上前推开门,走了进去。张道士走进屋子之后,只见里面靠南墙摆着一张松木独板屏榻,靠西墙有一个黄漆两门柜,北墙窗边有一张铁力木书桌,他的包袱、宝剑和铁杖靠着木柜摆放得整整齐齐。
“道长先在这里休息一会儿,等热水烧开我就给道长送来。”
“有劳小哥了。”
二福离开后,张道士走到墙边,将包袱放进柜子里,又拿起宝剑,一把抽了出来。那剑身闪着幽光,张道士的视线落在剑锋上,默然不语。
“道长起得真早啊。”杂货铺老板将门板搬开,正好看见张道士从街边走过。
“贫道做完早课之后习惯走走。”张道士笑了笑,停下脚步。
“道长昨天是住在申家大院的?”杂货铺老板好奇地问。
“正是,贫道这几日就在申施主家做客。”
“原来道长是申老爷的客人啊,”杂货铺老板从屋里拿出一张长板凳,摆在铺门外,热情地说,“道长坐一会儿吧。”
“也好。”张道士道声谢,在板凳上坐下。
“道长是申老爷请来做法事的吗?”大清早街上冷冷清清的,杂货铺老板也不急着做生意,在板凳另一头坐下,和张道士闲聊起来。
“非也,贫道一路游历至此,受故人所托捎一封信给申施主,不料与申施主甚是投缘,所以应邀在申府小住几日。”
“原来是这样啊,道长还真是厉害,”杂货铺老板感慨道,“那申老爷是清时举人,又做过几任官,听说很有学问,能与申老爷谈得投机,道长一定也很有学问。这就叫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吧,哈哈。”
“哪里,贫道乃山野之人,岂能与申施主并论?”张道士摆摆手,说,“只是申施主潜心好学,欲与贫道研讨玄道之学。”
“申老爷向来喜欢求佛问道,常去龙渊寺和那里的主持和尚讨论佛理经义呢。”说到这里,杂货铺老板顿了顿,故作神秘地说,“我听说申老爷每次去龙渊寺都施舍了不少香火钱呢。”
“申施主是富贵之人,自然是不会吝啬这些香火钱的。”
“那申老爷若是与道长谈得投机,将来必会奉上一笔丰厚的程仪。”杂货铺老板嘿嘿一笑,说。
“贫道乃出家人,要那些浮财来做什么?”张道士不以为然地说。
“道长虽然是出家人,但云游在外,吃喝打尖,总是要花钱的啊。”杂货铺老板晃晃脑袋,说。
张道士微微一笑,并不回答。
杂货铺老板见张道士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便转而说道:“昨天我见道长带着一根铁杖,还背着一把宝剑,想来道长一定会些武功吧?”
张道士摆摆手,说:“闲时胡乱练几个架势,权当强身健体之用而已,谈不上什么武功不武功的。”
“道长太谦虚了,我看光道长手中的那根铁杖,想舞起来非要一身蛮力不可呢。”
张道士笑了笑,换了个话题,开口道:“听老哥刚才所说,好像对申家大院的事情挺熟悉的。”
“那是自然,我那老父亲年轻的时候就是申家的佃农,后来靠着勤勉,攒了点钱,才在这镇上买了处房子,做起小生意来。”杂货铺老板答道。
“不过贫道见那申家大院崭新崭新的,似乎建了也没多少年。”
“现在的申家大院是申老爷把旧宅拆掉后重建的,那是民国元年的事,离现在也就十年的时间。”
“为什么要把旧宅拆掉重建呢?”
“大概是申老爷嫌申家旧宅太老旧狭小了,所以干脆拆掉重建。”杂货铺老板咂咂嘴,说,“听说申老爷从外地弃官回乡时,带了一大笔钱,所以才能建这座新宅子。”
“建这么一座大宅子,要花不少钱吧?”
“是啊,本来申老爷准备建这座大宅子奉养他家老太爷的,结果申家老太爷福薄,宅子还没建好就咽气了。”
“那申老太爷只有申施主一个儿子吗?”
杂货铺老板突然暧昧地笑了起来,说:“要我看这申家的毛病也是祖传的。那申家老太爷前后娶了三房姨太太,好不容易才生下申老爷这个儿子。现今申老爷也是,官也做了,钱也有了,虽然生了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可儿子也只有一个,那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申家的香火,全在这一脉上了。”
张道士想起昨日申云潜对申可轼的种种溺爱,不禁会心一笑,说:“既然只有一个儿子,为什么不娶房姨太太呢?”
“哦,道长还不知道吗?”杂货铺老板压低声音,说,“其实啊,现在的申太太就是小妾出身。”
“那正房夫人呢?”
“早病死了,”杂货铺老板摇摇头,说,“跟着申老爷回来后没多久就染了热疾,从省城请了大夫也没用。儿媳妇刚死几个月,申老太爷也病死了。那正房夫人当初是申老太爷一手替申老爷订的亲,听说是个母老虎,要不是嫁进申家这么多年肚子一直没动静,是绝不肯让申老爷娶小妾的。”
“如此看来,现今的申太太倒是个多福之人,不仅替申施主生了儿子,还连着生了三位千金。”张道士啧啧地说。
杂货铺老板点点头,说:“我听说那申夫人原本是个出身微贱的卖唱歌女,后来有相士告诉申老爷,说此女有益夫旺子之相,申老爷这才把她娶回家。不过那相士说的倒也准,娶回去后申夫人就给申老爷生了个儿子。”
张道士捋了捋胡须,说:“老哥对申府的事真可谓了如指掌啊。”
杂货铺老板颇为得意地说:“申家大院不少物件都是从我这里采办的,我和那申家的管家、用人混熟了,他们自然也就给我讲了许多闲谈故事。”
张道士哈哈笑道:“老哥做个杂货铺老板真是屈才了,依贫道看来,老哥不妨开个报馆,将这东家长西家短的编成故事,倒也不失是一桩大生意。”
“道长说笑了。”似乎是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杂货铺老板的脸红了起来,紧接着他郑重其事地对张道士说,“方才我说的那些嚼舌头根子的话,道长可千万别告诉别人是我说的,不然传出去得罪了申老爷,我可就惨了。”
“老哥放心,贫道自有分寸,不会让你为难的。”张道士挥挥手,答道。
“多谢道长。”
“不要客气,”张道士站起身来,说,“闲聊了这么久,贫道就不打扰老哥做生意了,告辞告辞。”
“道长慢走,有空再来。”杂货铺老板意犹未尽地看着道士的背影,似乎还想再多聊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