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年轻,我们伤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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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那时年少(1)

上帝之所以创造指纹,是因为,他想让人们知道:其实每个人都有伤痕。

我妈说,这世上本来不该有我的。她怀我的时候,胎位不正,后来破水了去医院,要死要活地折腾了三天三夜,愣是没把我生出来。最后医生让我爸签字,是保大人还是保小孩,我爸当场就晕过去了。医生又是按人中又是掐虎口的,等我爸醒了,他痛哭流涕地签上了“保大人”。

然后医生叫我爸进去送草纸,我爸在满床的血泊中看到了我,一个青紫色的“死婴”,他双脚一软,又晕了!几个小护士把我爸拖到门外,又是一阵按人中掐虎口,他才终于回过神儿来。

用我妈的话来说,她当时憋着一股气,就想看看我,哪怕是死的,也要看看。结果,浑身青紫的我双目紧闭,任凭医生怎么倒挂着又拍又打,都不出一口气。我妈当时挺绝望的。

但是,事情总是有转机的,不然就没人来写这个故事了。由于老妈的难产实属罕见,产科的大小护士和年轻医生都跑过来观摩,不,应该叫学习经验。然后我就成实验对象了,医生把我倒挂着拍我脚心,拍累了,护士们就一个个地排着队来拍,也不知道轮到了哪个护士,就听“哇”的一声,我竟然被拍哭了!

这在当时不得不说是个奇迹,那一年是一九八二年。我感谢那些倒挂着我拍我脚心的医生和护士,没有你们的接力赛,就没有我啊!

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但我生下来的时候没哭,按照我们那儿的风俗,这样的孩子是不孝的,更要命的是,我是个女娃,而我爸是长子。

于是,我出生后,爸妈就失宠了,生活一下子从天堂坠入地狱。

更可悲的是,也许是在我妈肚子里面待太久了,我从小体弱多病不说,智商还有点低。最明显的表现就是做事磨叽,反应慢,于是我妈就骂我笨。我妈嘴真灵,我真的笨了好久。爸妈觉得我这么笨应该早点去上学,上学就会变聪明啊!

爸妈真是行动派,幼儿园还没上两年,就把我送去读一年级。当时我才六岁,注意,是虚岁。这等于让一个小女孩直接去上大学啊!

反正我是什么都不懂,不懂老师说什么,不懂爸妈为什么要送我上小学,我只知道玩,只知道什么好吃,成绩单总是惨不忍睹。小学有评“三好学生”“文明学生”,我妈给我定的目标很雄伟--一定要评上“文明学生”!

好家伙,我愣是一次没被评上,每次发成绩单的时候,都是我鬼哭狼嚎的时候。那时候,我挨打都成习惯了,只要被爸妈打,第一个动作就是直接抱头。

我猜小时候被爸妈打得多的小孩都有同感,当挨打成为例行公事以后,你会发现挨打也就那么回事,最多受点皮肉之苦。当然爸妈也有打累了的时候,中场休息的时候,我就纾缓一下筋骨,准备迎接下一场暴风雨。而且,我渐渐地掌握了一点技巧,比如憋住气,让肌肉保持紧张,这样疼痛感会减轻。我一直琢磨着,气功大师是不是就是这么练出来的?

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学校都不得宠的我,整个小学生活都是在沉默、腼腆和害羞中度过的,而小学三年级课堂上发生的一幕,让年幼的我变得更加沉默。

一天早上,我因为上课迟到,被女老师一把拎到讲台旁,她劈头盖脸地一顿骂,其中有一句是:“你个狐狸精,从小就这么懒散,以后肯定是个勾人的货色!”

我当时就蒙了,站在讲台旁泪流满面。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触动了老师的哪根神经。但是我永远记住了,这个女老师姓严,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田鸡眼。

现在回想起来,可能前一天晚上严老师刚刚把老公捉奸在床,所以迁怒于我吧。

因为这件事,我在学校里多了一个绰号--狐狸精。

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哪里像狐狸精。漂亮?不啊!妩媚?没有啊!也就因为这件事,我变得更加沉默了。那时候没有朋友,更加没有女同学愿意和我玩。而我小叔正好比我大三届,他知道这件事,后来告诉我爸了,我爸就想方设法把我弄出了那个学校。

我本以为终于脱离苦海了,结果,又一个深坑在前面等待着我。

求爷爷告奶奶,三年级下半学期我终于转去了另一个学校--如意附属小学。本以为好日子就要开始了,结果我发现转校生的日子并不好过,甚至一开始的处境还不如以前。现在想想,可能我的反骨就是在那时候生出来的吧。当时,跟大家相处了一段时间,同学们都知道我是吕桥小学转过来的。吕桥是郊区的学校,校风很差,于是我“名正言顺”地被冠上了“吕桥佬”的称呼。面对男同学的嘲笑、女同学的窃窃私语,我一言不发地埋下了头。

就这样,整个三年级我都是在浑浑噩噩中度过的,考试都是刚刚及格,老师都觉得我是差生。到了四年级,我理所当然地被安排到了最后一排。实际上,我是班里个子最矮的那个……为了这件事,我回家倒头就哭。爸妈问我是不是被同学欺负了,我也不说,就只是哭。我妈气急攻心,上来一顿拳打脚踢,一边打我一边骂:“半天憋不出个屁来啊,我们真应该送你去聋哑学校!”

我心灰意冷,没有朋友就算了,父母还不理解我,我越来越自闭。

我所在的六班在教学楼三楼的最西边,我想过无数次,从这儿跳下去,一了百了。直到有一天,下课后我又站在走廊边发呆,一个男生走了过来,他挑衅地从后面踢了我一脚,我一个狗吃屎,撞到了墙上。顿时,我感觉鼻子一热乎。我手一抹,傻了,全是血!那个男同学看我流血,也傻了。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血往上涌,抬起腿就给了他一脚。那小子被我踹得一个踉跄,趴地上直哼哼。这时候,女同学带着班主任火速赶到。

第二天我没去上课,因为回家后我被我爸狠狠地打了一顿。当时隔壁的三娘正好来我家要干什么,看见我爸直接把我从东厢房扔到堂屋里面,我的头正好磕在三娘的腿上。三娘说,要直接磕在水泥门槛上,我不送命也残废了。

我恨啊,别人都说爸妈一个打一个疼,我家却是齐上阵。我妈不喜欢我哭,我一哭她就掐我、踢我,我爸则是不打则已,一打准出事。

四年级的时候我数学不及格,38分,我怕被爸打,硬是用蓝色的圆珠笔把“38”描成了“88”,手笔稚嫩。我爸一眼就看穿了我幼稚的行为,再一次把我打得鬼哭狼嚎。

可能是在家被压迫多了,到了学校,我就再也不是沉默的羔羊了,我甚至“勾结”了三个高个子的女同学,组成了“四人帮”,专门对付男同学,和男同学对打。

下课后,我们四个女生首先冲出教室,去占领楼梯的最高位置,向男生发动总进攻。我身上经常青一块紫一块的,但我还是觉得值,至少,我找到了认同感。

四年级和五年级就在打打闹闹中度过了,虽然我的成绩一如既往地差,但至少没有人敢欺负我了。于是,我毫无悬念地去了二中读初中。

我们那儿流行一句话:“二中二中,二流子集中;城南城南,流氓集团。”二中--又回到了我们家所在的郊区,在那里,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

上中学的第一天,吃完晚饭,爸把我叫到跟前。他沉默了一会儿,我心惊胆战地等他发话。

爸说:“从今天开始,你就不再是小孩子了,从今以后,我都不打你了,你好自为之吧。”

我的心怦怦怦地跳,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脱口而出:“真的不打我了啊?”

爸笑了:“不打你你是不是不愿意啊?你是不是被打习惯啦?”

这是爸第一次和我开玩笑。

那天晚上,我是笑着睡着的。现在想起来,心里面都乐得要死。真的吗?爸真的不打我了吗?太开心了!

上初中的时候我彻底变成了一个调皮捣蛋的女孩,每天都要和男生干一架,甚至开始欺负弱小的男生。那个弱小的男生就是同桌小飞。

我们初一排座位还是男女混坐,按个子高矮排,我是女生中最矮的,小飞是男生中最矮的。我没事就欺负他,起立的时候把他的凳子移开,画“三八线”的时候我占多点,这些都是小意思,我还干过更恶心的事。

我有一次抠鼻屎,没地方擦,我就一弹,弹到他头上去了,他立马就发现了。那一次他终于愤怒了!如果不是他那一次愤怒,我还会继续欺负他,而那次我们俩狠狠地打了一架,打完架,我们竟然神奇地变成了好朋友。

从那以后,我每次玩都带着他。我们一起爬树,抓蝙蝠,捉知了,跳石灰坑,什么好玩的事都一起做。而且隐隐约约的,我还觉得我挺喜欢他的。

就在这朦胧的感情快要出现的时候,我捅了个大娄子。其实捅娄子的不是我,实际上我应该算是受害者。那时候已经初三了,不再是男女混坐,我跟他的座位一前一后。一次上数学课,我怎么都找不到我的课本了。老师已经走进教室了。如果上课没带书,轻则被老师骂两句,重则直接被拎出教室。用老师的话说就是,书都不带,你还来上什么课?

我当时极度烦躁,小飞咳嗽了一声,我立马回头。他向我使眼色,告诉我书在他同桌林那里。

我急了,立马小声说:“快把书还给我。”

林奸笑道:“就不给,就不给!”

我气急败坏,把他的书抢了过来。动作太大,被老师看到了。

老师一声怒吼:“你们两个在搞什么?”一个犀利的粉笔头砸到了我的脑袋上。

我连忙解释:“林把我的书藏起来了。”满心以为老师会帮我。

结果,突如其来地,老师啪啪地给了我两耳刮子!林看到老师打我,他也蒙了。我不知道是不是被打蒙了,只是哭着说:“真的,林把我的书藏起来了。”

林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拿出我的书。书已经惨不忍睹,被撕了好几页,而且封面上还有像胶水一样的东西。

老师一看,更生气了。她指着我的鼻子对我喊:“你以后不要来上课了!”

我吓傻了。明明是林的问题,怎么变成不让我上课了?我被撵出了教室。我无处可去,只能回家,回到家稀里哗啦地哭。

终于爸妈下班了。他们看见我哭,赶紧过来问我怎么了。这次我不敢憋着,一五一十地说了。当天晚上爸妈就带着我去学校宿舍找那老师去了。

那老师姓章。如果没有后来的对话,我不会记恨她那么久。

我爸扛着一箱苹果,我和我妈跟在后面。敲门,应声,开门。在看到章老师的一瞬间,我妈愣住了。她拉起我的手,一言不发。全程都是我爸在跟老师打招呼,说好话,说小孩不懂事,学还是要上的。

章老师还没等我爸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你们家这个小孩,我是管不了了,什么东西啊,年纪轻轻就知道勾引男同学,还上什么学啊?就算继续上也考不上高中,没希望了!”

那些话深深地刺伤了我,也刺伤了爸妈。

我妈终于讲话了:“我家小孩有没有出息,我们做父母的自己知道。但是,章老师,你不能因为我们上一代的恩怨,迁怒到小孩身上啊。你既然觉得我家小孩没希望了,我们今天就不该来。娃他爸,还送什么苹果啊,我扔了都不送给她!”

我妈一字一句地讲完,然后拉着我,大步走了出来。我爸没搞清楚状况,连忙跟了出来。

后来我才知道,我妈和章老师是高中同学。章高我妈一届,她当时看上我妈了,想让我妈嫁给她弟弟。她弟弟个子都没有一米六,我妈哪里肯。于是章记恨在心,甚至当年我妈本来可以参加高考的,就是因为她从中作梗,我妈才没去高考。

现在,有没有课本已经不重要了。我故意不听她的课,她讲课,我就在下面做习题,结果竟然神奇地发现,我也不笨啊,老师没讲的我也会做。为了显摆自己,我还多次插嘴,抢在她前面说出答案。

自从那次事件以后,章老师视我如空气。她的儿子和侄子也在我们班,她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们别和我玩,要离我远远的。后来,不知道是我想争口气还是什么,我中考竟然破天荒地考了556分。当时二中总共有一百一十个学生,考上普通高中的只有十个,而我就是其中之一。

更神奇的是,我的分数竟然比录取线高了五分。爸妈神采飞扬,他们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丫头,你真有出息!终于给我们长脸了!”

无奈的是,学校狡猾,我虽然上录取线了,但还是要给三千块钱,如果我多考14分,这三千就不用给了。我突然发现自己懂事了。我一直在想,如果分数高点的话,我就能帮爸妈挣钱了,但是我太不争气了。

我爸对我的态度发生转变就是从这次中考开始的,他觉得我再也不会给他抹黑了,觉得我有出息了。他后来告诉我,就算再难,那三千也要帮我凑上,要让我去读高中。

带着爸妈七拼八凑来的三千五百块钱,我踏入了城南中学的大门。我终于从“二流子”初中来到了“流氓”高中。而这个高中,是我们城里排名第二的学校,每年的升学率很高,在爸妈眼里,我无疑已经是半只脚踏进了大学。

于是,从我高中开始,他们就忙着赚钱,除了要还我入学时欠的三千块,还要帮我攒大学的学费。当时大学一年要三四千的学费,是爸妈全年不吃不喝的总收入,要凑够这笔钱,真是难上加难。

因为忙着赚钱,爸妈都早出晚归,而且为了钱,他们开始吵架。一开始他们关着门吵,后来当着我的面吵,再后来,他们每次吵架都能成功地吸引隔壁的三姑六婆来观战,而我,就成了爸妈的棋子。

每次他们都说离婚,然后开始抢我;每次都是我妈愤然离去,我惊慌失措地给外婆、姨妈、姑姑打电话问我妈的去向;每次我爸都不去挽留。有一天,我突然发觉自己好累,在家里神经紧张,在学校也神经紧张,每天都像行尸走肉一样地生活着。直到有一天,我们班调来了一个新的物理老师,我意外地找到一个发泄对象。

物理老师姓高,他的亲哥到我们这里当市长秘书,他就顺理成章地被领导安排进了我们学校。

这个高老师一点都不高,个子比我都矮,我高一的时候只有一米五二。而且这个高老师从来不备课,从来都是读课本,还夹杂着方言--我不知道高老师是哪里人,听口音像湖南或者河南那一带的。

高老师的名言就是:“你知不知道啊?这是y!y!抛物线啊!你知道吧?”自从他来以后,我们班就流传着:“你知不知道啊?这是y!y!”

经过同学们的热烈讨论,我们一致怀疑这个高老师是来骗钱的,因为他完全不懂物理。我们班有个好学的同学,一次上课时问了高老师一个问题,结果他当场语塞,然后圆滑地说:“这个是下一节课的内容,我下一节课再讲。”

可想而知,第一学期,我们班的物理成绩几乎全军覆没,考得最好的才八十多分。这下教务处的主任急了,给高老师施加压力了。

高老师不再掩饰了,下学期一上课,他就在我们班训话,说没见过我们这么差的学生。结果,我捣了个蛋,插了一句话:“我也没见过你这么不学无术的老师啊!”全班哄堂大笑。接着我就被高老师拽着衣领往外拖。我死也不从,抱着桌子,桌子发出刺溜一声长啸,全班再次哄堂大笑。

一个身高不到一米五的男老师,拉着一个身高一米五二的女学生,却死都拽不动,他该是什么神情啊?

高老师开骂了,叫我滚出教室。我不甘示弱,回敬他,并且撂下一句:“谁怕谁啊?不就出去吗?我这就出去!”我突然觉得自己真的像流氓。我终于印证了“城南城南,流氓集团”那句话了。

我大摇大摆地走到走廊上,高老师一路小跑追上了我。他指着我的脸,一直戳我,还用家乡话对着我骂骂咧咧。

我镇定地挡开了他的手,指着教室里面的学生,我告诉他:“你今天骂我了,你今天还戳我了。他们都看着的啊,他们都是证人。你给我等着!”说完,我就下楼了,骑着自行车,一路飞奔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