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必须拉着一个死人和半个活人,穿越五百里无人区。可是下午我也遇到了泥石流,手机和对讲机都没信号,汽油消耗殆尽。夕阳西下,气温骤降,我坐在布满青石的河滩上,感到苏阳的身体和石头一起慢慢变冷。有一刻我感觉苏阳的心脏已停止跳动,想起菩空树给我的一种叫“金刚油”的东西,明知成分不明,还是粗暴灌进了苏阳口中,他呕吐不止,竟回光返照,又休克过去。
我陪着他,看太阳升起,太阳落下……直到两天后,营救车开到。
那次活动因为死了人,又被认为破坏环境,很快被叫停。我还被警察带走问话,等我出来,苏阳已被运回北京治疗。后来我发生了一些事,手机号码全换掉,与苏阳从此失去联系。
再后来我混得很差,为逃债几经辗转来到了北京。在北京我没有固定的工作,只是一个行尸走肉,住最便宜的地下室,吃泡面,天天坐着地铁找工作,每天从城市的这边穿向那边,再回来,再过去……以至于有一天我坐在站台竟忘记了:我究竟是要出发,还是要回家?
米兰?昆德拉不知道这扇窗和那扇窗有什么不同,我不知道这个春天和那个春天有什么不同。
有天回到地下室,室友正要搬到地上去住。我羡慕地问哪挣的钱。他打量着我,闷闷地说:“看上去你身体不错,要不也试试?捐精。”
我决心最后一次去找工作,再找不到就给自己做个了断。我不喜欢地下室,却喜欢地铁,黑暗中快速而悄无声息地滑向未名地点,缄默地看车窗上的影子飞掠而过。
这天沙尘暴,坐地铁的人很多,车厢里有种怪怪的土腥味。我从车窗反光里看到一双热烈的眼睛,那双眼睛也正看着我。很快,我想起这双眼睛的主人是谁,想起我们之间的故事,然后我们像真正的兄弟一样拥抱在一起。
苏阳说:“那天我醒了以后发现我没死,就知道一定能找到你,我要报答你。”
原来他一直通过车友会和各个驴群找我,没想到我们却在北京春天最大的一场沙尘暴中不期而遇。“要不是沙尘暴开不了车,我也不会坐地铁了。”苏阳说我和他总是在重大自然灾害时见面,“这就是缘分。”苏阳让我去他的广告公司,我不想寄人篱下。他就介绍我去了一家杂志社,每年他要在那投几百万广告。
苏阳摸着鼻子大声说:“我们永远是兄弟,我要报答你。”
我说:“你已报答我了,否则老子不是已被挑断脚筋,就是在捐精。”
头晚和苏阳喝了太多芝华士兑绿茶,醒来时,咽喉肿得像塞了一堆棉花球。其实我讨厌这种粗俗的勾兑,让人不知静脉里流的是芝华士还是绿茶,不知该清醒还是沉醉。
这次我是被鲜花寺的菩空树大师的电话吵醒的。他打来电话告诉我一句九字真言:“嗡乏及喇达尔嘛赫利。”
他说这是最好的克制“非典”的大悲咒。
我根本不相信他,不仅因为他的预言从来不准,而且因为他其实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他二十六岁才出家,因为一个神秘女人,每隔三年私自下山一次,每次都被前任方丈轻易抓回。多少年下来,多少次追捕,他在鲜花寺那道恍惚得让人忘记时间的屋檐下,自以为出神入化,自以为断却尘丝。
我不相信他,也不喜欢他,过去在成都,只是想喝他亲手烘培的蒙顶茶才偶尔去趟鲜花寺。他时时打电话说一些神神叨叨的话,比如说“最好的爱,就是不去爱”,又比如说“越深的爱,是越重的伤害”。我怀疑他是不是真正的佛门弟子。
有人按门铃。
菩空树还在喋喋不休地让我记住那句九字真言,我不耐烦地让他发个短信给我。
打开房门,一勺呛鼻的干粉消毒剂便迎头浇来,几个白大褂扑上来给我戴上防毒面具,我像麻风病人一样被拖下楼。我大声分辩,其中一个人对着我的腰眼就是一脚,剧痛难耐。回头看去,楼上所有窗户都贴着惊恐的脸,人们用冷漠而厌恶的表情看着我,指指点点。只有门卫老头儿和他的狗用悲凉的眼神看着我,老头儿说:“杨一,好人有好报,你不会有事的。”
我并不是好人,可还是得了好报。在小汤山,我得到无微不至的体检,从验血清到查肺泡再到心肝脾胃肾,除了查出右边那颗智齿有虫蛀迹象……他们不得不承认我很健康。
经历了开始几天的恐惧,很快我就乐观起来。由于必须按时起床睡觉,我变得精力充沛;因为必须跑步、打乒球,进行各种体育锻炼,我不得不胃口大开。我天天读报、听音乐、收看新闻联播,生活前所未有的规律……十几天过去,我竟红光满面。
唯一让我烦心的是,每天都有几个警察隔着玻璃审问我,时而声色俱厉,时而和颜悦色,翻来覆去就一个问题:那个穿军装的女孩是谁。
我一口咬定:“难道她不是你们联合排查组的吗?我只是一个被临时征用的车主,执法人员命令我带她紧急进城,我怎能不照办?我要是被传染,可是你们的责任。”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之我把责任推到联合排查组身上,而我是一个受害者,说到后来慷慨激昂,大有考虑向政府索赔的架势。
我打定了主意,无论怎么威逼利诱,我宁死不屈、打死不招。
不知为什么,虽然我连她的长相和名字都不知道,但想起那双清澈的眼睛,就莫名地想保护她。一个多星期后,估计他们也被我搞烦了,渐渐很少来听我扯淡。
我分析过他们最终放过我的原因:一,经体检我极为健康,确非传染源;二,我可能确实被假冒军人裹胁;三,这事深究下去也是关卡失职,不如大事化小。
终于度过了十二天强制观察期,一辆警车把我送回回龙观那幢旧楼下。
我低头上楼,楼道里飘散着消毒水味道,还撒了新石灰。
居委会大妈远远地在楼下喊:“杨一,这个月的卫生费,你得交双份,大家为你花了好多钱……”
我猛地推开窗户,对着她的方向大声咳嗽,说:“我现在就下去亲手把卫生费交您手里,等着--”大妈愣了愣,以超音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突然觉得很烦,躺在沙发上,昏昏睡去,又做了那个梦。我被一个巨大的白色水母拖向海底深处,我拼命挣扎,水母吐出很多黏液在我的身上,我的肌肤骨头纷纷开裂,无可救药地往下坠落……我大叫着醒来,阳光刺眼。
我心里明白,虽然我已远离成都,却无法忘掉过去;我一直想把那个春天的上午从脑子里删去,拒绝坐飞机拒绝打雨伞,那个梦魇却纠缠不休。
屋子里安静得仍像梦境。我喝了一杯板蓝根,打开电视。电视里正播放抗击“非典”的新闻,一队跳舞的女孩前往小汤山慰问白衣战士,女孩们身形曼妙,但清一色戴着活性碳口罩……领舞的女孩跳得生动投入,但身形似乎比她胖一些……我眯着眼睛认了半天,还是不敢确定。
打开冰箱,发现啤酒没有了,泡面也没有了。踩着满地雪花般的石灰,大声唱歌下楼,楼上窗户又贴了很多恐惧而厌恶的脸,那个负责监视我的居委会大妈在远处快速跑开……眯着眼睛慢慢适应着针芒,空气刺得肺叶隐隐作痛。
不得已开车出门,人烟稀少、一马平川。“非典”唯一的好处,就是一夜解决了这座城市便秘般的堵车。我寻了一路,终于在双安附近找到一家还开着的超市,走了进去,里面却是人山人海。每个人戴着古怪的活性碳口罩,争先恐后把被消毒水洗得白白胖胖的手伸向温度计、夏桑菊、白醋……几个人只是为了争夺一袋肥皂粉,就差点打起来。
英勇地表达恐惧,危险地获得安全,这就是“非典”之中的人们,概莫能外。
我也深受鼓舞,加入战团,可立马脚不沾地被人群裹胁到一个角落。回望货架上还剩最后一瓶白醋,我迅速伸手,可与此同时,另一只手也抓住了它。
那是一双漂亮的手。细弱的手腕上,悬着一串明亮的水晶、我心中一动,顺着手往上看去,先看到活性炭口罩,口罩后面,是一双清澈得让人忘记尘埃的眼睛。我怔怔看着这双眼睛,这双眼睛也在看我。一丝温度倏尔掠过。
她怔怔地,忽然触电一样松开了那瓶白醋。然后她扭过头,和旁边几个女孩低声说起什么。那几个女孩子都戴着口罩,个子高挑,站在潮涌的人群中,犹如鹤立鸡群。她们齐刷刷向我这边张望,交头接耳。
我摇着白醋:“是你吗?”
她冷冷地没说话。
我有些尴尬:“想不到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为了偷渡,第二次见面是为了争醋。”
她一边避让人潮,一边忿忿地说:“谁要跟你争醋,你还给我……”
这时不知谁嘀咕了一声“有人发烧”,人群瞬间炸了,一股突如其来的大力把我们卷走。我高举白醋“哎哎”大喊,那些女孩在人潮中时隐时现,我看见她张嘴还想说什么,可是听不见……这是一个清冽的傍晚,人们呐喊着逃窜。我被人潮裹挟到超市外,好容易找到了我那辆破车。开到街上时,看见她和那些女孩在夜色中,孤立无援。
我停车,摇下车窗。她们连扯带拉地跑过来。
我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见她眼神冷峻,使劲敲着车门:“还我。”
“什么?”
“我的录音笔落在你车上了。”
我并不知道录音笔落在我的车上,要是知道,我一定会仔细偷听。
她敏感地盯着我:“你笑了。”
“我没笑。”
“你就是笑了,你一定偷听了。”
我笑了,这次是真的笑了,因为她不容置疑的样子真的很好玩,我从未见过一个女孩如此认真地坚持一个错误。见我笑,她更信以为真,眼睛红红的,低声嘀咕:“凭什么偷听,凭什么!”
我哭笑不得:“真的不知道你的录音笔在哪儿,自己上车找吧,我送你们回学校。”
她犹豫,但一个长着妩媚眉毛的女孩子连推带劝:“快上,再不回去就被学校发现了。”
瞬间,女孩们以各种敏捷的身姿上了车,叽叽喳喳,不绝于耳。她低头翻找,一会儿就在座位缝里找到了那支录音笔。
“你发誓没动过它。”
“发誓。”
“不行,你要说以什么名义来发誓。”
我想了半天:“恐怕……只能以偷渡犯的名义了。”
她偏着头认真地想了想,点头,继续摆弄录音笔,西藏民谣的曲调飘了出来,正是她那天录下的。
一路上,那些女孩议论着第二天去小汤山慰问演出的事。我抓紧时机,大肆讲述因掩护她导致被捕的种种情节,时而惊心动魄,时而曲折迂回,女孩们被我夸张的描述深深吸引,听到我反败为胜勇夺小汤山康复杯桌球冠军那一段,张张小脸上都是崇拜。对这样的效果我感到满意。
可她深表不屑,坚持说我是个骗子。我大为委屈,却无从辩护。
一路顺利,没遇到警察查超载,在她们指点下,我很快将车开到一家“鸿毛”饺子店。这家店的后门是一条通向校内的秘密通道。我发现几乎每所大学都有条校方未曾察觉的通道,女生们若无其事,实际神出鬼没,买零食、谈恋爱……女孩们列队下车,垂手蹑足,鱼贯而入。
我不能免俗,一一索要电话和名字。她最后一个下车,只轻轻说出她的名字,并不留下号码,摆摆手,轻灵地闪进那道后门。
“卓敏”,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
我还是没有能够看到她的样子,只觉得她摆手之间,水晶的光芒瞬间即逝,准确击中我脑海深处某条沟壑,我不明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