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卓敏的样子。黑暗中,她戴着一个巨大无比的口罩,就像薄雾里忽然跳出的一个蒙面大盗,凛然直视。
那是2003年4月的一个晚上。我被她劫持。
那时我还不知即将和她发生的故事。
那些日子,整个国家都在与一场来历不明的瘟疫战斗,我是其中惶惶不可终日的一员。空气中尽是消毒水的味道,电视整天播报上升的感染人数。我所在的城市,北京,大街更是洗劫过一样干净,偶尔有车,也是呼啸而过的救护车,倘有人不小心在公共场所打个喷嚏,会冲出一些白大褂查体温,体温异常就拉上救护车。
杂志社让我去首都机场采访军警联合排查“非典”行动的时候,我略迟疑,电话那头甩下一句:“你个北漂,无家无室,你不去谁去。”
我想了想,深觉有理,于是拿上车钥匙,去了。
我已忘了怎么到达机场,只记得经过重重安检进入候机楼,像来到世界尽头。惨白的穹灯下,看不到任何旅客,大部分航班已经停飞,平时繁忙的手推车此时静静呆在角落里,扑满灰尘。整个机场像已停摆,只有一队队戴着活性碳口罩的军警、医生组成的联合排查组,如临大敌守在各个出口。
很久,才有一班来自成都的航班到达。穹顶之下渐渐有些人气,小孩的哭闹空旷回荡,大人们则像排队等待火烙的骡马,表情木然地把头凑到红外线测温仪前。体温合格,警察就在登机牌上盖了章放行,稍有异常,马上会被拉进旁边一间铝制小屋里复查。
我们敷衍地拍了一会儿,就要走人。一个警察却挡住去路,说按安全规定必须走另一个出口。我讪笑地举着通行证,说是记者给个方便吧。他粗暴地推开我,我手上的三脚架砰地落地。心里烦躁,让他捡起来。他声色俱厉,“信不信我铐你”,摸出手铐。
出于经验,我扯开嗓子大叫“警察抓人了”。其他记者纷纷冲上去质问那警察,警戒线内外一片大乱。一帮军人涌过来强行疏散以避免交叉传染。一个女军人使劲拉开我,“都冷静一下,散开”,捡起三脚架送我出去。我也不想惹事,赶紧向外走,才发现帮我拎着三脚架的手,是一双漂亮的手。纤细的手腕上,垂着一串漂亮的水晶。
女军人一路送我出去,大檐帽压得很低,军装裁剪得很显腰身,走路有点外八字,婀娜娉婷很好看。我向她道谢。她摆着手淡淡说“不客气”,手腕上水晶的光芒灼灼跳动。
我那辆破吉普就停在外面,再次道谢后便转身上车。她竟也拉开车门跳上车。
我一惊,只听她急切地说:“走,快走。”
我愣住。她见我不动,就使劲抓住我的胳膊,语无伦次:“我只是有点儿发烧,但真的没有被感染,明天学校还要排练,要是被扣下,学校肯定会处分我……”窸窸窣窣掏出一本学生证,“解放军艺术学院。”
我才发现她的肩头并没有军衔,军装显然收过腰身,是文艺款。
骗子,一个蒙混过关的女骗子。她并不是联合检查组的,只是那趟航班一个发烧的乘客,刚才肯定是假装劝架趁乱混过警戒线。她想必知道这几天查得严,出机场乘坐出租、大巴都得出示盖了体温合格章的登机牌,沿途还有几道检查站。所以她要绑定挂着通行证的我,混进城。
我转身想跳下车,她死死抓住我,低声而坚决:“我要是被抓了,你也跑不掉。”
我嘴里发苦,情知交她出去是害了自己。“非典”排查实行连坐,凡发现一例疑似传染源,一周之内接触过的人都脱不了干系。
我一时进退不得,也不敢跟她讲话,就这样对峙。
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脸,她固执地盯着我,一言不发。
远处有一队军人走来,钢盔的瓦蓝在夜色中闪动。为首的军人举起手电筒照过来,雪白的光遥遥打在她脸上。一双清澈如湖水的眼睛,昭然若揭。她忽然哭了,喃喃地:“求你,求你了,我不想去小汤山……”
鬼使神差,我慢慢松开手刹,踩下油门,一骑绝尘在机场高速上,开始改变我一生的故事。
一叶孤舟,黑暗如海水包围着我们。偶尔灯光掠过,打在她的眼底,有树枝摇曳的阴影。车厢里很沉默,为了掩饰恐惧,我说:“摘下口罩好吗?”
她敏感得像一根针,反而往上拉了拉口罩。
我说:“我们这是在偷渡,我总该知道帮谁偷渡吧。”
她好像笑了,我不确定,但感觉得到她的眼睛有了一丝温度。我莫名地高兴起来,扬了扬胸前的通行证:“说不定等会儿我就叛变了,把你交出去。”
她瞪了我一眼。我心头一凛。
我试图说笑,可她并不应答。我顿觉无趣,只得闷头向前开去。一路顺利,连过几关到了三元桥,机场高速最后一道检查站。睡眼惺忪的小警察走到窗边检查通行证,我假装大声在手机里跟杂志社汇报采访细节……那警察竟不盘问,挥手放行。内心狂跳,庆幸“偷渡”过关。
横杆慢慢升起。
突然,她打了一个喷嚏,很轻,划破平静的夜空。小警察大声喝令:“下车!”
她猛地转头看着我,惶然无助。
那一刻我只有两个选择:一,逃掉;二,更快地逃掉。
我一脚油门踩到底,像一条被踩了尾巴的狗拼命逃窜。后来传来威严的“站住,不准跑”。警车嚣叫着警笛迅速追来,大灯打在反光镜上晃得我睁不开眼,我甚至一度能听见警察的对讲机噼叭作响地在呼唤增援。毛发悚立,魂飞魄散,虽然我一直用光碟遮住半边车牌号,但我知道前方很快就会出现路障封堵,我很快会被抓住,我那张铤而走险的嘴脸会出现在电视新闻里,按刚刚出台的“非典”条例,判个两年三载。
她一路尖叫,使劲掐着我的胳膊。
幸好逃出不远,国展那片正待拆迁的胡同出现在眼前。我猛打方向盘冲过绿化隔离带,冲进了黑漆漆的胡同。关掉大灯,再拐几个弯,黑暗淹没掉我们仓皇的身影。
汗,冷渍渍地沾在背心,我关掉所有的灯,让车不为人所知地前进。方向盘忽然剧烈摇晃,才发现车胎爆了。我艰难地把车挪到僻静角落,见四下无人,迅速跳下车,一边换胎一边聆听警车声音隐隐远去……抬头望去,她也在看我,像一个躲在草丛里逃避追捕的小羚羊,眼神凄迷,脆弱无助。
我打开电台,想让她放松一下。她“嗯”了一声,调出一些西藏民谣……一会儿又听见她在车上说话,可能是给男朋友打手机……我莫名有些沮丧。
等我满手油腻回到车上,发现她拿的是一支录音笔。
发现她并非给男友打电话,我竟有些高兴:“没被抓进去就录口供?”
“我在跟它说话。”她赶紧关掉录音笔,“录了刚才电台一首好听的西藏民谣……还对它说,谢谢你帮我回家。”
“你怎么谢我?我连你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我盯着她的眼睛。
她却别开头去:“你已经听见我的声音,为什么一定要知道我的样子?”
车重新上路,悄无声息从一条胡同穿到另一条胡同,穿过新疆街,到达白颐路--她的学校,那所著名的军队艺术学院。她的情绪像消退的洪水渐渐平静,我才发现手臂被她刚才掐得生疼。
她扭过头来,眼神如水地说:“谢谢你送我回家。”
我说:“真想看清你的脸,能不能摘下口罩?”
她转身跳下车,羚羊般轻灵,回头认真地看着我,说:“如果有缘再见,我就摘。”
她的声音有一丝倦怠的忧伤,让我觉得刚刚去接了一个从上游漂流下来的婴儿。
“你叫什么名字?”我对着她的背影大声喊道,她没有回答,头也不回隐身在夜色中。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她的长相,我甚至没来得及要到她的手机号码,但不知为什么,我仍顽强在脑海里形成了一个她的样子,清丽夺人,骄傲凛然……我突然为这一夜的疯狂举动感到很快乐。
那天晚上,学校栅栏两侧迎风摇曳的槐树叶子清清亮亮,几只夜鸟在树梢上歌唱。这样美好的景色根本和“非典”无关。我打了一个呼哨,学了两声狗叫,引得四周民宅里养的各种狗们跟着我欢快地“汪汪”起来。
机场“偷渡”回来后,我一连几天没出门,警察竟也没有找我。一连几天,我涣散地倒在沙发上,瞳孔放大地望着窗外肃杀的街景。北京突然变得很干净,干净得像一座假城,过去世间的一切繁华,皆是幻觉。
电话疯狂地响,苏阳问:“活着?”
我答:“理论上是。”
“我们正准备在八宝山给你买一块墓地,以供凭吊。”
“多好的一居室,麻烦帮老子把物业费也交了吧。”
“出来透口气,再不出来混,不被‘非典’毒死也在家里闷死,怕什么,早死早投胎。”最近苏阳总爱这么说。
我赶到后海时,苏阳又在电话里跟留学加拿大的女友大吵大闹。她总让苏阳去国外定居,苏阳觉得国外太无聊,“国外是好山好水好寂寞,这里是好脏好乱好快活”。和往常一样,两人谈着谈着就在电话互相大骂对方傻逼或二逼,最后恶狠狠掐掉电话。
苏阳是北京纨绔子弟,与别的纨绔子弟不同的是,他很讲义气。他热衷户外、雪山,本来好好开着一家广告公司,竟租给别人,自己却要成立一支户外探险队。今天纠集我们这些狐朋狗友,就是正式宣告队伍成立,还给它取了一个怪怪的名字:“敌人。”
苏阳说,我们的队伍就是其他对手的敌人,而且我们要打败所有的敌人。这是他的理想。
我没有理想,伙同大家玩户外,不过关于生活的一个团伙形式。有时候我会堕落到帮人地下飙车赢钱,或进藏区帮人带几包虫草,但这更让我充实。
我和苏阳有太多的不同,他帅气挺拔,热烈自信,父母当着不大不小的官却极有神通,他开着X5飞驰而过,总会引来艳羡的目光;而我只是一个“北漂”,前途莫测,外强中干,偶尔用杂志社那张证件招摇撞骗,让自己看上去人模狗样。
但这一切并不妨碍我和苏阳成为朋友。几年前,藏东五百里无人区,我救过他的命。
那一年,玩户外的都特别流行寻找河流源头。那天我轰着油门刚刚冲过丹巴,就见一辆神风越野四轮朝天,泥石流淹没了大半个车体。从车牌号,我断定是那个眼睛亮亮,喜欢在对讲机里大声讲段子、唱情歌的北京小伙。我用羊角钩把压得如捏扁的可乐罐一样的车拖出来时,副驾驶已经没命了,苏阳肋骨断了,可能是扎进了肺叶,身体已开始水肿。我翻开他的眼皮,眼睛混浊,瞳孔放大……只剩下不到半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