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方,云南车已经像流星一样疾驰。在弯道上,车尾齐齐地闪着一侧红灯,如同司机们交换的暗语。而在左侧,在被我们的车灯照射得一瞬间雪亮的左侧,移动着一个又一个司机的脸庞。它们沉默冷峻,一半白炽一半漆黑,如一座座闪过的塑像,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们。
风从滇黔两省呼呼地对流,在黑色的高处逝去。夜的存在,被灯的流淌涂抹衬托,似乎变得温柔了。它更黑更静,深不可测。这么多人都和我们同在,在生的艰辛中奔波。是的,而且是清洁的奔波。这么辽阔的天空和山岭也和我们同在,向我们显现着神奇和庄严。是的,国破山河在,天道更是亘古不变,它们都会永远支撑着人的精神。
我们顺着右侧行驶,追着前面的一串红色。对面等待的贵州车亮着大灯,黄色的灯光密密相连。在黑夜中辨不出边缘的山峦上,红色和黄色的一条光带蜿蜒着,流动着,延伸着。它在天空和山峦的巨大黑幕之上,明亮地画出了一个个满满充斥了黑暗的、狂草疾书的“之”字形。
灯,灯,灯……它如同水银,随意恣情,闪滑不定,游荡不羁。我渐渐看得入了迷,觉得自己正扶着这辆车的方向盘,在簸动中疲惫地驾驶。渐渐觉得两眼中流进了幻觉般的彩色,再也不用费力辨别夜和天、山和路。我只是努力提醒自己,把一个自己也不懂的暗示,努力地记在心里。
就这样,我越过了以为再也看不见的、在遮蔽滇黔边界的崇山峻岭中埋藏着的胜境关的凶险山道。
火
过盘县的时候已是下半夜。星光淡了,没有月亮。夜深了,四望都只见浓浓的墨色。早就进入了贵州境内。
黑暗里忆起行前的准备,我叹了一口气。本来,原定的第一站就想到盘江,多少见识一下黔西南的山地。好久了,我想踩一踩昔日那些造反农民走过的旧路,看看有名的六广门、大河铺,还有三家寨。其实在出门前,我读得最多的就是关于盘江的资料,只是由于在云南步步留恋,拖滞了日程,用掉了时间。
此刻我正在夜过盘县,而盘江南岸的朋友,却一定正空空地等候着我。尽管如此的夜行一刻千金,我心里还是滑过一丝遗憾。正等待着我的,是盘江流域的溪流江河呀。何况,它们还拥着一个黄果树那天下的名胜。
冬日贵州的夜半,挟带着冰粒霜雾,扑面打来的寒风中,隐隐含着怒气。我没有办法打开地图。举目黑夜沉沉,大河铺和三家寨大约都已在侧后。已经该是盘县地界,我猜车轮正碾过它的土地。
夜路上,又不知走了多久。如瞽如盲地,车载着我,穿行着盘县的黑夜。
经过第一个火堆的时候,我全然没有察觉。可能是因为这一夜的经历:天上的星河,路上的灯流,使得我困倦了。我没有留神,在黑黝黝的山坡上,那一堆火像一个圆盖,火苗从压抑下燃烧着,它不是取暖的篝火。
道路真的能带来一切:随着车的颠簸驶动,当我们登上一道山梁时,壮丽的场面出现了。
不是一处篝火,不是一簇黑夜的火苗--眼前是不可置信的一片火海。
高处低处都是火堆,漫山遍野都喷放着火苗,坡坡坎坎都亮了。西南山地的黑夜,被红亮的火焰遮盖,被灰白的烟雾吞没了。
呛人的烟涌进车厢,弥漫在沉睡的各个旅客身旁。我不明白,我忍住呛鼻的烟,坚持着把脑袋探出窗外,想看个究竟。
火堆像低矮的蒙古包,又像倒扣着的铁锅。股股恣意的火苗,就从锅底的每一个缝隙中冲出,竭力地灼舔着薄薄的黑锅。蒙古包或黑铁锅被烧透了,白炽的火,蓝紫的火,从碎裂和洞口吞吐冲击,把一个个圆堆烧成一座座红得透明的小丘。它们紧挨着;如疯如痴、大喜大怒地喷射着熊熊的火。看不见一个人,也似乎没有了风,只听见猛烈的呼呼火声。
我禁不住一股爆发的兴奋。为什么呢?是谁在这荒凉的边境深山处处放火呢?
现在不是我们在赶夜路,是一堆堆一簇簇的鲜艳的火,在徐徐地围着我们旋转移动。有些锅形火堆显然刚刚点燃,一簇一缕的火苗,在黑顶盖的紧压下,舔着咬着倒扣的锅边。有些却如同撤了支柱的毡包,如同变成碎块的铁锅,已经成了半圆形的大堆余烬。在往来的风的煽动,在低浮的烟的卷裹中,它们一下一下地,在灰白中闪着透明的暗红。但是更多的火堆正烧得不可遏止。烧破的黑顶盖坍得又薄又软;冲破了压抑的火焰,凶狠地轰轰吼着,狂噪地窜跳挣扭,它们正在疯狂地破坏,痴醉地狂欢。
能辨出火堆是人工的,有的还能辨出十字形的石头压在火堆上。是烧炭吗?问邻座的汉子时,他说,没看见那些车么?炼钢的焦炭!我想起刚才的贵州车,满满载着灰白的大块。不是误入了火焰山,这是人烧起的满山的火。开山挖煤,就地烧炭,路边烧,路上卖,把荒山腹地的煤,烧成值钱的焦炭,运进云南。
不知谁点燃了这火,黑夜与烈火中,一个人影也看不见。
没有人,只有火。可是火堆太多了,密密地紧挨着的火堆后面,亮色后面更加漆黑。好像在醉痴地舞蹈的火焰背后,低低地蹲踞着一个个黑色的人。火堆连接着极目的黑暗,如雨点般坠落野山的陨星。这么多人!但是他们沉稳地隐蔽着,只把烧遍一山的大火留在世间。
我沉默着,强忍着心里的激动。我的眼睛一阵阵失明,越看那黑暗,我就越觉得那是一个个一群群黑色的人。他们跃起又伏下,他们吆喊又无声。他们围着我又歌又舞,但是不给我蛛丝马迹。
不知是振奋还是伤感。在我的眼界之外,曾有过无数人的劳作。这是原始的劳作,是底层的拼争。他们奔波运搬,他们吆喊纵火。现在大火蔓延,他们却隐遁了。车费力地转过几个脚边的火堆,滚烫的气浪烤得我一时闭上了窗。那火的深处是透明的暗红,闪跳的是白炽的橙黄,劈啪炸响的黑煤,一阵阵显出又红又白的颜色。火苗放肆地跃跳着,像要舔咬车轮,像要烧烫我的肌肤。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徐霞客走过的路。不仅如此,这是徐霞客游记中纷失于战乱的、那令人痛惜的一册里,应该记载的路。他的数册黔游笔记的后面,遗失了滇游的第一册,我觉得说不清的遗憾。他一定传神地描写过,但是没有能够传世。他的遗作中空留着两个地名,一个是胜境关,还有一个就是火烧铺。就像《西游记》里的火焰山曾经真实地燃烧一样,无疑这个地名不会凭空而来。来不及了,我后悔没有准备充足。难道火堆从徐霞客的明代就一直在这里燃烧吗,难道这些看不见的黑色人影,从古代就一直隐遁不露吗?
但是,在这滇黔交界的大山黑夜里,我仍然触着了人的决意。绵延的火光,不停地撩拨挑动,使人莫名地想象。不,让我学会沉默,让我学会在围攻、中伤、熬炼中沉默吧!我也要像这些山里的炼焦人一样,点燃自己的一堆火,然后消失于黑暗。
遍野的灼烫光焰,淹没了看不见的道路。车在火堆中摇晃,在浓烟中游动。随着视野的变移,火在跃动,火在追赶,两翼远近,四极八方,举目上下,到处都是熊熊的烽火。夜风躯着白烟,遍地灼灼通红,遍地火焰烟雾。猛烈的火,强犟的火,横挡着路,直逼着心,在这无人知晓的荒僻天地里,山点燃了,夜点燃了,世界正在燃烧中转变。简直不可思议,简直身在来世,我被震慑住了,浑身已经僵硬,只剩下一丝神秘的念头,在紧张的思想之间游走。
也许是因为后来疲乏得睡着了,也许是因为走出了盘县的大山,总之,我记不清怎样离开了大火,记不清怎样又回到了寂静的夜路。
等我清醒过来,时间已是凌晨。耳朵堵住了,听不见声音。
静极了。周围的一切都不动声色。我还在兼程前行,只身伴着长夜。我感到不解。好久我都不能判断,眼前的黑夜和死寂;还有刚刚经历的,那些转瞬即逝的星、灯还有火,我不知哪一些更真实。
我睁开了眼睛。胸脯般起伏不尽的,还是黑暗而荒凉的大地。
不知什么时候,眼前凸显出一些水墨画似的、淡淡的山峦的影子。已是贵州地貌,气候骤然一变。四望灰蒙迷茫,窗外落着冬雨。车笔直地朝着东行驶。前方的雨雾中,已经显出了乳白色的一抹微明。
1996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