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折剑已变成一柄人格的尺子,喋血只会使青铜陡添一份英雄的光镍。
一个凭失败而成功的人,你是头一位。
一个因倒下而伟岸的人,你是第一名。
你让“荆轲”这两个普通的汉字——成了一帖千古祭奠的美学碑名。
成了乱世之夜里最亮最傲的一颗星。
那天,西安城飘起了雪,站在荒无一人的城梁上,我寂寞地走了几公里。
我寂寞地想,两千年前的那一天,是否也像这样飘着雪?那个叫荆轲的青年是否也从这个方向进了城?
想起诗人一句话:“我将穿越,但永远无法抵达。”
荆轲终没能抵达。
而我,和你们一样——也永远到不了咸阳。
1995年11月
(十二)雪白
1
叫人感念和思痛的东西愈来愈多了。比如雪。
在我印象里,雪是世界上最辽阔最庄严、最有诗意和神性的覆物。她使我隐约想到了“圣诞、人类、福祉、博爱、命运”这些宗教意味很浓的词。
那神秘无限的洁白,庞大的包容一切的寂静,纯银般安谧、祥和的光芒,浑然天地、梦色绝尘的巍峨与澄明……拿什么更美的形容她呢?她已被拿去形容世间最美的意境了。
童年时,我心里涨满了雪,比大地上的棉花还要多。那时候,大地依然贫穷,贫穷的孩子常常想:要是地里的雪全变成棉花该多好呵……如今,我们身上有的是厚厚的棉了,而大地,却失去了那相濡以沫的洁白。
那时候,一个冬天常常有好几场惊心动魄的雪。有时不舍昼夜地下,天凛地冽,银装素裹,夜晚白得耀眼,像火把节,像过年,很令人鼓舞。记得初中语文里有篇《夜走灵官峡》,开头即“纷纷扬扬的大雪又下了一整夜……”
那盛大的雪况,现在忆起来很有些隐隐动容和“俱往矣”的悲壮。不知今天的孩子会不会问:真有那么多雪么?
是真的,雪不仅多,而且美得痛心。
记得小学班里有个家境很穷的女生,又瘦又黑,像棵细细的老也长不大的豆芽儿。一次作文课上她灵机一动把雪比喻成了“雪花膏”,她说:“那天夜里,我看见天上飘起了雪花膏……”她念的时候同学全笑了,老师也哧哧笑了,说她是异想天开,于是接着给我们讲“异想天开”什么意思。我就是从此学得这成语的。老师讲“异想天开”时,女生趴在水泥桌上(当时课桌是用水泥板搭的)呜呜哭了……不久,她因家贫辍了学。
许多年后,一个偶然的机会使我记起了这件事。我猛然发现那个“雪花膏”的比喻其实多么生动而富有诗意啊!
雪,雪花膏的雪,女孩子的雪。
在我所有见过的比喻中,这是最珍贵的一个,也是最难忘的一个。
要知道当时穷人的女儿是买不起雪花膏的。美丽的如诉如泣的雪花膏。
2
不知从何时起,有个声音问:我们的雪呢?
从前的梦想,有的很快就兑现了,比如棉花,比如雪花膏和课桌……一些虽遥遥无期,但我们并不苟求,慢慢来,一切都会有的,没有的都会有的。
是的,我们相信,时间已悄悄印证了这点。但另一个事实是:我们曾经有过的,现在却没有了。
比如雪。我们有了无数的雪花膏,比雪花膏还雪花膏的雪花膏,可我们的雪呢?那“千树万树梨花开”的雪呢?
偶尔碰上一回,可那是怎样的情景啊——稀稀落落粉针或末状的碎屑,仿佛老人凋谢的白须,给风一击,给地面轻轻一震,即消殒了。
这哪里是雪?分明是雪的骸,死去的雪。
衰败的迹象即这时显露的。我留意到了冬日的憔悴、大地的烦躁、空气的郁闷、没有冰的河床、树的稀少和鸟的惊恐……眯起眼睛,我辨认出菜叶上的斑点、阳光中的尘埃和可疑的飞来飞去的阴影……从前不是这样子的。
纯洁简美的东西愈来愈少。人类创造着一切也破坏着一切,许多优雅的本色和古典的秩序被打碎了、颠覆了,包括季节、生态、物象、规矩、操守……我们狂妄地征伐却失去了判断,拼命地拥有又背叛着初衷,我们消灭了贫穷还消灭了什么?
这是个欲望大得惊人的掘金年代,抒情的方式正在消失,只有物的欲望,欲望。
我感到了不安,感到了冬天背后那双忧郁的眼睛,那些威胁她的莫名危险……我开始了怀念,怀念那些流逝和几要流逝的东西,比如童年、雪、本色,比如村庄、野地、棉布、流动的水……
1996年12月
(十三)残片
雪是哀的。
这句话不知怎的蓦然落在了纸上,像一记凌厉的杀棋。我隐隐动容。要知道,我本意是想说:雪是皑的。
这悲怆的念头究竟缘何而来?
清洁神性的东西正在被驱逐。大地,已很难挽留住雪了。
整个冬天,我始终未见梦境中的白——那种少女和婴儿脸上常见的天然营养的白。满眼是粗粝的风和玻璃幕墙忧郁的光,刺得泪腺肿痛。心情也与天空一样,冷漠而怅远。
渴望呼吸到湿润的雪,渴望眼前闪出一大片冒热气的冰,渴望和友人颤颤地踩在上面,走出去很远,尔后,听见她美妙的蝉一般的叫:“听见么?你听见雪的寂静了么?”我点点头,是的,我听见了,那天籁之声,那白色脉跳下温暖的腐质、汹涌的蚯蚓、来年的青草……寂静和虚无多么不同啊。寂静是饱满充盈、有冲动的,而虚无啥也没有。寂静是生命的内衣,给人以梦幻的温情;虚无如死气沉沉的蝉蜕,是没有动作的投降。
然而,在眼下空荡荡的水泥房里,我什么也听不见了。
没有冲动,没有激情,只有模糊与虚无。感官又聋又瞎,像个领不到救济金的鳏夫。
没有雪的冬天,还有季节的尊严吗?
就像圆明园的石头被烧掉了,剩下的,只是石头的哭声。
雪亦被烧掉了么?心中一悚。
远远的,我听见了雪的哭声……像流浪的盲女在哭。像花园的枝骸在哭。
遽然醒悟——我站立的地方亦不是冬天。
而是冬之废墟,是雪之墓地。
我也算不上生命意义的诗人。
只不过他的一具斗篷而已。
1997年2月
(十四)被占领的人
1
我们每一天究竟怎么过的呢?
萨特有过一段意味深长却颇为艰难的话:“我们沉浸在其中……如果我说我们对它既是不能忍受的、同时又与它相处得不错,你会理解我的意思吗?”
1940年,战败的巴黎过着一种被占领下的生活:屈辱、苦闷、压抑、惶恐、迷惘、无所适从……对自身的失望超过了一切。“面对客客气气的敌人,更多的不是仇恨而是不自在。”
和恨不起来的敌人斗争简直像吃了颗苍蝇——除非连自己一同杀死,否则,那东西是取不出来的。
人格分裂的生存尴尬,说不清的失败情绪,忍受与拒绝忍受都是忍受……使哲学家那颗硕大灵魂沉浸在焦虑的胆汁中。
那么,我们今天又是怎么过的呢?为什么仍快乐不起来?
今天的敌人早已不是人,而是物。是资本时代铺天盖地所向披靡、蝗虫般蜈蚣般蜘蛛般、花花绿绿婀娜妖冶——却又客客气气温情脉脉之商品。物之挤压使心灵感到窒息,感到焦渴,像被绞尽最后一滴水的糙毛巾;然而肉体却被侵略得快活起来,幸福不迭地呻吟……是的,我们像水蛭一样吸附在精神反对的东西上,甚至没勇气与对方翻脸。失落的精神如同泻了一地的水银,敛起它谈何容易。
我们紫涨着脸,不吭气。恰似偷情后被窥穿的男人,心灵在呕吐,肉体却躲在布片内窃喜——“更多的不是仇恨而是不自在”。
你就是你要揭发的人。我们和萨特同病相怜。
2
这个让心灵屈从于感官的时代。
在体内,那股与艺术血缘相伴的尊严和清洁的精神——被围剿得快不剩了。肉体经不起物的挑逗,像河马一样欢呼着欲壑的涨潮:烫金名片、官位、职称、薪袋、舒适的居厅、软榻、厕所……我们丝毫不敢懈怠,哪怕比别人慢半拍,即使强打精神码字儿也要频频回望——生怕它们会拔脚溜走。我们原本轻盈的身子被一条毛茸茸的脂肪尾巴给拖住了,患得患失,挣脱不得。
生命就这样轻易被占领。
物对人的诱惑之大,远超出了任何一个古代和近代。英雄彻底缺席了,我们再也贡献不出一个苏格拉底,一个尼采或梵高那样清洁而神性之人。
只有手捂金袋的犹大们,瑟瑟发抖。
3
鸟从天空落到树上,从树梢跌至地面,鸟沦为了鸡。
地面占领了鸡。(不是鸡占领了地面)鸡的重心是胃,翅膀的梦已渐渐被胃酸给溶解掉了,虽然健硕丰满、羽毛油亮,虽然用爪刨食实惠多了,但鸡的悲剧在于:它再不能飞了,再也回不到天上。
不会飞的生命已毫无诗意可言。
现代人的遭遇其实和鸡差不多。
4
日子一天天膨胀、实用起来。想象力变成了刀叉,心灵变成了厨房,爱情变成了腊肠……精神空间正以惊人的速度萎缩、霉硬。再大再荣华的城市也只是一只盛鸡食的盂盆。
我们挤在群类中,手持年龄、学历、凭证和各种票券,忙着排队、抢购、对号入座……像狼扑向自己的影子。
一切就这样凝固了。
一只看不见的手安排了我们的生活?
我们愤怒不起来,更做不到义正词严。
我们底气不足。面临的困难如同“提着头发走路”一样沉重无望。当然,这并非谁之责任,或者说是每个人的责任。因为几乎人人都接受了那份看不见的贿赂,人人都到指定的暗处领走了自己的那份,且沾沾自喜。
人人。咱们。黑压压的头颅一望无际。
人群是人的坟墓。
没有人敢对周围说不。
5
是什么让我们生活得如此相似?
我们可曾真正地生活过?
真正——有力地生活过?
萨特的话变得一天天冷酷起来:
“如果我说它既是不能忍受的,又与它相处得不错……你会理解我的意思吗?”
耳光。我惊愕地望着镜子——一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
噢,咱们的耳光。萨特还给萨特们的耳光。
1996年12月
(十五)向死而生
死说不定在什么地方等我们,那就让我们到处等它吧。
——蒙田“要是一个人学会了思想,不管他思考的对象是什么,他总是在想着自己的死。”
初读托尔斯泰这句话,我灵魂上的颤动不亚于一场地震。是啊,许多大智慧者正是站在死之界面上俯瞰生命全景和浮世万象的:从终极角度关怀、检索、省察人生,以死为尺测量各种得失和价值轻重,用直面死的勇气填充生存意志的虚弱……比如奥德留主张“像一个将死者那样看待事物”“把每天当作最后一天度过”,又如海德格尔的《向死而生》、雅斯贝尔斯的《向死而在》、皆道出相同之义。
“向死”,果是一盏智慧灯,能为夜茫茫的世途照明么?我们不妨试一试吧——假若你是一个濒死者,从医生手中领过了诊断书,像预感的那样,时日已剩无几。
你沉痛但平静地谢过医生。虽然家很远,但你决定用脚走回去。
通往家的路,突然很陌生,仿佛是去一个从未去过的地方。走得很慢,很用力,这使你觉得累极了,双腿像灌了铅……真想,真想睡一会儿啊,于是你在临湖的一条石凳上坐下……又不知过了多久,你醒来了,阳光微醺,波光粼粼,空气中有股青草和树芽的甜味,多好啊,陪伴这一切多好啊,真想摇身一变,变成一只年轻的雀或蝉,只要还能留在世上,只要还能陪伴晨钟暮鼓、日出日落……你微微合眼,开始遐想风风雨雨磕磕绊绊的几十年,具体或抽象、清晰或模糊的一幕幕、一历历——想起童年夏夜里的“数星星”(你以为一定能数得清于是便真的去数了,这多么令人鼓舞呵);想起作文本上的立志,少年时的奖状;想起与你在课桌上画“三八线”的小姑娘;想起揭榜前的紧张和填志愿的激动;想起大学里的夜自习,绿茵场上的挥汗如雨,偷看“劳伦斯”的惶恐和论文答辩的激昂;想起毕业前的篝火和《友谊地久天长》的手风琴,赠言簿上“拯救世界”的大言不惭……你忍不住微微笑了,眼眶涌出一股湿热的黏液。继续往下想,你发现自己越来越不清晰,乃至面目全非了,像断线的风筝开始随波逐流,仿佛自愿又仿佛被劫持着,混入了更多的黑压压“断筝”的队伍。因瞻前顾后而背叛的初衷,因顾忌名声而割舍的情爱,因害怕落败而放弃的冲试,因圆滑世故而涂改的心性,因贪图惠利而委屈的人格,因趋炎附势而轻视的友谊……忙于升迁,忙于察言观色、左右逢源,忙于人脉职务级别工资待遇……一路即这么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蒙混过来了。你发现把自己给弄丢了(像小学生将作文写跑了题)——那个血气方刚、英气飞扬的追梦少年,再也找不回来了。你竟把生命和才华交给了他人或自己的虚荣来主宰,交给世俗的某种程序来管理,交给某个大权在握却劣质无能的上司来使唤……你不过是旱地一条鱼,棋枰上随意搁置的卒子,一只躲在地洞里瑟瑟发抖的鼹鼠。
总之,你不再是原来的你了。你成了一个赝品、一个替身、一个生命的冒牌货。唉,无端总被东风误,白了少年头,倘若还有来世——倘若有来世,又会怎么样呢?
总之,你会换一种活法,不会再伪饰再推诿再欺瞒,不会再把鲜活的生命交给任何模式,你会奋然不顾去追随梦想、爱情和自由,听从生命最本色最天然的召唤,做你以为最重要最不能错过的事儿……总之,你不会委屈了生命,你要做回一个真实的不折不扣的自己,任何绳套都不能挽留你,任何障碍都不能削弱你,任何诱饵都不能使你拐弯……这时候,你仍坐在湖畔的石凳上,蝉声已歇,夕霞似一片火红的枫林漫天舒卷,你身体发烫,像刚跑完很远很激烈的路。突然,空气中跃出一丝凉意,你蓦地一惊。
奇迹出现了,刚才不过乃一假设,你不过被死神象征性地吻了一下,你活着,活得好好的,健健康康,又不算老,还有厚厚的日历,还有无数若隐若现、翩翩起舞的光阴……复活的感受真是无法形容,大梦初醒般的阵痛与庆幸!为此,你必须学会感恩和珍惜,感激那虚惊一场的梦游,报答这唯有一次的生命,决不辜负和怠慢了它!
的确,“向死”给我们提供了一次难得的人生体悟:当“死”闪电般刺透灰蒙蒙的天窗向你招手,生存的暗房骤然被照亮,瞬间,你看清了许多隐瞒着的“核”与真相,生命的目的、本质、诉求和广阔的道路……“死”还像一辆重型铲车,那些日常牢不可破的栅栏、貌似威严的俗规戒律、假惺惺的世故常道——竟多么虚妄,多么荒诞,积木般一触即瘫……权势、城府、争斗、盘算、谄媚、犬马声色、戚戚名利——与生命何干?与灵魂何干?在生死这样磐重的大题目前,全变渺小了、猥琐了,儿戏一般。
痛定思痛,有了这些思考结果,当你重返生活时,至少能变得从容一点、超脱一点,少些势利,少些俗套,少些束缚和烦扰。
“向死”,确是一项大激励、大警策、大救赎。俗尘凡世,人生难免有疾,而思考死,恰是一味大施洗大澄明的苦药。关键有无那份灵魂体检的勇气和自医精神。
多少人都没有。多少人都忘记生命的真实身份了。
1995年10月
(十六)从“高石之墓”到经典爱情
我愿燃烧我的肉身化成灰烬,我愿放浪我的热情怒涛汹涌;天呵!这蛇似的蜿蜒,蚕似的缠绵,就这样悄悄偷走了我生命的青焰。
我爱,我吻遍了你墓头青草在日落黄昏!我祷告,就是空幻的梦吧,也让我再见见你的英魂。
——石评梅
1
知道高君宇与石评梅是在1985年。夏天。
一个少年中午放学回家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急急调好收音机,咬着饭团噙着泪光,听一位女播音员讲述20世纪初北平的一段倾城之恋。
那是怎样哀恸的冰雪之恋呵:“生前未能相依共处,愿死后得并葬荒丘。”
那是怎样令人欷歔的红颜挽歌呵:“这时候,君宇君宇,你听谁在唤你?这时候,凄凄惨惨,你听谁在哭你?君宇,今夜你一定要入梦来,一定来呵……”
这故事陪伴了少年一个雨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