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高尔基拜访列夫·托尔斯泰,一见面,老人就对他说:“请不要先和我谈您正在写什么,我想,您能不能给我讲讲您的童年……比如,您可以想起儿时一件有趣的事儿?”显然,在这位历尽沧桑的老人眼里,再没有比童年更生动和优美的作品了。
凯斯特纳的《开学致词》固然是一篇捍卫童年的宣言,令人鼓舞,让人感动和感激。但更重要的是:后来呢?有过童贞岁月的他们后来怎样了呢?一个人的童心是如何从其生命流程中不幸消失的?即使有过天使般笑容和花朵般温情的他又能怎样呢?到头来仍免不了钻进父辈的躯壳里去,以致你根本无法辨别他们——像“克隆”的产品一样:一样的臃肿、一样的浑浊、一样的功利、一样的俗不可耐、无聊透顶。
一个人的童心宛如一粒花粉,常常会在光阴的“塑造”中,被世俗经验这匹蟑螂悄悄拖走……然后,花粉消失,人变成了蟑螂。此即巴乌斯托夫斯基所说的“生命丢失”罢。
所谓的“成熟”,表面上是一种增值,但从生命美学的角度看,却实为一场减法:不断地交出与生俱来的美好元素和纯洁品质,去交换成人世界的某种逻辑、某种生存策略和实用技巧。就像一个懵懂的天使,不断地掏出衣兜里的宝石,去换取巫婆手中的玻璃球……从何时起,一个少年开始学着嘲笑天真了,开始为自己的“幼稚”而鬼鬼祟祟地脸红了?
2001年
(九)从生命到罐头
很多时候,生命的“成长”表现为一条从简单到复杂、从明晰到混沌、从纤盈到臃肿、从摇篮到罐头的路径。
对少年心理有着诱惑和塑造功能的并非课本,而是成人世界的生活模型和价值面貌。不管少年的天性如何纯真,无论童年教育多么诗意和美好,一旦他离开童话和教室,面对实际的社会挑衅与竞争敌意——尤其生活的诸多不公、复杂人际和“潜规则”,在经历了短暂的惊愕、迷惘、沮丧、失措后,他便开始了适应世侩原理、遵守集体契约的人生实习。
在这场旷日持久的追逐“成年”的游戏中,一方面,他为自己的稚气惴惴不安、羞愧难当,陷入深深自卑——他狠狠撕毁童年的名片,宣布与之决裂;一方面,他潜心观察那些成人榜样,仔细揣摩,暗暗效之,唯恐模仿得不像,唯恐不知深浅不合规矩不对路数……渐渐,他开始以“成熟”“稳重”自居,以嘲笑同辈的“幼稚”“单纯”为能事了。
至此,在其心目中,他才真正“长大”。他为自己终于换来的“老道”沾沾自喜,引为生命资本。其实,“老道”又何尝不是“势利”“圆滑”“乖巧”“投机”“见风使舵”“趋炎附势”的同义语?可惜,他已不觉有何异常了。即使他童心未泯、良知犹存,偶尔也会对某些阴暗和不公露出愤懑,但这并不改变什么,为了保全自己,他同样会向“复杂”妥协、对“臃肿”微笑、向“龌龊”献媚、与“潜规则”共舞,甚至倚仗俗恶扩充自己的生存实力和地盘……褪去了天真,生命即失去了生动,剪掉了羽翼。当一个人的灵魂因饥饿而狼吞虎咽——并因不节食而变得臃肿,他就真的衰弱了,生命亦变得可疑。就像煮熟的扇贝,你已听不到涛声,嗅不出海的气息了。
生命终于变成了“成品”。一个个儿童排着长队,由教父们领着,经过“学校”一级级甬道,走向“社会”这座热气腾腾的孵化器。终于,一队队的商人、官员、买办、得意者、落魄者、蹒跚者、受难者——手执各种证件、履历、薪袋、诉状、合同、标书、欲望计划……鱼贯而出。
凯斯特纳说:“从前他们是孩子,后来长大成人,不过现在他们又是什么样的人呢?”
是啊,什么样的人呢?
冷漠、猜忌、等级、敌意,取代了爱、信任、平等和友谊,温柔变成了粗野,轻盈变成了浊重,慷慨变成了吝啬……生命变成了罐头。
生命就这样诗意地开始,又这样臃肿而可耻地结束。
孩子有了新的孩子,教子成了新的教父。公正的上帝,曾送给每人一件了不起的礼物——童年!可惜,多少人很快就将其丢掉了。
然而,这绝非我们的初衷,绝非我们生活的目的。
尼采悲愤地说:“我要告诉他们,精神如何变成骆驼,骆驼如何变成狮子,最后,狮子又为何变成小孩……小孩是天真与遗忘,一个新的开始,一个自转的轮,一个原始的动作,一个神圣的肯定。”
在神性的眼里,儿童世界,是人类的天堂。而孩子,代表着未来和全新的生命类型。
2000年
(十)远行笔记
为何远行为何远行?有一次问友人。
渴望颤栗。他漫不经心地答道。我被狠狠“电”了一下,直觉得这话好极了,叫人沉默。
一个人,无论多么新鲜的生命,如果在一个生存点上搁置太久,就会褪色、发馊、变质。感情就会疲倦,思想和呼吸即遭到压迫,反应迟钝,目光呆滞,想象力如衰草般一天天矮下去……法国诗人阿兰说:“对于忧郁者,我只有一句话,向远处看。如果眼睛自由了,头脑便是自由的。”
“出走”,可理解为一种形而上的精神私奔,一种对现实生存秩序和栖居方式的反抗或突围。一股再忍下去即要发狂的激情炙烤着你,敦促和央求着你——冲出去!
从冒烟的牢房里冲出去。你是一吨炸药。否则就来不及了。
陈旧的生活总是令人厌恶和恐惧,只有陌生才会激起生命的亢奋与激动。所以,一个诗人首先是一个“在路上”的行者,他的梦想总是盲目而执拗地洒向远方……重要的是去,而非去何处。
渴望换种新的活法。渴望地理的改变能唤醒内心死去的东西。渴望一场烂漫的邂逅。渴望抚摩要一棵叫不上名字的树……渴望渴了能遇见一条清洁的河。
在神话典籍里——“远方”是一条妩媚的寂寞太久的狐。
她要有人去。尤其像山一样精纯的男子。在有月光的夜晚,走进她的林子。她睡了一千年,养足了温柔和血气,只待那个人来——那与她有过一样梦的旅者。
只待那高潮颤栗的一刻。
千年一刻!
刹那感觉当列车启动,当城市峡谷和电视塔森冷的阴影,当妖冶、眩迷的霓灯招牌……呼的像纸片儿向后窜去,渐渐,车窗前方浮出蝌蚪般谦卑而亲蔼的灯火——清爽、温润,一点不刺眼,那是村寨的标识。影影幢幢,月光下,你看见了黛青的山廓和果冻似的湖。
隔着玻璃,它们送来了干净的风和植物的气息。稻畦、草叶、芦苇、池塘、蛙鸣、狗吠……幻觉里甚至还出现了更远的事物:林莽、山鹞、草丛间野兔疾电般的一跃。
那一刹,随着野兔的闪耀——你浑身猛然一震。是颤栗!是被照亮!一股不可遏制的暖流奔泻而出……久盼的湿润和舒畅。自由了的感觉。体重减轻后的感觉。
像一个越狱成功的囚徒,证实甩掉了跟踪和监视的感觉。
冲过来了!啊,千真万确!
伟大的豁亮的一刹那。
从熟悉的生态圈闯出来,这意味着那些无形的“警戒线”和“纪律”——像狱卒一样被干掉了,被时间和速度,悄无声息,手法干净利落。
列车长嗥一声,像脱缰的野马,在月光的婚床上,幸福地撒开蹄……陌生的车厢。安全的车厢。
恋爱自由的车厢。
啊……愈来愈快,身子愈来愈快、愈来愈轻、愈来愈像那只兔子,那只闪电一样喷射高潮的兔子……上帝的兔子!
你长长吁出一口气,让肺里的淤泥彻底倒空——像一只旧抽屉来个底朝天。对,底朝天。
然后,你伸展躯肢,寻找最舒服的姿势,怎么舒服怎么做!
他们再也追不上了,你想。
他们正因失去管辖对象而气急败坏呢。
没有你,这些老爷们该怎么过啊……想到这,你做坏事似的笑了。
让他们遍世界找你去吧!
没有奴隶,他们就是奴隶了。
啊,生活……生活真好!
他们是谁?
他们是操纵程序的人。他们霸占某一城市、部门、单位……就像老鼠、蟑螂霸占一间旧屋和一只破麻袋。他们靠吮血为生,靠咬脏东西为生,靠窃取别人的劳动和撕碎别人的愿望为生。
他们是虐待狂,一见挣扎就兴奋。
现在他们丢了一个猎物,现在轮到我高兴了。
他们不一定是人。但和人一模一样。
列车上的瓢虫一粒火似的瓢虫,当欲去拉窗的时候,踩着了我的视线。
显然,是刚从临时停车的小站上来的。此刻,它仿佛睡着了,像一柄收拢的红油纸伞,古老、年轻、神采奕奕,与人类不相干的样子。
其身上飘来一股草叶、露珠和泥土的清爽,一股神秘而濒临灭绝的农业气息……顿时,肺里像掉进了一丸薄荷,涟漪般迅速溶化,弥漫开来……它小小的体温抚摩了我,将我湮没。
是什么样的诱惑,使之如此安然地伏在这儿,在冰凉的铁窗槽沟里?它是一簇光焰,一颗童话里的糖,一粒诗歌记忆中失踪的字母……和我烂熟的现实生活无关。
背驮七盏星子。不多不少,一共七盏。为什么是七?这本身就是一件极神秘的事。幼小往往与神性、博大有关。
我肃然起敬,不忍心去惊扰它。它有尊严,任何生命都有尊严。它更值得羡慕——一个小小的纯净的世界,花园一样甜,菜畦一样清洁,少女一样安静,儿童一样聪慧和富有美德……它能飞翔,乘着风,乘着自己的生命飞来飞去。而人只能乘坐工具——且“越来越变成自己工具的工具了”(梭罗)。它不求助什么,更不勒索和欺压自己的同胞,仅凭天赋及本色生存。
它自由,因为不背任何包袱,生命乃唯一行李。它快乐,因为没有复杂心计,对事物不含敌意和戒备。它的要求极简单——有风和旷野就行。从躯体到灵魂,它比我们每个人都轻盈、优雅、健康而自足。
它一定来自某个非常遥远的地方,那儿生长着朴素、单纯和明亮的事物……在心里,我向其鞠躬。我感激这只不知从哪儿来的精灵,它的降临,使这个炎燥的旅夜变得温润、清爽起来。
邻座顺着我的视线去瞅,啥也没发现,唉,不幸的好奇心。长时间的激动,它终于让我累了。
闭上眼,我希望再醒来的时候——它已像梦一样破窗飞走。
但我将记住那个梦,记住它振翅时那个欢愉的瞬间。
草芥者为了抽支烟,我来到列车最拥挤和最孤独的地方——两节厢的衔连处。
扎堆在这里的,除了一脸冷漠、显示出自命不凡和矜持的烟民,便是那些蓬头垢面的外省民工了。
他们或躺或倚或蹲,不肯轻易站着,仿佛那是件很费气力的活。其神情、衣束、行李皆十分相近,让人猜想这曾是一支连队,一支刚从战场撤下、全是伤病号的队伍。
他们一个个表情黯淡,呵欠连天,像是连夜赶了很远的路才到这儿,而上路前又刚干完很重的活……他们对车厢里的一切都没兴趣,一上来便急急地铺下报纸卷、麻袋片,急急地撂倒身子,仿佛眼下唯一要做的就是节省体力,仿佛有更累更重的活在前方等着。
他们是世上最珍爱气力的人。气力是其命根子,就像牛马是农家老小的命根子,他们舍得喂、舍得给,却不舍得鞭抽,不舍得挥霍挪用。
忽涌上一股惶恐。我缩了缩绷紧的脖子,直觉得这样悠闲且居高临下地看对方太不像话。
总之,这隐含了某种“不对”。
在这个世界上,有的人要靠几个、几十个人来养活。而有的人,要至少养活几个人……有人一上车就被引入包厢,领到鲜花茶几水果前。而有的人,却被苍蝇似的赶到这儿,且只准呆在这儿。
他们不是苍蝇,是人!
我一阵胸闷,心里低低吼着。像有一团擦过便池的布堵在里面。
并非厌恶自己,我只是想到了某些令我厌恶的人,所以有要对这世界呕吐的感觉。
我相信没有谁伺养我,我靠自己养活,说不定我还养活了谁。
我在心里向他们致敬。我想蹲下去,蹲到和其一样的高度,恭恭敬敬让一支烟……但终于没做,怕人家误会。
他们不习惯白拿人家的东西。我遇过这样的情景:长途汽车上,将几颗糖悄悄塞给邻座农妇的孩子,她害怕地往后躲,后来母亲发现了,竟掴了孩子一巴掌,骂“叫你馋,叫你馋……”
“人家”——一个多么客气又警觉的词。客气得叫人压抑,让人难受。
他们在睡觉。集体在睡觉。他们的梦仿佛同一个,连脸上的表情都那么一致,不时地张嘴,不时地皱眉,不时地淌下一丝涎水,仿佛要把更多的空气吞下去,仿佛嫌鼻孔不够大……只有空气无偿地供应他们,满足他们。
他们在打鼾。就像在自家炕头老婆身边那样打鼾。偶尔翻一下身,喉咙里发出叽里咕噜、石块滚下山的响声……手趁机在行李上抓一把,判断对方还在不在。
他们的神情像是在森林里迷了路。有时突然睁开眼,警觉地瞅四周,然后用焦急、粘连不清的方言问头顶上的烟圈:几……几点啦?
他们似乎连句流利的话都说不出,又似乎还急着想说啥,却一时给忘了。
你索性将时刻和一路上的大小站名全报给了对方。
他们满意了,眼神里噙含着感激,连连点头。倒身又睡了。自始至终,你听不到一句多余的话。
他们把能省的全都省下来了。
1996年10月
(十一)两千年前的闪击
去西安的路上,突然想起了他。
两千年前那位著名的剑客。
他还有一个身份:死士。
漉漉雨雪,秦世恍兮。
眺望函谷关外漫漶的黄川土壑,我竭力去模拟他当时该有的心情,结果除了彻骨的凉意和渐离渐远的筑声,什么也没有……他是死士。他的生就是去死。
活着的人根本不配与之交谊。
咸阳宫的大殿,是你的刑场。而你成名的地方,远在易水河畔。
我最深爱的,是你上路时的情景。
那一天,“荆轲”——这个青铜般的名字,作为一枚一去不返的箭镞镇定地踏上弓弦。白幡猎猎,千马齐喑,谁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寒风中屏息待发的剑匣已紧固到结冰的程度,还有那淡淡的血腥味儿……连易水河畔的瞎子也预感到了什么。
你信心十足。可这是对死的信心,对诺言和友谊的信心。无人敢怀疑。连太子丹——这个只重胜负的家伙也不敢怀疑分毫。你只是希望早一点离去。
再没什么值得犹豫和留恋的了吗?
比如青春,比如江湖,比如故乡桃花和罗帐粉黛……你摇摇头。你认准了那个比命更大的东西:义。人,一生只能干一件事。
士为知己者死。死士的含义就是死,这远比做一名剑客更重要。干了这杯吧!为了那纸沉重的托付,为了那群随你放歌纵行、前仆后继的同行,樊於期、田光先生、高渐离……太子丹不配“知己”的称号。他是政客,早晚死在谁手里都一样。这是一个怕死的人。怕死的人也是濒死的人。
濒死的人却不一定怕死。
“好吧,就让我——做给你们看!”
你峭拔的嘴唇浮出一丝苍白的冷笑。
这不易察觉的笑突然幻化出惊心动魄的美,比任何一位女子的笑都要美,都要清澈和高贵——它足以招来世间所有的爱情,包括男人的爱情。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渐离的筑歌是你一生最大的安慰。
他的唱只给你一人听。其他人全是聋子。筑声里埋藏着你们的秘密,只有死士才敢问津的秘密。
遗嘱和友谊,这一刻他全部给了你。如果你折败,他将成为第一个用音乐去换死的人。
你怜然一笑,谢谢你,好兄弟,记住我们的相约!我在九泉下候你。
是时候了。是誓言启程的时候了。
你握紧剑柄,手掌结满霜花。
夕阳西下,缟绫飞卷,你修长的身影像一脉苇叶在风中远去……朝那个预先埋伏好的结局逼近。
黄土、皑雪、白草……从易水河到咸阳宫,每一寸都写满了乡愁和诀别。那种无人替代、横空出世的孤独,那缕“我不去,谁去”的剑缨豪迈。
是啊,还有谁比你的剑更快?
你是一条比蛇还疾的闪电。
闪电正一步步逼近阴霾,逼近暗影里硕大的首级。
一声尖啸。一记撕帛裂空的凄厉。接着便是身躯重重仆地的沉闷。
那是个怎样漆黑的时刻,漆黑中的你后来什么也看不见了……死士。他的荣誉就是死。
没有不死的死士。
除了死亡,还有千年的思念和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