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相师傅的手僵在快门上,怎么也按不下去。不知是手指还是快门出了状况。他反复拨弄检查,仍难以确定麻烦出在哪里。他还弯了弯按快门的手指头,以确定它并没有问题。
老人安静地坐在雪亮的镁光灯下,两手规规矩矩搁在膝盖上,苍老的面孔因镁光灯的照射而呈现蜡像般的银白。
老人对照相师傅笑了笑,我死的辰光要用的。
照相师傅当然也拍过遗像照,他甚至拍出了一个即将死去的老人的红光满面、神采奕奕,之后五分钟,老人在子孙簇拥下含笑瞑目。
可没有一个老人独自来到照相馆,为自己拍一张遗像照。
照相师傅终于放弃了无效的检查。他确定这架用了十来年的照相机坏掉了,像人一样老掉,连一张遗像照也没留下就老掉了。照相师傅有点伤感这架给他带来很多财富的照相机的凋零。
老人依然安静地坐在镁光灯下,摆着待拍的姿势。
照相师傅歉疚而羞愧,就像农民失落于锈蚀的锄把镰刀,渔夫惭愧于漏鱼之网,枪炮手耻辱于无法出膛的瞎弹哑炮。一家照相馆当然不可能只有一架相机。照相师傅的妻子在他经年熏陶下也学会了拍照,在儿童公园设摊,招徕儿童和大人。
照相师傅用商量的口吻说,老伯你看这样行不行?你跟我去一个地方,那里也能拍照,我保证能把你拍好。
老人点点头站起身。他没问为什么,也没问去哪里。这让照相师傅有颇为沉重的被托付与寄予的责任感。他想一定要多给他拍几张照,不收钱。
6
冬青绕儿童公园走了几圈,发现有这么几个游玩的地方,分别是滑滑梯、碰碰车、脚划船、旋转木马,此外还有假山、花草、石雕老虎等。
一个脖子挂照相机的胖女人走来走去,粗短脖子像一截粗壮结实的石墩子,悬挂着相机带。她不断地逗弄孩子们,把他们和父母的玩耍姿势拍下来。
冬青的手不停地把两张纸币折叠成小得不能再小的正方形,随即又把它们抻开。再折叠,再抻开。如是反复,纸币已有点发黏。
钱是姨妈给的。她给他吃了几块饼干蛋糕,临走时给了两张纸币。她反复告诉他,他可以来松花镇,可以在她家住,可以做他想做的事,唯独不能喊妈。从他成为她姐姐的儿子的那天起,她不再是他的母亲。
你是你娘的儿子,你要为你娘养老送终。姨妈坚决地把他推出家门。冬青回头看的时候,海军衫在晾衣竿上向他挥着宽宽松松的袖子。
坐旋转木马的三个儿童从冬青眼前欢笑着划过,沉迷于想象中的奔腾大草原的梦。冬青捏紧出汗的手心,怀揣即将成真的梦想走向售票窗。
每一回当他确定拥有真实属于自己的东西时,总有恍惚的不确信。这源于刚记事的幼年他失手打破了母亲从松花镇买来的玻璃杯。那个有梅花图案的玻璃杯安静地待在桌上,他只是朝它走近了两步,手指头几乎还没触碰到它坚硬冰冷的身体,它立即成了桌脚的一堆碎片,在窗棂透进的阳光下像冰糖一样闪光。事后他的小屁股得到了母亲一顿竹梢炒肉片的关照。
冬青踮起脚,努力举起握纸币的手伸向售票窗口。他的胳膊正及窗沿,无法招呼到窗里的人。他再用劲踮脚,忽地身体一轻,就像跨过那条天沟的轻盈。
老人轻轻提起冬青,把他放在边上,向窗口要了两张坐旋转木马的票。
老人把一张票撕给冬青,我们一起坐好不好?
冬青看了看手里的票,好。
照相师傅向脖子挂照相机的妻子解释为什么带顾客来这里。他们需要尽快弄一架新相机,以确保照相馆和照相摊的生意两头都不会落空。照相师傅看中了一面深蓝色的墙作为拍证件照的背景。他的妻子喊住走向旋转木马的一老一少。她说老伯我们先拍好照。
老人回过头说,你给我拍一张我坐木马的照片。
在照相师傅和他妻子的嘴张成一个大圆圈时,老人和冬青各挑选了一匹马。老人把冬青抱上去,告诉他必须紧紧抓住马耳朵上的小木棍。
冬青坐的是一匹红黄蓝相间的马。很早之前他就看中了这匹色泽最漂亮的马。
老人坐的是一匹棕黑色的马。它太像他坐过的那匹坐骑。
他们和马开始旋转,向前,起伏,一圈又一圈。
冬青紧紧抓着小木棍,紧闭双目不敢动弹,脑袋有轻微的晕眩。他记起第一次坐船时也有这样晃晃荡荡、不着陆地、带些微惶恐的感觉。原来很多期待已久的渴望,是以某种不适作为必需的代价。渐渐地,晕眩感淡了,取而代之的是躺在童年摇篮里的错觉,微妙,舒适,美好。冬青睁开眼,松了把紧握小木棍的手,提悬的心放低,放浅。浮浮悠悠的旋转中,一种轻灵缥缈的东西从他耳朵飘出,雾一样袅袅飘上他的头顶。他看到自己和其他小朋友一样笑容明亮,眯眼,咧嘴,露出缺了上下两颗门牙的嘴。他看到自己的牙在阳光下闪着雪亮的光。
冬青还看到老人张着缺了至少六七八九颗牙的嘴,露出黑红色的牙床,也笑得跟他一样开心。冬青想,看起来坐真马也就是这样了。
老人抓着小木棍。轻微的颠簸与晕眩,耳边掠过的风,让他想起遥远的战场,战场的烽烟,烽烟中的生死与鲜血……他看着那个梦想坐一回旋转木马而此刻梦想成真的孩子,心里起了重重的后悔与深深的自责,为什么从来没想过带青松坐一回旋转木马?他果然不算是好父亲,难怪孩子会离开。
照相师傅这时在想,其实用生活照做遗照也是蛮不错的,未必一定要用古板生硬的证件照。他油然而生以后建议顾客使用活泼生动的遗照的念想,比如日常生活中的洗衣、切菜、喂鸡、锄地、挑担,这会让伤感追悼的人们产生逝者依然活泼泼在世的恍惚感。
照相师傅举着照相机试了好几次,都无法对焦晃动的老人。摄影有抓拍与摆拍之分,一个抓拍不住一张好照片的摄影师终生只配叫照相师傅。他很满意老人现在像葵花一样的笑,他很少能在室内布景下看到这样丰沛淋漓的笑。
照相师傅的妻子帮助丈夫捕捉最合适的时机。她不停地叫嚷,这角度好,好拍了能拍了快拍啊。
照相师傅当然不能指责妻子没有眼光的指点,这会让她很不高兴,甚至一怒之下会取消购置新相机的计划。之前他吃过诸如此类的苦头。照相师傅的手指摁住快门,瞅准老人的木马即将旋至眼前,轻松而坚定地摁下快门。
在清脆利落的咔嚓声里,照相师傅预感到这会是一张很不错的照片。
照相师傅对老人喊,过会儿来照相馆拿照片,他会加快印出。这样老人不必跑第二趟来松花镇取照片了。
冬青的骑乘兴致达到忘乎所以时,木马慢了下来。老人把冬青抱下木马。他们看到彼此脸上心满意足的笑容。
老人要请冬青在镇上有名的生煎包子铺吃点心,吃好包子取照片,取好照片一起回家。他住在离冬青家的水丘湾约莫三里开外的风凉村。
冬青和老人走在行人开始寥落的松花街。这个时候,人们开始在用米饭填饱肚子,过日复一日平淡无奇的饮食生活。老人对冬青介绍生煎包子的模样与吃法。它们在平底铁锅的炙烤下,呈现半焦半透明的褐黄色,光是那色泽就充满诱人的香。它们出锅时会撒上焦香的黑芝麻和绿莹莹的葱花……它们必须用牙齿很轻地咬下去,不然会有饱满鲜润的油水从薄薄的包子皮里像水花一样喷溅出来……
老人指了指前方飘出的一面陈旧的淡黄色幔子,喏,就是那一家。
冬青像嗅到一处茂盛青草的小羊,甩开老人握住他的手,撒开蹄子欢快地奔跑。这个接近秋天的午后时分,清凉的阳光均匀地分布在他身上,豆芽菜一样瘦弱的脸庞和身体因其滋养而润泽。他感觉到自己的心已跳出胸膛,带他奔向那一场即将到来的美味。
谁也没有注意到那辆货运汽车朝他们凶猛驶来。老人有恍惚的熟悉感。刚才去向照相馆时它也以这种脱缰的嚣张而焦躁的姿势呼啸而去。这个四轮怪物差不多是被人用鞭子狠狠抽着屁股朝他们奔窜而来。
老人飞奔向前,身手敏捷地一把掠起冬青,像扔手榴弹一样将孩子掷向门面洞开的店铺。铺子里端着饭碗的女裁缝,抬头发现门外掷来的一个东西嗵一声,稳稳地坠落于地上的布匹上。
半条松花街听到了凶猛而尖锐的刹车声。相比之下,汽车与老人的撞击声以及目睹过程的路人的尖叫声显得弱了些。
照相师傅久等不见老人,只好拿着刚冲洗出的照片出门找顾客。他的预感没错,果然拍出了一张堪称摄影作品的照片。照片上的老人神态放松,笑容清晰,隐带羞涩,还有几分策马战场的气势,旋转木马的背景虚化而梦幻。这是高明的摄影师才拍得出来的摄影作品。
让照相师傅感到意外的是,与老人呈对角线的还有一张孩子的笑脸。照相师傅不清楚老人与孩子的关系,不过从当时他们的神情看,应该是爷孙俩。照相师傅很犹豫。一个孩子出现在老人用来做遗照的照片里,无论如何是不合适的。于是他一路琢磨用什么办法处理好这张照片。
冬青蹲在老人面前,他没法把地上两腿血肉模糊的老人和刚才说要带他去吃撒上焦香的黑芝麻和绿莹莹的葱花的生煎包子的老人想成同一个人。他着了凉似的打着寒战,目光从老人的双腿移上去,除了溅些血迹,上半身和脸依旧完好。老人发出微弱的呻吟。
人们把肇事司机围起来,有人愤怒地朝他踹脚、吐口水,掀掉他的蓝灰色鸭舌帽,说他戴鸭舌帽的样子就是天生的杀坯相,光脑袋的样子像刚从牢里放出来的,开车的样子像屁股后有人在抽鞭子,像赶着去投胎。总之人们把这个可恨的肇事者指责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肇事司机垂着脑袋一言不发,任凭人们推来搡去,显然吓慌了。此时他若轻举妄动,等于找死。
挤进人群的照相师傅把手里的照片与躺在地上的老人反复对照,不可置信地眨眼揉眼,终于确信之前还在他镜头里像葵花一样笑的顾客,此刻差不多快要用上刚拍的遗照了。照相师傅跑向一家店铺,给松花镇医院打急救电话。对方告诉他,镇上唯一的救护车此刻在五里路外拉一名九十高龄的心脏病人,不能很快回来。照相师傅气咻咻地骂了句粗话,返回现场。作为目前与祖孙二人发生过唯一联系的当事人,照相师傅认为自己不可能甩手不管。
没有人敢搬动老人,老人的腿差不多像散了架的椅子。照相师傅用旁人递来的毛巾堵住老人身上的血,安慰那个呆若木鸡的孩子,没事的,救护车很快会来,你爷爷不会有事的。
老人的嘴唇动了动,照相师傅善于捕捉瞬间的眼睛敏锐捕捉到了这个细微变化,他赶紧贴近不幸的顾客嘴边。
老人细若游丝的声音说,照片拍得好吗?
照相师傅把手里的照片递到老人面前,好,很好很好。
老人看着照片里骑木马的自己,脸上一点一点荡出与彼时一样的笑意。老人的眼神移向照片另一头的孩子,微微吃惊。他费劲地挪动眼神,寻找与他同行来到松花镇的孩子。
照相师傅把冬青扶到老人面前。冬青依然着凉似的打着寒战。
老人把一字一句送进冬青的耳朵,今天过得真好,你坐了木马,我拍了照片。不过看样子,我不能跟你回家了……
冬青痛哭起来,你说带我去吃生煎包子,你说吃好包子我们一起回家,你不要死,你快起来,我们回家……
几个善良的妇人被孩子的哭声感染得涕泪纵横。她们齐心合力把杀坯司机推到老人面前,让他看看因其闯祸而被害惨的受害者。
被人们掀掉蓝灰色鸭舌帽的司机跪倒在老人面前,脑袋不断地下垂,下垂。这个被吓懵的莽撞司机此时身上找不出一丝一毫嚣张的气味。后来司机差不多在对老人磕头。他嘟哝着用自己也听不清的结结巴巴的声音求老人原谅,他真不是故意的,只是性急了点。他是外乡人,在离此不远的一个村子住过几年。每天跑长途运输是非常辛苦的,之前他已连续三天三夜没睡过一个好觉……
司机先是没敢抬头看人,后来人们不再踹他朝他吐口水,他就大着胆子抬起头,悄悄瞟了眼老人。只瞟了一眼,他的目光就僵愣在老人脸上。
冬青发现老人的目光直愣愣地投向司机。冬青顺着老人的目光看去,看清了眼前的人,圆脸盘,眼睛小小的,左眉角有一颗黑痣,头顶有两个旋儿。
冬青看着围在身边黑压压的人群想,这么多人,谁能让他和老人像来时一样回去。他们同行来松花镇,一路山清水秀风光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过了一会儿,冬青隐隐听到由远及近的救护车的声音。冬青想,它会不会像马一样奔腾飞跃,耳边风声呼呼?
(首发于《芳草》杂志2015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