挥毫泼墨忧天下心境似水写春秋
陈孝宁
深夜挑灯,细细品读辰良先生的《旅者行吟》,恰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久已平静的心,竟一下波涛澎湃。
四十多年前,我在昭通山区当知青,栖身牛圈,夜卧柴床,墙洞暂放油灯,破门难挡风雪,就是一本龙榆生编的《唐宋名家词选》,在枕畔伴我度过了那些难忘的日日夜夜。
我从那些或豪放或婉约的词中,读到了人性的真和美,领悟了人生的沉痛与追求。和诗性心灵的交流,使我从沉沦和迷茫中,看到了一个民族生生不息的希望。
是的,诗在,情不死;情深,诗永存。
一个民族,一个人,只要诗歌的河流不干涸,生命就会像荒原上的野草,总会有绿意盎然的时候。
中国,是诗的国度。
中华民族,是诗意栖息于高天厚土之间的民族。
中国文化,是一种诗性的文化。
《诗经》、楚辞、乐府、唐诗、宋词、元曲,是我们祖先的歌哭与呻吟,是我们民族千年不息的心跳与脉搏。
沿着诗歌的小径,我们可以走进一个民族灵魂的最深处。因而,诗是一个民族,也是一个人精神高度的标尺。
遗憾的是,近代以来,中国特定的历史语境和生存环境,诗意正在慢慢远去。一方面,诗意的缺乏,使人的心灵结壳和茧化,最后的结果是斯文扫地;另一方面,自诩为诗人而诗意全无的作品汗牛充栋,又大大丑化了诗的名声。因而,写诗的人多而真正的诗人少。
其实,诗人,首先是人,是有真情实感,并善于把它艺术地表达出来的人。无情何必生斯世,一伪人品已下乘。做人一假,诗何足论。辰良先生的词之所以打动我,正是因为有真情、有实感、有诗味,集中体现在下面三个方面。
一、深情高韵,发自内心
读其词,知其人。辰良先生作为领导干部,从基层干起,经过多个部门的锻炼,入世颇深,阅人无数,然而赤子之心,书生本色,丝毫未改,这在官场之中是极为难得的。和很多假面诗人比起来,他的词完全是从他朴茂渊深的心灵中,如清泉一般自然流出,毫不雕饰,毫不做作。他写亲情、写友情、写爱情、写对人民群众的寸草春晖之情,写得自然真切,入木三分。
我常想,一个无情的人,枉为人子,愧对亲朋,也不会对事业、对祖国、对人民有真正的爱。“无情未必真豪杰”,作为一个血性男儿,有侠骨还需有柔情。情,是人性、人格的基本要素,也是做人做事的起点。“仁者爱人”是最基本也是最高的道德要求,无情者无义是被历史反复证明了的真理。
诗言志,就是要写出人间的大爱和真情。
作者在香格里拉任职时,接到父母的来信:“阳春三月遍地红,有家书、三两封。远山呼唤泪汹涌。倚栏远眺,夜色深浓,思念付苍穹。少小离家别乃翁,儿时恍然昨日梦。母叮父嘱犹在耳,行走如风,端坐如松,正气贯长空。”(《家书——调寄〈青玉案〉》)对父母的思念,不仅仅缘于血浓于水,更在于“母叮父嘱”教育自己要堂堂正正做人,清清白白为官。但作者长年在外任职,与家人聚少离多。五十五岁生日时,作者在昭通寓舍,一人“枯坐至凌晨”,写下了“慈母时时念我,老泪滂沱,望天涯几何?阴晴圆缺古今同,跌宕岁月长河。更深月冷,灯前枯坐,心潮起复落”。然而,想到工作,想到肩上的重担,“雄鸡破晓,又是霞光闪烁”(《漏夜遐思——调寄〈念奴娇〉》),抖擞精神,又开始了繁忙的一天。对家人的爱与对工作的爱融为一体。不说套话,不做假,完全是心中情,本色语。类似的如“此生无憾,只恨得、来日苦短,忘却似水流年,重拾旧有精彩。春不老,快马再加鞭!只愧高堂二老,忠孝难全。赤子孤帆,千年一叹”(《心路——调寄〈曲玉管〉》)、“想双亲,老已矣,满头霜。山遥路远,魂兮归去,梦兮还乡”(《思乡——调寄〈诉衷情〉》),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作者在金沙江畔,访问电站库区移民,夜宿农家,看到平民百姓的天伦之乐,而引发的思亲之念。骨肉亲情,天然流露;内心世界,坦然向人。毋庸讳言,也毋庸矫饰。正因如此,一个真实的、有血有肉的党政领导干部的形象才跃然纸上。2011年1月,作者在昭通农村调研,“闻妻子坠楼受伤,公务缠身,不得前往照料,独伫金沙江畔,五味杂陈”,写下了:“金江水茫茫,回眸望,老妻稚子,天各一方。此生聚少离别多,转眼两鬓成霜。细思量,我心独伤。曾经寒舍苦共尝,情未了、劳燕飞两厢。伊有疾,我断肠。”断肠而不能去,缘于担子重、工作忙。下阕笔锋一转:“喜怒哀乐寻常事,辗转千里图报国,苦难辉煌。书生意气冲霄汉,何惧孤旅凄凉。乌蒙情,山水诗章。忧伤痛惜一掬泪,莺啼燕语好时光。再抖擞,梦未央。”(《未了情——调寄〈贺新郎〉》)一介书生,报国忧道,尽忠人民,珍惜自己夕阳晚霞的好时光,为了乌蒙贫困山区的再度辉煌,忍受着孤旅凄凉,强抑下“思千缕,情万丈”(《相约——调寄〈诉衷情〉》),把对妻子的无限痛惜和深情都融入“一掬泪”中。这样的诗篇,使人想起范仲淹“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的千古名句。同样的为国尽忠,只是历史背景不同罢了。作者长期在藏区工作,与藏族同胞和其他各族人民结下了深厚的友谊。2003年7月,作者从迪庆调回昆明,深情地写下了:“雪域初秋,看狼毒新红。有牛羊,逐草动。艳阳驱寒意,藏房火暖胸。转经筒,耳畔几声佛寺钟。来时雨濛濛,去时情浓浓。几枯荣,一场梦。千杯青稞酒,十里舞相送。路漫漫,夕阳如火气如虹。”(《相别——调寄〈千秋岁〉》)2011年,作者重访香格里拉,距第一次进藏区已经十年,抚今追昔,情涌心中:“湖映蓝天秋正黄,天尚早,山已凉。流水着意,何处挽时光?无边思绪随云走,草枯荣,叶染霜。藏家重温酥油香,十年期,梦一场。千里单骑,他乡似故乡。一曲‘锅庄’情未了,将进酒,泪满眶。”(《秋叹——调寄〈江城子〉》)藏房火暖,酥油茶香,如果没有做到“他乡似故乡”,如果没有做到与各族人民休戚与共,如果没有做到忘情奉献,如果没有做到执政为民,怎会有“来时雨濛濛,去时情浓浓”,怎会有“十里舞相送”,怎会有“一曲‘锅庄’情未了”,怎会有“将进酒,泪满眶”。2012年中秋之夜,距八十四岁高龄的岳母刚去世不久,作者就奔赴彝良地震灾区慰问受灾群众,“父母来电询之,霎时泪涌”,写下了“聊寄乌蒙酒一杯,情深似海家难回。思念佳音至,月圆好梦随。关山几万重,双亲盼我归。天灾不由人,惆怅西风醉”(《中秋——调寄〈菩萨蛮〉》),对父母的思念和对受灾群众的大爱相激相荡,交织一心。但是,为了救灾,为了灾区的父老乡亲,为了责任和重担,只好舍小家顾大家了。没有豪言壮语,没有慷慨陈词,在至情至性的书写中,流露出的是对受灾群众的挚爱和对亲人的深情。
作者写爱情、写亲情、写友情,写得缠绵缱绻,写得刻骨铭心,写得荡气回肠。但这当中,始终有一条主线,就是把个人的小情,融入对国家、对民族、对事业的大情中来写。小情是深海涌起的浪花,大情才是澎湃浩瀚的海洋。官员也有家,官员也有爱,但为了献身的事业,为了肩负的重担,辞别双亲,抛妻别子,远走他乡,尽管亲恩难舍,亲情难忘,尽管“柔肠心缠绵”,但在“忠孝难全”的情况下,仍“春不老,快马再加鞭”(《心路——调寄〈曲玉管〉》)、“夕阳近、如箭时光。虽老矣、热血未冷,豪情唱大江”(《乌蒙遐想——调寄〈绮罗香〉》)、“挥手从兹去,胜境楼外楼”(《受命——调寄〈八声甘州〉》)。个人的儿女情长,从属于对祖国、对事业、对人民的深深挚爱和忠诚。“忧道忧贫”的“书生气”,“披挂伏枥”的老骥心,“家国情意未了”的高远胸怀,“银鬓映晚霞”的豪情壮志,读之让人怦然心动。
二、有感而发,洞见人品
唐代著名诗人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提出“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把有感而发作为诗歌创作的最高准则。综观《旅者行吟》中收录的一百首词,没有无病呻吟之作,没有溜须拍马之篇,没有喋喋不休的自我吹嘘,更没有为做诗人而硬写诗的拼凑。所有的作品均为作者在不同时期、不同环境下,动于心而发之肺腑的创作,反映了作者的工作和心路历程,有着明显的个人风格和时代特征。作者一生入藏区、上乌蒙,作为主要领导,辛苦操劳自不必说,难得的是旅者行吟,萍踪寄语,均深扣自己的工作经历,继承和发扬了中国诗词关心天下兴亡、关切国计民生的人文传统。在日常生活中,捕捉现实诗意,关注热点、焦点,书写真实人生,体现了一个有良知的领导干部对人间真情的眷念珍视,对世上疮痍的悲悯情怀,对国家民族的忧患意识。
2010年年底,作者已五十有三,奉云南省委命调任昭通市市委副书记、市长,随之接任市委书记。前后写了四首词:“昨自雪域归,今又乌蒙行。一生颠沛流离,夕阳洒征程。曾经少年意气,写意人生豪情,顾盼满目春。挥鞭马蹄急,仗剑鬼神惊。晨鸡唱,天既晓,梦方醒。天地料峭,寒风舞雪壮我行。胸中热血未冷,何惧山高谷深,高原任驰骋。聊饮一杯酒,肝胆照乾坤。”(《乌蒙行——调寄〈水调歌头〉》)“往昔歌与颂,辉煌如梦,春华秋实谁与共?知是夕阳情未了,烟雨朦胧。孤旅叹匆匆,又见彩虹,壮心未已酒一盅。饮马长江再抖擞,浩气长空。”(《赴任——调寄〈浪淘沙〉》)“满腹百姓忧,一腔热血流。匹夫寸心图报国,何惧跌宕起伏、独行舟。年迈情未休,花红春雨后。饮马长江风光好,只缘魂牵梦萦、恋神州。”(《走马抒怀——调寄〈南歌子〉》)“又是初冬天向寒,老树几声蝉。那堪白云又飞断,情切切、泪蒙遮眼。此去路遥,万水千山,孤旅南飞雁。鹤唳一声冲霄汉,凌云为哪般?更深夜长来日短,只缘是、不负当年。且歌且舞,亦悲亦欢,无愧好河山。”(《揖别——调寄〈一丛花〉》)这些词作,联系自己的工作变动,抒发自己的胸中情感,写得低回慷慨,跌宕起伏。明知“夕阳洒征程”,但为了事业和使命,为了一个地方的发展和前途,依然“挥鞭马蹄急”,为的就是“匹夫寸心图报国”。
2012年春夏昭通遭遇罕见旱灾,作为政府主要领导,作者在带领全市人民抗旱的同时,写下了:“天边红霞似火烧,稼禾成枯草。满目尘土水无迹,地焦人更焦。东掘井,西救苗,运水几千遭。恨不肋下生双翼,拨云雨潇潇。”(《昭通大旱——调寄〈阮郎归〉》)一个“焦”字,一个“恨”字,写出了想人民所想、急人民所急的高尚情怀。又是同年大旱之后的大涝,暴雨滂沱,作者彻夜未眠,一早就赶赴灾区,写下了:“昨夜雷电敲心鼓,今晨雨如瀑。汪洋一片,孤村有人哭。号令一声既出,万马千军上征途。鏖战水患,救民离灾苦。”(《昭通大涝——调寄〈关河令〉》)一个“敲”字下得极有分量。紧接着昭通彝良又发生5.6级和5.7级地震,作者以市长身份亲赴一线指挥抗震救灾:“愁云低,大地战栗,霎时瓦砾遍地。伤者泪带血,逝者归西,峡谷狼藉!一震接二震,灾情急、众生饮泣。九月奈何天,悲歌乌蒙大地。奋起。电令急传,动三军、八方汇集。总理奔灾区,灾区舞旌旗,大灾何惧?举国同聚力,捐情谊、浓情深意。血不冷,青山还在,彝良不屈!”(《彝良“9·7”地震——调寄〈凤箫吟〉》)灾后还不到一月,彝良龙海乡山体滑坡,一所小学被埋,十八位学生和一位村民遇难,作者“率队救援,悲极赋词”:“小荷露角初向阳,绮丽春光,无限春光,花样年华情未央。忽如大祸从天降,身聚学堂,魂断学堂,肝肠寸断泪满眶。”(《学童殇——调寄〈采桑子〉》)这些词作,不身历其境,不与人民群众有着切肤痛,血肉之情,恐怕是难以写出来的。
如果说,诗如其人,那么作者的人品、人格、胸襟、抱负已跃然纸上了。清代著名的文学理论家叶燮在《原诗》中说:“诗之基,其人之胸襟是也。有胸襟,然后能载其性情、智慧、聪明、才辨以出,随遇发生,随生即盛。”诗是一个人灵魂深处最真实的声音。真正的诗人存活于他的作品中,哪怕历经岁月的风雨,千载之后,仍能触摸到作者心潮的起伏。用生命写的诗,赋诗以生命。通过这一百首鲜活、生动的词,使我们更深地了解了作者的风雨人生,血肉人生。
三、意境相融,饶有诗味
当今中国诗坛,写旧体诗词者不少,但真正写出诗味,写出意境,写出文化品格者却不多。加之写诗的多,写词的少,把词写得好的,更是凤毛麟角。《旅者行吟》的作者,从小尝试填词,对古典诗词格律用力颇深并有独到见解,加之深厚扎实的古典文学基础,所以他的词语言精练、意境高远、境界宏阔、韵味隽永,写得十分到家。如早年在农村插队落户当知青时写的一组词,其中有:“金黄遍野香沁脾,万众挥镰斜阳里。乡村八月秋甚好,风送山歌十里地。你收稻,我扶犁,莫闲田块再一季。休言农事天天苦,南瓜米饭总相宜。”(《秋收——调寄〈鹧鸪天〉》)把当年那种人山人海的生产场面写得有音、有色、有味、有景,历历在目的场面有着极深的时代气息。与此相同的还有:“曙色天未晓,薄霜风如刀。队长哨音搅残梦,人马挤断桥。人勤春来早,冬去寒正消。粒粒辛苦播田畴,唯愿年成好。”(《春播——调寄〈卜算子〉》)这些已如隔代的知青生活场景,未身经亲历,是不会描绘得如此贴切生动的,可以说是古代名句“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的另一个时代版本。场景依稀相似,但“队长哨音搅残梦”一句,把那个时代的特色写活了。2011年7月,云南省政府决定用一年时间完成向家坝电站移民任务,作者担任指挥长,伫立金沙江畔,写下了:“峡谷云初开,江帆远影打鱼船。踏遍青山人未还,却是,大河东流夕照山。万马战犹酣,截断云雨谱新篇。高峡平湖今圆梦,诚然,长夜如昼换人间。”(《金沙江上——调寄〈南乡子〉》)词中活用前人典故,浑然天成。真正做到了“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到小草坝调研天麻产业时,写下了:“碧水红叶千崖秀,云雾开,风牵袖。满目缤纷花枝瘦。神气爽,鸟惊秋。密林深处藏神草,天上无,世少有。纵横捭阖论天麻,出妙手,写春秋。”(《秋游小草坝——调寄〈望江东〉》)上阕写景,下阕抒情,情景交融。看似顺手拈来,实则匠心独具。上下阕之间,起转自然,妙合无痕。景中情、情中景相生相发。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王夫之在《姜斋诗话》中亦谓:“含情而能达,会景而生心,体物而得神,则自有灵通之句,参化工之妙。”细品集中的诸多篇什,我以为是达到了这个境界的。
旅者行吟,一路风尘一路歌;赤子情怀,百年人生百首词。它是一幅幅画卷,浓缩了作者生命的历程;它像一曲曲天籁,回响着作者心灵的歌吟。其中,景语、情语俱为本色语;长调、短调皆为高格调。真情、实感、诗意熔为一炉,境界、格调、气韵俱臻化境。击节赞赏之余,我衷心希望:旅者无缰,拍马重上征程;行吟不辍,热血再写春秋。
2013年12月于宁静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