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浮生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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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译文(8)

青君正在劝阻时,我的两个朋友,一位叫夏南薰(字淡安)、一位叫夏逢钛(字揖山)的两兄弟赶了来。见我正要离家出走,他们竭力规劝我说:“家庭到了这个地步,固然让人愤怒,但是你父亲虽然去世可母亲尚在,妻子虽然故去可子女还未长大,竟然就这样飘然隐世,你能心安吗?”我说:“不然还能怎样呢?”夏淡安说:“劝你还是暂时委屈住在我家,我听说状元石琢堂写信来说他要请假回来,你何不等他回来去拜访下他?他一定会给你谋个一官半职的。”

我婉言谢绝,说:“父亲的丧事还未满百日,况且,二位兄长家还有父母长辈,我去了,恐怕会让你们多有不便。”夏揖山爽快地说:“此番我们兄弟二人前来相邀,也是家里老人的意思。你若执意不肯,觉得不方便的话,我家西边不远就有一个禅寺,寺里的方丈和我素有交情,你不妨先到那里搭个铺盖安顿下来,如何?”我想想也别无他法,便答应了下来。此时,青君在一旁说:“祖父留下的遗产,估计不少于三四千两银子,您既然执意分文不取,总不至于连自己的行囊都不要了吧?等我去取了来,直接送到禅寺您的住处。”于是,除了我自己随身携带的行囊,又带了父亲遗留下来的图书、砚台、笔筒等几件文具,净身离家。

寺里的僧人把我安置在大悲阁中,此阁坐北朝南,东边有一座神像,西边隔着的第一间有一扇月窗,正对着佛龛,本来是礼佛的人用膳的地方,我就住在这里。门口立着一座关公提大刀的像,特别威武。院子里有一株银杏树,有三人合抱之粗,树荫可以遮蔽整个大悲阁,晚上的时候风声如吼。

夏揖山时常带着酒菜瓜果来与我对饮,说:“你一个人在这里,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不害怕吗?”我说:“我一生为人坦荡,心里没有杂念,有什么好怕的?”住了没多久,就下起倾盆大雨,通宵达旦下了三十多天,我时时担心银杏树会被折断压倒房屋,幸亏神灵保佑,安然无恙。而外面墙塌屋倒的不计其数,附近的田地都被淹了。在暴雨成灾的这些日子,我却在禅寺中天天与僧人作画自娱,对寺外之事不闻不见。

七月初,天终于开始放晴。夏揖山的父亲,号莼芗,有生意要赶去崇明岛,请我随他同去,替他写写书信,做一些契约文书等工作,一共挣得了二十两银子。回来后,正值我父亲安葬,我儿逢森转达启堂的意思说:“叔叔安葬祖父缺少银两,想让你资助一二十两银子。”我原打算将所存的银子全部交给他,揖山见状,坚决不允,又拿出自己的银子,替我出了一半。我立刻带着青君先到了父亲的墓地,父亲下葬后,我仍然回到大悲阁。

九月底,揖山因在东海永泰沙有一片田地,又邀我与他同去东海收租子。往返加上中途逗留,总是两月左右,归来已近残冬腊月。揖山将我在大悲阁的用具搬到了他家的雪鸿草堂,让我在他家安稳过年。虽然他不是我的亲兄弟,却比亲兄弟还要亲百倍,真是异姓骨肉啊!

直到乙丑年(1805年)七月,石琢堂才从京城回到苏州。琢堂名韫玉,字执如,琢堂是他的号,与我是幼年之交。他是乾隆庚戌年(1790年)的状元,后来出任四川重庆的太守。白莲教暴乱之时,他三年戎马征战,功绩卓著。待他回来,两人相见甚欢。

很快,他于重阳日带着家眷去四川重庆赴任,邀请我一同前往。于是我就在九妹夫陆尚吾家拜别母亲,大概是父亲的故居已卖给别人了吧!母亲嘱咐我说:“你弟弟是指不上了,你一定要努力,重振家风和声誉,就都靠你了!”逢森送我到半路,突然痛哭不止,于是我让他快回去,不要再送了。

船出了京口,石琢堂有个老朋友王惕夫,是个举人,在淮扬盐署做官,要绕路去见他一面,我跟着一起过去了,又得以到芸娘的墓地看看。船回来后从长江逆流而上,一路游览名胜。到湖北荆州,获悉琢堂升任潼关观察使的任命消息,就留下我和他的儿子敦夫,以及眷属等人,暂时住在荆州。琢堂自己轻骑简从,到重庆过年;然后再从成都过栈道,去潼关赴任。

丙寅年(1806)二月,琢堂的眷属才由水路动身,到樊城上岸,路途遥远,花费巨大,车重人多,马死轮折,备尝辛苦。他们到达潼关刚三个月,石琢堂又升为山东廉访使,他两袖清风,眷属不能同行,暂时借住在潼川书院中。十月初,他才开始支取山东廉访使的薪俸,派专人回来接眷属,其中附有青君给我的一封信,我才惊悉逢森于四月间夭亡了。想到前次他送我时流泪不止,原来是由于父子要永别了。

呜呼,芸仅有一个儿子,我不能延续她的后代了。琢堂听说了,也为之长叹,他送给我一个妾室,我于是重新开始了尘世的生活,从此纷纷扰扰,又不知在何处才能梦醒。

【卷四 浪游记快】

我在外面做幕僚三十年来,天下没去过的地方,只有四川、贵州和云南等少数几处。可惜都是乘着车马应征随行,处处得随着别人。山水给我带来的快乐,如过眼云烟一样,只能大致地领略一下,不能深入探幽访胜。

我凡事喜欢独出己见,不屑于人云亦云。就是论诗品画,也无不存有别人珍重的我抛弃、别人抛弃的我珍惜的情况。所以我游历名胜山水,贵在心有所得。有的是名胜而我并不觉得它好在哪里,有的不是名胜我反而认为它妙不可言。姑且把我平生所经历的记下来。

我十五岁那年,我的父亲在山阴赵明府的幕中任职,有一位赵省斋先生很有名望,是杭州的大学者。赵明府把他请来教自己的儿子读书,我父亲也命令我拜师在他门下。

读书闲暇时我们外出游玩,得以见到吼山。吼山离山阴县城十多里,不通旱路。我们走近吼山,看见一个石洞,上面有片状的山石横裂,好像随时会掉下来一样。从石下荡船进洞,里面十分开阔空旷,四面都是峭壁。这里俗名叫“水园”,临着河流建有五间石阁,对面石壁上有“观鱼跃”三个字,水深不可测,相传里面有很大的鱼。我投下鱼饵去试,只看见不到一尺长的小鱼出来吃食。阁后有条路通向旱园,像拳头一样的圆石杂乱无章地矗立着,有形状横阔像手掌的,有柱形的石头横放在顶上而上面又加块大石的,人工雕琢的痕迹还在,没有什么可取之处。

游览完后,我们在水阁上宴饮。先生命令随从的人放爆竹,轰然一响,万山齐应,我们好像听到霹雳的声音。这是少年时代我痛快的游历的开端。可惜那次没能到兰亭、禹陵去,至今引为憾事。

我到山阴的第二年,先生以双亲年老,不能远游,设学堂于家。我于是跟随先生到了杭州,因而得以畅游西湖之盛。

西湖诸景,若论布局结构之妙,首推龙井,小有天园次之。山石之美而可取者,灵隐寺前的天竺国飞来峰,城隍山的瑞石古洞。泉水之可取者,则是玉泉,因为它水流清澈,游鱼甚多,有活泼的情趣。大约最不经一观者,便是葛岭的玛瑙寺了。

其余如湖心亭、六一泉等景物,各有妙处,不能详述。然而都难以脱掉艳丽的脂粉之气,反而不如小静室的幽然僻静,清雅近于自然。

苏小小墓在西泠桥旁边。当地人告诉我,起初仅仅半丘黄土而已,后来乾隆庚子年圣驾南巡至此,曾经问及,甲辰春日再次举办南巡盛典时,苏小小墓已经用石头砌筑,作八角形,上面立一碑,写着大字:“钱塘苏小小之墓。”从此以后凭吊古人的文人不必再徘徊探访了。我想自古以来忠烈之士湮没不传的,不可胜数,即便流传然而时间不长的也不在少数。苏小小不过是一个名妓罢了,从南齐直到今天,人人都知道她,这大概就是灵气所钟,为湖山做些点缀的吧?

桥北不远有座崇文书院,我曾经与同学赵辑之至此投考。当时正逢炎夏,我们起床很早,出了钱塘门,经过昭庆寺,步上断桥,坐在石栏杆上;看旭日将要升起,朝霞映透柳树,无不尽显妍丽之态;湖中白莲散发着清香之气,清风缓缓吹来,令人心身清爽。

我们步行来到书院,考题还没有发布呢。午后时分,交卷之后,我和赵辑之于紫云洞纳凉。洞内可以容纳数十人,日光透过石孔,有人摆设了矮几短凳,在此卖酒。我和赵辑之在这里解衣小饮,品尝鹿脯,感觉甚是美妙。又食用一些新鲜的菱角与白藕,直至喝得有些微醉才出了紫云洞。

赵辑之说:“山上有个朝阳台,颇是高旷,何不前去游览一番?”我也是意趣兴发,奋勇登上山顶,只见西湖如一面镜子,杭州城如一粒弹丸,钱塘江如一条锦带,极目而望可达数百里,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如此壮观的景色。

在朝阳台坐了许久,太阳将落,我们搀扶着下山之时,南屏山佛寺的晚钟也敲响了。韬光、云栖两处景点,因为路远未去,其余如红门局的梅花,姑姑庙的铁树,不过如此。紫云洞我以为必定可观,待寻访抵达,发现洞口仅能容下一根手指,细水涓涓流过而已。相传里面别有洞天,遗憾不能撬门而入。

清明节,先生春祭扫墓,带着我一起去。墓在东岳,这里的竹子很多,守墓人挖出那些还没有钻出地面的春笋,形状像梨而比梨尖,用它做成羹汤待客。我很喜欢吃,一连吃了两大碗。先生说:“哎呀,这东西味道虽美,但吃多了却克心血,要多吃肉才能消解。”我一向不喜欢吃肉,这时饭量也因吃多了笋而减小。回去的路上我感到烦躁,唇舌似乎要裂开了。

经过石屋洞,我觉得没有什么好看,水乐洞的峭壁上多生藤萝,进洞后,里面像一间斗室,有湍急的泉流发出响亮的声音。泉池只有三尺宽,深五寸左右,既不溢出也不枯竭。我俯身去饮泉水,感觉烦躁顿时消解。

洞外有两个小亭子,坐在里面,可以听到泉声。寺中的僧人请我们去观看万年缸,缸在佛寺的香积厨中,很大,用竹节引泉水流入其中,听任它满溢出来。由于年代久远,缸里面结了一尺多厚的青苔,冬天缸里的水不会结冰,所以缸不会被冻坏。

乾隆辛丑年(1781年)秋天八月间,我的父亲因患疟疾返回故里。觉得冷就索要烤火,觉得热就索要冰块,我劝他他也不听,后来竟然转为伤寒,病情日渐加重。我侍奉在床边,喂他汤药,昼夜不合眼,前后将近一个月。我的妻子芸娘也生了大病,精神萎靡卧倒在床。我的心情糟透了,有说不出来的滋味。我的父亲把我叫到床边嘱咐我说:“我的病恐怕好不起来了,你死守着这几本书,终究不能养家糊口,我把你托付给我的结义兄弟蒋思斋,仍旧继承我的职业就可以了。”第二天,蒋思斋来了,父亲命令我在病榻前拜他为师。

过了不久,寻得名医徐观莲先生诊治,父亲的病渐渐痊愈。芸也全赖徐先生的医术,可以下床了。而我从此以后开始了游幕的生涯。这本非快意之事,为何记在这里呢?因为这是抛弃读书浪游四方的始因,所以记录下来。

思斋先生名襄。这年冬天,我随他到奉贤官舍,开始了习幕生涯。有一位同时在此习幕的人,姓顾,名金鉴,字鸿干,号紫霞,也是苏州人。此人慷慨刚毅,耿直不阿。他长我一岁,我便称他为兄,他也爽快地称我为弟,我们二人倾心相交。他是我人生的第一知己。只可惜他二十二岁便英年早逝了,失去这个知己,我又成了一个孤单寂寞的人。我今年四十六岁了,人世茫茫如沧海,不知此生能否再遇到如鸿干这样的知己?

回忆当年与鸿干的结交,二人胸襟皆高远旷达,时时兴起隐居深山的念头。九月九日重阳节时,我和鸿干都在苏州。有个前辈叫王小侠的,和我的父亲稼夫公在我们家中请女伶演戏,聚客宴饮,我不喜喧闹,头一天就与鸿干相约到寒山登高,并借此机会去寻找以后我们隐居时建造茅屋的地方,芸为我准备了一提盒酒菜。

第二天凌晨天快亮时,鸿干来到我家相邀启程。我们带着酒盒,出了门,找到一家面馆,饱饱地吃了早餐。然后渡过胥江,又步行到横塘的枣市桥,雇了一只小船前往寒山。到寒山,还不到中午时分。看船夫是善良忠厚之人,我们便请他替我们买米煮饭,我和鸿干则上岸去了中峰寺。中峰寺在支硎古刹的南面,沿着小路而上,隐约可见寺庙藏在茂林深树丛中。近至寺前,只见山门寂静,阒然清冷。想是地处偏僻,人迹罕至,寺中的僧人也显得悠闲无事。当他见我和鸿干都是寻常布衣,并不是什么达官显贵,也不甚热情,懒得接待。幸好,我们二人的乐趣并不在此地,也只是浮光掠影,并未深入。

下山回到船上,饭菜已熟。吃过饭,船夫提着酒盒与我们同行,吩咐他的儿子守着船。我们便从寒山走到了高义园的白云精舍。此舍轩廊临峭壁而建,峭壁之下深凿小池,小池边围上了石栏杆。时值秋日,只见一泓秋水盈盈,崖壁上藤萝悬垂、薜荔披拂,积满苍苔。坐在轩廊下,只听得落叶萧萧,悄无人迹。

出了精舍门,有一个小亭,我嘱咐船夫在此等候,便与鸿干从旁边的石缝进去,此处被称为“一线天”。我们沿着石阶盘旋而上,一直上到山巅,名为“上白云”。山巅有一座庵,已经坍塌,还一座危楼,只能在远处观望。休息片刻后,我们即相扶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