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浮生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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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译文(2)

我性情直爽,豪放不羁;而芸却与我恰恰相反,她尊崇礼教,时刻约束自己的言行。偶尔为她披衣整袖,她一定连声说“得罪”;有时给她递个毛巾、拿把扇子,她也总是会起身来相迎。对于她的行为,刚开始的时候,我有点不适应,说:“你这样做,难道是想用烦琐的礼节束缚我吗?有句话说得好,‘礼多必诈’呀。”芸听后,红着脸,说:“你是我夫君,我对你恭敬、彬彬有礼是应该的,怎么能说有诈呢?”我说:“恭敬关键在于内心,没有必要在这些烦琐的礼节上做文章。”

芸回答道:“最亲的人莫过于父母,难道对他们只在内心有孝敬之情,就可以在行为上狂荡肆意吗?”我说:“刚才我只是开开玩笑而已。”芸说:“世间那些反目成仇的夫妻,很多都是由玩笑话引起的,你以后不准随便冤枉我,让我伤心而死!”我便将她搂在怀里,安慰她,她才露出微笑。从此以后“岂敢”“得罪”竟成我们说话的助语词了。

我们像梁鸿、孟光那样夫妻恩爱、举案齐眉,在一起生活了二十三年,时间越长感情就越深、越亲密。就连在家里的庭院,或者在房间碰面、路中相遇,也肯定握手相问:“到哪儿去?”爱意缠绵,忐忑不安,好像害怕旁边的人看见一样。最初,我们同行并肩还特别避人,久而久之就不以为意了。芸有的时候和别人坐着聊天,看到我来了,总会挪动身子给我腾个位置,让我能紧挨着她坐下。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刚开始有点羞愧,渐渐地也就变得自然而然了。奇怪的是,一些上了年纪的夫妻看见对方就如同看见仇人一样,我真不明白究竟是哪种原因造成的。有人说:“夫妻既是亲人也是冤家,吵吵闹闹是生活的节奏,不吵吵闹闹怎么会白头偕老呢?”他们说的话是真的吗?

这一年的七夕,芸摆设了香烛瓜果,与我一起在“我取”轩亭内拜祭织女星。我镌刻了写有“愿生生世世为夫妇”的两枚印章,我拿着阳文的那一枚印章,芸拿着阴文的那枚印章,作为日后往来书信所用。这天晚上,月光异常的皎洁明亮,俯视河中,微风吹过水面,泛起的波光就像一条条白色的练带,我们轻轻摇动小扇,并肩坐在临水的窗前,抬头看见流云缓慢飘过天际,不时地变化出各种形态。

芸说:“宇宙浩渺无边,大到我们无法想象,我们却同时拥有这一轮明月,不知道今天夜晚,人世间有多少有情人也像我俩一样情深意浓呢?”我说:“到处都有纳凉赏月的人,如果是品评良辰美景,或许在深闺绣楼里,用慧心默默领悟的人也必然不少;如果是夫妻共同观赏这良辰美景,那恐怕他们品评的不只是这良辰美景了。”不久,烛火燃尽,明月西沉,我们离开“我取”,回去睡觉了。

七月十五日,民间俗称“鬼节”。芸准备了一些酒菜,打算邀月共饮。夜间,阴云涌了上来,夜空忽然变得昏暗起来,芸一脸的严肃,说:“我如果真的能与夫君白头偕老,圆满的月亮不应该隐藏在云层后面,应该显现出来。”此刻,我也觉得没有兴趣可言了。这时,对岸萤火虫发出的亮光,时而明亮时而熄灭,它们星星点点,仿佛穿梭于柳堤和蓼花小洲之间。为了排解内心的郁闷,我就和芸对起联句来,对完两韵之后,越对下去越恣意纵横,竟然想得离奇玄妙,随口乱说起来。芸被我“逗”得早已笑得流出了眼泪,接着倒在我怀中不再说话,依旧笑个不停。这时,我忽然觉得她鬓边的茉莉花香扑鼻而来,因此我轻轻拍着她的背,解释道:“原来古人是因为茉莉的形状和颜色像珠宝一样,所以才作为点缀插在鬓边的发梢上,却不知这茉莉花如果沾些胭脂香粉的气息,那散发的香味才更加美妙呢,就连做供果的佛手,也要退避三舍,甘拜下风啊。”芸止住笑声,说:“佛手是香中的君子,它散发出来的芳香妙在有意无意之间;茉莉花则不同,它是香中的小人,必须借助外来因素才能发挥出来,它的芳香也就好像耸起肩膀满脸谄笑,一副阿谀奉承的模样。”我问她:“你为什么要远君子而亲近小人呢?”芸回答道:“我是笑君子偏爱小人啊。”

说着说着,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三更,渐渐地风扫云开,一轮明月出现,我俩非常高兴,靠着窗户对酌小饮。酒还没喝三杯,忽然,桥下传来一声轰响,似乎有人落水了,来到窗边仔细观看,水面平静得如同镜子一样,没看见什么,只听见河滩上有一只鸭子急急忙忙奔跑的声音。我知道,沧浪亭本来就有淹死鬼的怪异之说,担心芸胆怯害怕,所以没有立即讲给她听。芸说:“噫!这声音从哪里传来的呢?”不禁毛骨悚然。我们急忙关好窗户,拿着酒回到房中。此刻,室内灯光昏暗,罗帐低垂,恍若杯弓蛇影一般,使人惊魂不定。挑灯进入蚊帐,发现芸发了高烧,体温忽冷忽热,接着便大病一场。我也跟着病倒了,这样昏沉迷糊,病了二十多天。真可谓是人们所说的乐极生悲,这也许是我们不能白头偕老的前兆吧。

中秋节那一天,我大病初愈。考虑到芸做了半年的新娘,从来没有去过一次隔壁的沧浪亭,我提前让老仆人约好守门人,不让闲人进去。傍晚的时候,带着芸和我的小妹,吩咐老妈子和一个丫鬟搀扶着,老仆在前面引路,向沧浪亭走去。过了石桥进了门,向东顺着弯曲的小路而入。里面叠石成山,树木成林,郁郁葱葱。亭子就在土山的顶端,我们沿着台阶一步步来到亭子的中央,放眼向四周眺望,可以看到数里远的地方。远处的炊烟袅袅升起,晚霞灿烂无比。隔岸有一个叫“近山林”的地方,是地方长官们宴饮聚集之地,那时正谊书院还未成立。

我们拿来一个毯子铺在亭子的中央,大家席地围坐在一起,守门人把煮好的茶给我们端了上来。不久,一轮皓月升上树梢,慢慢地只觉微风灌入袖子里,月亮照着水面上的微微波浪,俗世中的一切不愉快的事情,都全然消失了。芸说:“今日之游,非常高兴,如果乘着小船,往来于亭下,那岂不是更加悠然自得了吗?”这时已经上灯,回忆起七月十五受到惊吓的事情,就扶着她离开亭子回去了。按照吴地的风俗,妇女在这天夜里不管大家小户都可出门结队游玩,这叫作“走月亮”。沧浪亭这般清旷幽雅,反而没有一个人出来游玩。

我的父亲稼夫公喜欢认干儿子,因此我有二十六个异姓兄弟。我的母亲也有如此嗜好,她有九个干女儿。在这九个干女儿中,王二姑和俞六姑与芸的关系最好。王二姑憨厚耿直善于饮酒,俞六姑性情豪爽能说会道。她们每次聚到一起,总是将我赶出卧室,到外面去居住,而她们三个女人则睡在同一张床上。这是俞六姑出的主意。我笑着说:“等妹妹嫁人以后,我肯定会邀请妹夫来这里,—住就是十天。”俞六姑回答道:“那个时候我也来这里住,和嫂嫂同床睡觉,岂不是更好吗?”芸和王二姑听后,都微微一笑。

当时,由于我的弟弟启堂要娶妻,我们夫妇只好从家里搬出来,住到饮马桥的仓米巷。尽管仓米巷的房子宽敞明亮,却缺少沧浪亭的清净幽雅。

我母亲生日那天,家里请了戏班子演戏祝寿,芸起初认为稀奇而觉得好玩。我父亲向来都不忌讳什么,点演的都是《惨别》等戏,老演员们演得惟妙惟肖,看戏的人都为之动情。我透过帘子偷偷看芸,发现她忽然站起来离开座位,过了很久都没有看到她回来,于是我进入房间看望她,俞六姑和王二姑也相继跟了进来。只见芸用手支着下巴,独自坐在梳妆台旁边。我问:“怎么不高兴呢?”芸回答道:“看戏原本是为了陶冶情操,今天演的戏简直让人肝肠寸断啊。”俞六姑和王二姑听后都笑她。我说:“这才是真正懂得感情的人啊!”俞六姑问:“嫂嫂难道一整天都坐在这里吗?”芸回答道:“等演其他的戏再去看吧。”王二姑听完,便先出去了,请求我母亲点演《刺梁》《后索》等戏,劝芸出来看戏,芸这才高兴起来。

我的堂伯父素存公生前没有子嗣,父亲就把我过继给堂伯父,遗憾的是堂伯父很早就去世了。堂伯父的墓在西跨塘福寿山祖坟的旁边,每年春天,我总要带着芸一起去祭拜扫墓。王二姑听说那里有个叫“戈园”的景点,便要求一起去。芸看到地下的小乱石上有些有苔状细纹,斑驳陆离比较好看,就指给我看,说:“用这些石头来做盆景,比宣州的白石还要古朴雅致。”我说:“是啊,像这样的石头不可多得。”王二姑接着说:“嫂嫂如果真心喜欢这些石头,我就替你捡一些吧。”说完,向守坟人借了一个麻袋,像鹤一样弓着身子捡拾地上长有苔状细纹的石头。王二姑每捡一块,只要我说“好”,就装进麻袋;我说“不行”,便直接扔掉。没过多久,王二姑便粉汗盈盈,拖着麻袋返回来说:“我没有力气再捡下去了。”芸则边捡边说:“我听说要想收获山果,需要借助猴子的力量,今天看来,这话果真有道理。”王二姑非常气愤地撮着十指,作挠痒的动作,见此情形我赶紧横在中间阻拦她,对芸责备道:“妹妹一直忙碌着,已经很累了,而你清闲自在,还说这样令人气愤的话,难怪妹妹要对你发怒呢。”

我们在返回的途中顺便去“戈园”游玩,园内翠绿娇红,百花争奇斗艳。王二姑性格憨厚耿直,看见漂亮的花朵就要去采摘,芸却带着呵斥的口吻,说:“家里既没有多余花瓶来栽养它,又不把它戴在头上,采摘那么多干什么啊?”王二姑回答道:“花儿是植物,不知道痛痒,多摘一些没有什么关系呀?”我用嬉笑的口吻,说:“将来你一定会受到惩罚的,上天会把你嫁给一个满脸是胡子的郎君,这样就可以给花儿出气泄愤了。”王二姑听后,显出生气的样子,瞪了我一眼后,把手中的花扔到地上,再用金莲般的小脚把它们踢入池中,说:“你说的话太狠了,为什么要欺负我?”场面有些尴尬,芸笑着帮忙解围,气氛才算缓和下来。

芸刚过门时不爱说话,喜欢听我发表各种议论。为了让芸尽快融入我的生活中,我开始有意引导她说话,就像用纤草调教蟋蟀一样,慢慢地她便表达自己的看法了。芸每天喜欢用茶水泡饭。豆腐乳吴地俗称“臭腐乳”,是用芥末卤制而成,她喜欢用茶水泡豆腐乳;还喜欢吃虾卤瓜。我平生最讨厌吃这两种东西,因此我对她开玩笑说:“狗是由于没有胃才吃大粪,因为它不知道臭味;屎壳郎滚粪球堆成小团,化成了蝉,是由于它期盼高飞。那么你是狗?还是蝉呢?”芸说:“因为臭腐乳廉价,无论是喝粥还是吃饭都可以当成菜,我小时候吃习惯了,如今嫁到夫君家里,已经像屎壳郎蜕变成了蝉,现在照样喜欢吃这东西,主要是因为我不忘本。关于卤瓜的味道,还是嫁到你家里以后才尝到的呢。”我说:“既然是这样,那么我家也算是个狗洞咯?”芸一脸的窘态,强力辩解道:“这粪便,每户人家都有,主要区别在于吃与不吃。然而夫君你喜欢吃蒜,我不是也强咽下去了吗?不勉强你吃臭腐乳,但卤瓜可以掐着鼻子稍微吃一点,吃了以后才知道它的美味呢,这就好比‘无盐女’相貌丑陋而品德高尚啊。”我笑着说:“你这是故意陷害我做狗吗?”芸说:“我做狗已经很久了,就委屈夫君也试着尝点吧!”

说着,便用筷子夹起卤瓜强塞到我的嘴里。我捏着鼻子咀嚼它,似乎觉得脆嫩鲜美,就松开了鼻子再次嚼了起来,感觉味道确实很美妙呢,从这儿以后我也喜欢吃它了。芸在麻油里加少许白糖拌臭腐乳,也很可口鲜美。将卤瓜捣烂拌臭腐乳,起名为“双鲜酱”,有种独特鲜美的味道。我说:“刚开始还很讨厌而最后却非常喜欢,真是不可理喻。”芸说:“有感情而有所钟爱,即使丑也不嫌弃,就是这个道理!”

我弟弟启堂的媳妇是王虚舟先生的孙女,依传统婚俗,女子出嫁那天需男方一再催促,新娘才开始慢慢梳妆启程。结婚那天她梳妆时,偏偏少了头上的珠花。芸拿来自己订婚时收到的珠宝首饰呈给母亲,丫鬟保姆们在旁边看着都感到惋惜。芸说:“凡是妇人,已经属纯阴之物了。而珍珠恰是纯阴的精华,用来作首饰,阳气岂不被克尽了,有什么可珍贵的?”然而芸却对破书残画极为珍惜。她对书籍残缺不全的,总是会搜集起来分成类别,汇集装订成套,统统称之为“断简残编”;对字画的破损,她也肯定会找些旧纸粘补成完整的画幅,有破缺的地方,便叫我补好并卷起来,这叫作“弃余集赏”。在专于女红、主理饮食的闲暇时间,她终日忙些琐琐碎碎地收集粘补之事,不怕麻烦疲倦。芸在破箱烂卷中,还能偶尔找到值得观赏的一纸片言,就好像得到了宝贝。邻居家的冯奶奶经常回收一些破烂的卷册,卖给芸。

芸的爱好与我一样,又能察言观色明白我眼中之意,懂得我眉间之语,一举一动示之以眼色,芸总是能领会得头头是道。

我经常说:“只可惜你是个女子,只能守在家里。若你能化身为一个男子,与我一起去踏访名山,搜寻胜迹,遨游天下,这岂不是人生中很快乐的事情吗?”

芸说:“这有什么难的,等到我鬓发斑白以后,就算去不了远方的五岳,但是附近的虎丘、灵岩,南到杭州的西湖,北至扬州的平山堂,都可以和你一起游玩欣赏啊。”

我说:“就怕到等到你鬓发斑白的时候,连走路都变得困难了。”

芸说:“即便今生不能实现愿望,还可以期待来世啊!”

我说:“到了来世,你托生成为一名男子,我托生成为一名女子,我整天与你相伴相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