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发现,她们在相互议论、感叹、嘲讽着马尔斯的同时,也同样是在说我。我第一次觉得马尔斯是我的同类。这感觉让我心生愧疚,这愧疚使我再也不敢看向马尔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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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露露突然给我打电话,真是莫名其妙。自从大学毕业,七年时间里,我们就再没有任何联系,我都奇怪她是怎么找到我电话号码的。
李露露说:“芳芳,周末咱们俩聚聚呀?”
我周身粗壮的汗毛突然集体起立,都要把棉质睡衣支起来了,上学的时候她也没有这样亲切地叫过我。我记得李露露那时根本就不上课,总是去做各种各样的兼职,例如超市的薯片促销员、家用电器促销员、果汁促销员、卫生巾促销员……总之,我基本上见不到她。
还没等我说话,李露露又说了一句:“咱们就去大京都吧,我请你洗澡按摩加水疗护理。”
我准备好的拒绝又生生咽了回去,试问哪个女孩儿不梦想去一趟大京都呢?那可是我这个年纪特别向往、但薪资远远承担不起的地方啊!贪小便宜是我无法逾越的鸿沟,我的心彻底被说动了。这个时候,我不禁感叹李露露真的没有白做那些促销员的工作,社会实践太重要了。
女孩儿之间的友谊真是奇怪,前一秒还在相互抵触,后一秒就已经坐在一个浴池里赤裸相对了。不过舒服是真的舒服,只是有一点小尴尬,我发现李露露总是盯着我的屁股看,竟然还露出笑意。
“亲爱的,你现在在哪儿工作呢?”李露露问。
“我在做语文老师。”
“语文老师好呀,还有两个假期。”
我笑了笑没吱声,其实我是在培训机构做语文老师,哪有什么假期。
“有男朋友吗?”李露露假装不经意问道。
该来的还是会来的,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我总是要过这一道尴尬的关。
“没有。”我说。
“太好了!”我想过李露露的反应,但是我没想过她的反应会这么大,简直水花四溅,我眼睛都被溅得睁不开了。
“对不起对不起!”李露露拿毛巾给我擦眼睛,“我是说,我现在正好在一家高端相亲网站工作,过我手的男青年年薪起码七位数,我可以帮你找对象啊!”
因为水里含有硫黄,我眼睛有些发涩,勉强睁开对她说:“不用了,你那不都是高端人士吗,我就是一个普通老百姓,没钱没爹没长相没身材,就不用你操心了。”言下之意,我可付不起注册的费用。
“他们都特别有钱,有些根本不在乎女方的出身,只要人好就行了!”李露露兴奋地说。
天下竟有这等好事?那我还不成了现世灰姑娘?我能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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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我下午没课在家,正蹲在墙根底下给我妈用泡沫箱子种的小辣椒浇水,电话响了。我伸手从窗户外把手机勾进来一看,是李露露。
“喂。”
“芳芳,我是露露,上次跟你说的相亲的事有着落啦!”她听起来非常兴奋,声音又洪亮又饱满,充满了笑意,不知道是不是媒婆的职业病。
“哦。”我反应冷淡。
“明天下午三点半,会有人过来接你去相亲,你就打扮得漂漂亮亮地等着吧!”
“呃……我明天下午有课……”
没想到李露露竟然把我的电话挂断了!真是太没有礼貌了!
“咯吱”一声,我家年久失修的大衣柜被我妈打开,她说:“芳儿,我看你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啊!这样不行,你现在赶紧上街买一件去!”
我说:“妈,你什么耳朵!”
不到两点半,我妈就禁止我喝水了,说会弄花了口红和嘴边的粉底,还说不要喝那么多水,一会儿相亲总上厕所不好。裙子也是我妈帮我挑的,去年双十一从网上买的,一件深绿色底小雏菊图案的连衣裙。裙子的板型不错,穿上显得我腰细胸大,又很好地遮盖了粗腿,我妈说这是我买的最成功的一件。
万事俱备,我想,如果三点钟没人来接我,我就去菜市场逛一圈,八百年打扮一回,不出去嘚瑟一下太浪费了。我和我妈面对面地坐等,我妈看着要比我紧张,时不时地抬头看墙上那台比我岁数还大的挂钟。我有点儿困,想在凳子上歪一会儿,我妈不同意,她怕我把发型弄乱了。我心生快意,我想如果一会儿没人来接我,我就把李露露的电话给我妈,我妈做了这么多年的家庭妇女,市井小民可不是白当的。
挂钟敲到第三下的时候,果然有人敲门,我妈“噌”地一下抬屁股就跑,我跟在她后面,看见一个西装革履的帅气男人出现在我妈面前。
帅哥说:“阿姨您好,请问吕芳在家吗?”
我妈:“在的在的在的!”然后老太太一个转身把我推了出去。
“吕小姐您好,我们老板想请您喝茶,不知您今天下午是否有空?”帅哥微笑道。
“有的有的有的!”我妈的魂儿都要被帅哥给吸走了。
我跟着帅哥出门一看,门口停着一辆又细又长的宾利,和我们家平房区的小路很般配。帅哥帮我拉开了车后座的门,我上车之前看了我妈一眼,我妈都激动得快哭了。
我被请进一个双开门的奇怪房子,帅哥让我稍等然后就退了出去。我长舒了一口气,可得好好缓缓,整个过程我都不断地在说服自己,这是去相亲,不是被绑架。
房间很大,举架尤其高,内饰很特别,房间里所有的植物都是鲜活的,包括地上的青草、屋顶的藤蔓和满墙的玫瑰花。我想这个房间一定有它特别的生态系统,主人一定是一位环保人士。我也很有环保意识,我和我妈都特别节约用水,每月水费从来不超过五十块钱。这应该算是共同语言,一会儿的话题可得往这方面唠。
房间的中心有一个漂亮的紫色沙发,可是却是个单人沙发,除此之外,这房间里再也没有其他的椅子。我很纳闷儿一会儿他来了要怎么坐,不过现在既然他没来,我先坐一会儿,这高跟鞋角度不好,我感觉脚腕子都快要断了。
我把鞋子甩在一边,光脚踩在草地上,好舒服。可舒服不到五分钟,我就为了即刻穿好鞋子惊出一身大汗,因为房子的主人——那个白马王子,门一开就出现了。
我本来想站起来,可是双腿却吓得不听使唤。因为在我面前的,是真的白马王子,是一匹真正的白马!
-3-
这匹马高大,漂亮,周身雪白,皮毛油亮,马鬃整齐平顺。他优雅地走向我,然后在我面前微微低下头,接着我听见他说:“你好,吕小姐,我是马尔斯。”
那么清晰、标准的普通话,不带一点儿地方口音。
我完全傻掉了,一动不能动。
马尔斯轻轻踏了一下他的右前蹄,立刻有肤白貌美胸大腿长的姑娘端着茶壶和茶杯进来,半跪在地上给我倒好了茶,又退了出去。
“请喝茶。”马尔斯说。
我是该喝口茶压压惊,我把面前的红茶一饮而尽。喝完了茶,也稍稍有点儿缓过来了,我把鞋子穿好,抿了抿嘴唇,又直了直腰,才说道:“你好。”声音好像失声十年后的再度开口一样久违。
马尔斯笑了笑:“我想李小姐没有告诉你实情,不过,我还是很感谢你能够过来,如果有什么地方吓到了你,还请吕小姐见谅。”
“对不起,我现在已经没事了。”我报之以微笑,对面的高头大马也对我微笑。
“虽然李小姐没有对你讲明我的身份,但是此次相见的目的,想必李小姐应该跟你讲清楚了。”马尔斯继续话题。
“是的,我知道,我是来相亲的。”我郑重其事地告诉这匹马。
“那就好,我们现在就来说说我的情况,以及我的条件。当然,你也可以选择终止我们的对话。”马尔斯稍微偏了一下头,眼睛却在认真地看着我,好像在等着我做决定。
“您……请讲。”我说。
然后这匹马就给我报了他显赫的身世和富可敌国的身价。真是句句惊心,我的两只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马尔斯,盯着他的优雅和底气。马尔斯也停下来看着我,似乎是在判断我的接受能力。
“我的一个朋友,也是我家族的至交跟我说,我需要一个像你这样的女孩儿成为我的妻子,这是命运,也是一种新的尝试。我和我的家族愿意接受这样的尝试,也必须接受这样的命运。所以,我们雇用了很多人找到你,李小姐很幸运,我也很幸运。”
“那是不是说……我是你命中注定的那个……人?”我问马尔斯。
“可以这么说,所以,我想请吕小姐考虑一下。”马尔斯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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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怎么从马尔斯家回我自己家的,跟我是怎么从我自己家去马尔斯家一样梦幻。到家门口的那一刻,我甚至在想,我是不是做了个梦,或者踏入了另一个空间,另一个世界。总之,一切都是假的,虚幻的,扯淡的,逗我玩儿的。
于是我一个电话打给李露露。
“你知不知道你给我介绍的相亲对象是匹马?”我开门见山直接问她,没想到她竟然冷静地回答:“知道啊。”
我有三秒钟说不出来话,还是李露露打破了这该死的僵局:“怎么样?挺不错的吧,我觉得你俩特别配。”她竟然还有点小兴奋。
“特别配?”我又重复了一遍,确定她说的没错之后,我胸中突然升起一道被点燃的火光。
“我跟一匹马特别配?!李露露你是不是疯了!”我大声嚷道。
“你才疯了呢!这么好的条件,就你这样的能嫁给他简直是撞了天大的好运!”没想到李露露比我还激动。
那么我能输给她?
“呦呦呦!这么天大的好运,你怎么不自己一头撞上去啊!”
“我要是屁股上也有三颗痣,早就轮不着你啦!”李露露气呼呼地说。
“那匹马给了你多少钱?”我冷笑着问她。
“钱是不少,可那也是我应得的,老娘这半年在澡堂子里都要把脚后跟给泡烂了,这都是我应得的!”
“活该你被泡烂,同学一场你就拿我去赚钱!”
“这事儿你应该骄傲!至少说明你还有点儿利用价值,不怪我上学的时候就看不上你,给你介绍个这么有钱的,你不赶紧谢谢我反而骂我!真是脑子被门挤了!”
“你就知道钱,掉钱眼儿里了吧!”我把电话摔在地上,平生第一次摔电话,没想到这么爽,也没想到我妈会出现在我后面。
老太太拎着菜筐,我看到她一下子就××了,马上笑道:“妈,您买菜回来啦?”
老太太眼皮都没抬一下,推门进院,一串钥匙在手里颠得“哗哗”响,就好像在颠一捧金币,边开门边问:“你相亲怎么样啦?”
“不怎么样。”
“不怎么样还敢摔手机呀!”
“妈,我错了,我不应该摔手机。”我抬脚想跟着我妈进屋,没想到,我妈竟然把我拦了下来。
“行了,你也别跟着我进屋了。”
“咋啦?”
“那么好的条件你都不愿意,你也别管我叫妈了,我也养不出心气儿这么高的女儿来,你管王母娘娘叫妈吧。”我妈指了指天上。
“妈,你不知道,跟我相亲的不是人!”我说。
“你看,你更适合给王母娘娘做女儿了,快上天去吧。”我妈“啪”的一声把门关上,竟然还反锁!我妈这是铁了心了,上次她把我反锁在门外,还是在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因为偷吃供果,不小心打坏了我爸的遗像。
我在外面苦苦哀求,我妈竟是磐石心肠,令人难熬的是,我没带钱,最令人绝望的是,我没有手机。
到了晚上十一点半,我已经在外面昏昏欲睡了,我妈终于走了出来,她问我:“你怎么不回家呢?”
我的天,这不是老年痴呆的前兆吗?
我小心翼翼地问:“妈,我是谁……”
我妈说:“我知道,你不是王母娘娘的女儿吗?”
我说:“妈,我错了,我真的想回家。”我都快哭出来了。
我妈说:“好啊,有两条路,一条,你回王母娘娘那儿去,另一条,你和今天相亲的人继续相处。”
我说:“妈,他真的不是人!”
我妈作势就要关门,被我一把拦住,我俩就这样隔着门相互推了老半天,直到我都开始喘气了,我妈还在发力。
我只能妥协地说:“妈,那这样吧,我明天把他带到家里来,你先看看,然后咱们再说,行吗?”
“真的?”短小精悍,中气十足的一个问。
“真的……”气喘吁吁,底气不足的一个答。
我妈一个潇洒转身,我差点儿没啃门槛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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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想到马尔斯能那么痛快地答应了,也没想到我妈竟然召集了我家所有的亲戚,小院里站满了人,过年都没这么全过。
我说:“妈,你把他们都叫过来干啥?”
我妈说:“不是我叫的。”
我问:“那他们听谁说的?”
我妈说:“他们没听说,他们就是闻着味儿了。”
“啥味儿?”
我妈瞄了我一眼:“香味儿呗。”
还是那辆黑得锃亮的豪车,只不过从上面下来了六个黑衣保镖,两个站在门口,四个进入院内,用身体腾出一块空地,然后在上面铺了一块红色地毯。
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大戏开场前的渴望之情。我老舅妈拿出几袋地瓜干发下去给大家传着吃,红心地瓜干和紫薯地瓜干两种口味。
终于,一辆好似迪士尼彩车般高大的车停在了门口,大家都抻着脖子向外看。车门被保镖打开,雪白而英气的马尔斯缓缓走了下来,仿佛自带金光闪闪的效果,晃得大家都忘记手里的地瓜干了。
于是,我的亲戚们就好像在动物园里看动物一样观察着马尔斯,而高贵的马尔斯,也好像在动物园里看动物一样观察着我的亲戚们。
这时候,还是我当广场舞领队的三姨见过世面,她大声说:“小芳啊,你还等啥呢!赶紧把你对象拉出来让我们见见啊!”
我也大声回应我三姨道:“三姨!你别再自欺欺人啦!这匹马就是我对象!”
马尔斯不失时机地说了一声:“大家好。”
大家顿时乱成一锅粥,真是一桩怪事,家里孩子吕芳竟然和一匹会说人话的马谈恋爱。
这便是我最想看到的结果,我终于在相亲的问题上狠狠地打击了以我妈为首的七大姑八大姨们。这次事件的意义是深远的,她们应该至少在一段时间内都不会再提“相亲”这个词了。
只是,我看向马尔斯的时候,感觉就像是被崭新的A4纸边划破手指头一样,不用贴创可贴,却仍然是一场流血事件。我突然发现,她们在相互议论、感叹、嘲讽着马尔斯的同时,也同样是在说我。我第一次觉得马尔斯是我的同类。这感觉让我心生愧疚,这愧疚使我再也不敢看向马尔斯。
可是马尔斯却比我高明得多,上次来我家接我的大帅哥走过来,在马尔斯耳边说了什么,马尔斯轻轻点头,帅哥又奔向门口,和门口的保镖说了两句,他们一起离开了,但是肯定没走远,只是被墙挡着,我看不见。不一会儿,他们每人都捧着一箱东西回来了。
马尔斯看见他们回来,突然嘶吼着把前蹄高高抬起,潇洒而带有侵略性。亲戚们被吓了一跳,聚集的人群本能地后退。
紧接着马尔斯又恢复了平和,他说:“不好意思,大家受惊了。初次见面,我给大家带了一些小礼物,请大家笑纳。”
帅哥带着保镖们把三只大箱子摆在亲戚们面前。
帅哥指着箱子说:“这一箱都是路易威登,这一箱都是古驰,这一箱都是香奈儿。”
大家全都惊呆了。
马尔斯微笑着说:“包包的样式不同,不过都是今年的新款,大家喜欢什么就随便挑吧。”
我的七大姑八大姨们全都一拥而上,姑父姨父们也绝没手软,面对这三个牌子的包包,亲情什么的统统都被抛在脑后了。我环视四周,发现小院里只有两个女人没有动手,一个是我,一个就是我妈。
两分钟不到,三个箱子全都空空如也,父老乡亲们都喜笑颜开地相互展示着自己的新包包,欢喜之情溢于言表,亲情在这一刻又回来了。我三姨左手一个路易威登,右手一个古驰,对我妈说:“大姐,你怎么没拿一个啊?你摸摸这手感,可好啦!你闻闻,可香呢!真是好东西啊!你家芳芳找了个好人家啊!”
我妈没有说话,她的表情很复杂,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和整个院子里的亲人们格格不入。我突然很心疼我妈,快三十年了,我从来没有让我妈妈骄傲过,今天,我又做了这样一件荒唐的事情,她得多伤心啊。
我离开院子,亲戚们还沉浸在喜悦之中,有的说要卖钱,有的说要留给未来儿媳妇,就是没人说:芳芳,你要去哪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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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无处可去,沿着我家的胡同一条接着一条地走,一条胡同走到头就转个弯,又是一条完整的胡同。我在平房区出生,又在平房区长大,这里说拆又不拆,不拆又说拆,这里又丑又破,却坚挺而包容。我再嫌弃这里,我也知道,我属于这里。
马尔斯出现在我的面前,带着路人惊讶的目光,他们大概是没有在这里见过这么漂亮的一匹马。我知道马尔斯在对我微笑,我仰着头,他的睫毛又长又密,浓密到能够为我遮挡前方的逆光。我也对他笑,笑着笑着就哭了。
他低下头,小声示意我骑上他的背,我说:“我不会骑马,你太高了。”
他走到一户人家的台阶边上,再次低头。我上台阶,然后小心翼翼地骑了上去。哇,视野真好,仿佛平房区的一切都尽收眼底!我下意识地抓着马尔斯的马鬃,轻轻的,怕他疼。
马尔斯是不是已经高级到自带导航功能了,他怎么知道平房区后有一片野湖?但是当时我没有多想,我趴在马尔斯的背上,头靠着他的颈,晃呀晃呀。有微微的风吹来,泪水干在脸上,有树有湖,这个时候最适合做两件事:睡觉和道歉。
于是我说:“马尔斯,我耍了你,对不起。”这是我第一次叫马尔斯的名字。
马尔斯停住脚步:“我都知道,所以没关系。”
我说:“可你还是了解我们的,虽然你不是我们。”
马尔斯说:“我们雇用你们,所以我必须要了解你们。”
我鼻子一酸,紧了紧抱着马尔斯的手:“可是我有点儿心疼我妈。”
“这我也知道,芳芳。”马尔斯第一次叫了我的名字,他叫我的名字时真动听。
我一笑,又紧了紧抱着他的手,还有腿,还有脚,还有我所有裸露的皮肤,与他相拥。
真是一匹讨人喜欢的马。
马尔斯派保镖把我送了回来。亲戚们早已经走光了,我妈在院子里清扫散落一地的地瓜干,我没说话,默默拿起扫帚跟她一起扫。月亮高升,照亮我和妈妈,院子里只剩下“沙沙”的扫地声。
“妈,我错了。”我实在忍受不了,这句话就像一名身先士卒的将军带领着无数的眼泪士兵,冲出了我的胸口。
妈妈把簸箕里的垃圾都倒进垃圾桶,又把扫帚收在门口,然后我听到她说:“芳芳,我只想让你好。”
我突然想到一句话:可怜天下父母心。
我说:“妈,对不起!我不应该惹你生气,我给你丢人了。”
我哭了,我以为我妈也会哭,但是她并没有,而是用一种特别复杂特别严肃的眼神看着我,接着她说:“不,芳芳。”
她把我拉进屋,锁好门,然后又把我拉到我爸的遗像面前,郑重其事地和我说:“芳芳,我本来一辈子都不想让你知道,没想到你能遇见那匹马,这都是天意啊……”她转过头看向我爸的照片,叹了一口气。
“妈,我……我不是……”没想到一提到马尔斯,我竟然说话都结巴。
“你爸是头驴。”我妈这话刚说出口,我差点儿昏过去。
我指着我爸照片的手都抖了:“你说他是头驴?这是驴吗?”
我妈反倒很冷静,她握着我的手说:“芳芳,你冷静一下,你听我说,你爸是一头驴精,简单地说,就是一头公驴成了精。”
我现在浑身都发抖了:“没想到……我的出生……竟然这么重口味……”
“你瞎想啥!你爸当初可是个帅小伙儿!”
“一头帅驴?”
“一个帅哥!”
我妈这样说,我心里还能好受点儿,我扶着放我爸照片的柜子,不扶不行,真站不住了。
我妈接着说:“所以你有一半驴的血统。”
“所以我会变成驴?”
“如果你希望这样。”
“你希望我变成驴?”
“不,我只是想让你好。”我妈妈还是哭了。
我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我红着眼圈拥抱了我的妈妈,是我不懂事,在关键性问题上,妈妈从来都没有让我失望过。
做人还是做驴?这是一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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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马尔斯越来越好倒是真的。
每周一、周三、周五,他都会接我去他家喝下午茶,我再也不用擦那么厚的粉,穿那么紧的裙子,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就行。马尔斯就站在我身边,我们有时看看电影,有时聊聊天,他家的空气特别新鲜,让人心旷神怡。
有一天,我家的小辣椒终于长大了,我摘了几个最大的带去马尔斯家,却在他家看到了一位客人。那人长着一张精瘦的脸,黑色墨镜遮住了大半,嘴唇很薄,嘴角向下,看起来倔强得很。
马尔斯介绍我说:“这就是吕小姐。”
那客人半摘下墨镜,露出的一只眼睛闪了一闪,又被他遮住:“你好啊,小毛驴。”
“你怎么知道我是小毛驴?!”我大惊,我可从来没和马尔斯说过,吓得我把小辣椒都掉地上了。
当我反应过来时,我赶紧看向旁边的马尔斯,他真是一点惊奇的表情都没有。是我看不懂马的表情,还是马尔斯早就知道?
“别担心,你以为什么是命运?我就是命运。”口气不小,在某些方面也能证明来头不小,可我是吃这一套的人吗!
“马尔斯,他是谁?”我摆出一副原配指着小三问老公的架势。
“他就是孙悟空。”马尔斯说。
认识马尔斯以后,我的朋友圈提升了八个档次都不止,我想过不了多久,我就真能和王母娘娘做闺蜜了。我凑近孙悟空仔细看,没想到啊没想到,我这辈子也能看见活的孙悟空。
“和你照相要多少钱?”我脱口而出,说完又有点怵,慢慢移到马尔斯身后。
马尔斯笑了笑,孙悟空也笑了笑。
“一头倔驴。”孙悟空说。
从马尔斯家出来,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沉思中。孙悟空给我指了两条路:一条是变成小毛驴,嫁给马尔斯,但是由于我血统不纯正,不能像我爸那样变来变去;第二条是,如果我选择继续为人,就必须离开马尔斯。
“为什么马尔斯不能变成人?”我问。
“他这么高贵的血统,你想让他变成人?”孙悟空觉得不可思议。
我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马尔斯,我总是读不懂他的表情,如果我变成驴的话这种情况会不会好一些呢?接着他又补充道:“如果离开马尔斯让你产生了失恋的痛苦,我可以帮你失忆,无痛的哦。”
真是一只乐于助人的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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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家门口,我突然想给我妈做顿饭。如果我变成一头驴,那么我就不能和我妈坐在一个饭桌上吃饭了吧,也不能给她夹菜盛汤了,谁替我做这一切呢?
我妈似乎看出了我的悲伤,她夹了一大块排骨放进自己碗里说:“你看,我自己能夹。”
“那……”我一时语塞,突然又想起来一点,“我再也不能和你说话了。”
“那有什么,能看到你就行。”我妈说。
“妈,你还不明白吗?这样我就不能和你拌嘴了!”我攥紧筷子,红着眼睛,和她大声吵。
我妈这才不再逞强,也攥着筷子,低头不说话。我们像大多数的母女一样,不会好好说话,但懂得好好相爱。
再次出现在孙悟空的面前,我已经下定了决心。我问他:“疼吗?”
他说:“不疼。”
我问:“能把我变得漂亮一点儿吗?”
孙悟空问:“漂亮一点儿?”
我说:“对,漂亮一点儿的驴。”
孙悟空笑了:“那你自己看看咯。”
他打了个响指,变成一面镜子。我看见一头漂亮的驴,不只是一头漂亮的驴,还有一个漂亮的男人站在我的身后。白马王子一般的男人,正对着镜子睁大了双眼,一脸惊讶。
“芳芳?”那男人问。
“马尔斯?”我心想,嘴里却只能发出“哼哼哼”的声音。
这下可好,马尔斯真的成了白马王子。而我,也不用担心没人给我妈夹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