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献给三姐家的黑猫Kevin
这世界有点儿假,可我莫名爱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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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马斯家的乌龟凯文死了。
那天凌晨三点,托马斯突然给我打电话,我和方博刚刚大吵了一架,都气得半死,所以我粗暴地挂断了。
第二天,我才知道凯文的死讯,我举着打给托马斯的电话,双眼盯住电视上刚好在播放的一则社会新闻:
英国一只叫莫妮卡的老猫去世了,她的主人无法接受莫妮卡的离去,于是在老猫去世的第八天,在家中服毒自杀了。这种病叫作“丧失宠物症候群”,在全球非常普遍……
我一阵冷汗,因为我深知这只乌龟对于托马斯的重要性。这是他前女友留给他的唯一念想。而凯文的离去,对托马斯来说,无疑是又一次被那个女人狠狠地抛弃。因此我有点后怕,幸好托马斯昨晚没有跟着凯文一起去了,不然我这辈子都会因为这件事再也无法心安理得地和方博吵架了。
“该死的莫妮!”我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托马斯那边突然失声,我这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解释道:“那什么,我少了一个‘卡’字,我不是说她,我说的是莫妮卡,电视上演的,一只叫莫妮卡的猫害死了它的主人。你说多可气,你不信,可以到国际频道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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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马斯是我的青梅竹马,我爸妈和他爸妈都是一个设计院的老同事。我在上大学以前一直暗恋他,所以我从小就希望快点长大,以为长大了就能嫁给托马斯了。于是我拼命练习打篮球,以为长个子就是长年岁,一不留神,用力过猛,我十八岁的时候,身高已经超过托马斯整整一个头了。
读高三的时候,我才向托马斯表白。
当时他家刚从我们那个老旧小区搬到新城区,我爸妈跟着他爸妈去拉家具,留下我和他在刚刚装修好的三室一厅里吸甲醛,我俩坐在那张他妈精心挑选的毛地毯上。
托马斯当时非常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说:“对不起,孙宁,你太高了。”
他那种眼神我再熟悉不过,那是对待学习的眼神,对待科学的眼神,对待高考的眼神,那是无比认真的眼神。
不过接下来,我看到了不熟悉的眼神,我听见托马斯和我说:“你觉得莫妮怎么样?”
没人能够体会我当时的心情。
没过多久,我们班的第一名托马斯就和我们班的倒数第一名莫妮偷偷谈起了恋爱。幸亏通过这么多年的努力,我把自己练成了一个四肢发达大脑平滑的大傻子,不然我早就和他俩拼命了。
我没想到他们能谈十年的恋爱,我也没想到十年后莫妮会不辞而别。
托马斯当时痛苦万分,我知道这十年来,他的脑子除了“声控研究”和“对莫妮好”再也挤不进一滴水。现在莫妮一声不吭地走了,他脑子的另一半全被水给灌满了,以至于我和方博每天都要盯紧他,以防他快变成水库的脑子太重,把他整个人坠下楼。
幸亏还有凯文。
其实我很好奇,为什么莫妮走的时候带走了关于她的一切,连随手写的便签和买衣服给的发票都没留下,却唯独留下了凯文。不过还好有它在,给了托马斯莫大的安慰。
“我经常看不到凯文,它总是喜欢待在衣柜底下,可是我每次回家,都能听到它的龟壳和衣柜轻轻碰撞出的问候,好像在说,你回来了。可是现在,再也没有了,再也没有什么在等着我,房间里安静得可怕。我第一次觉得没有声音是可怕的,孙宁。”
托马斯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看我,他的目光好像在空气中画了一只无形无色的乌龟,他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作品,仿佛要把它盯出灵魂来。
看着他直勾勾的眼神,哪里还有一丝青年科学家的气质,我很担心我的朋友就此得了丧失宠物症候群,甚至抑郁轻生。我心疼地握住他软绵绵的右手,想给他一丝温暖与力量。
托马斯抬头看着我,了然一笑,然后又叹了口气说:“好好珍惜方博。”
我有点心虚,托马斯是我和方博的红娘。我们相亲结婚,可是婚后经常因为不间断地发现对方与自己之间的不合适、不熟悉、不适应,碰撞不断,争吵不停。所谓“不知根知底”,大概就是相亲最大的风险。可是现在,这个风险可能正在演变成危险。
-3-
我没想到三天后,托马斯神秘兮兮地给我打电话,让我下班后务必去他家一趟。
我见到托马斯时,他正在他家的楼门口走来走去,好像他皮肉裹住的一个大秘密要冲撞出来,他正在耗尽所有的真气与之战斗。
看到他的状态,我心里隐隐担心,赶紧走上前问他:“你这是怎么啦?怎么待在外面?”
他这才发现我来了,看了看我,又赶紧抬头望了望楼上,然后把我拉到楼侧面一处茂密偏僻的灌木丛里。这里连最近的路灯都照射不到,可是我却清晰地看见了托马斯眼中的红血丝。
他又望了望四周,这才跟我鬼鬼祟祟地说:“我最近遇见了一个怪人。”
我问:“什么怪人?”
他说:“一个女孩,特别奇怪。”
“啊?”
“家里人介绍的,让我去相亲。我去了,就遇见了她。”
我问:“怎么奇怪了?”
托马斯的表情很诡异,好像体内锁了一只怪物,有一肚子话要说却又怕被怪物听见。
最后他小声说:“她和凯文简直一模一样。”
“啊!”一个像乌龟的女孩,那颜值是有多让人惊讶。
我说:“那么丑?!”
托马斯摇摇头,还示意我小点儿声。
“不,不是长得像,而是……”
他仿佛陷入了在词汇的银河中溺水的状态,连一声“救命”都说不出来。
“就是……一种感觉,你懂吗?感觉,她在我身边的感觉,和凯文太像了!我和她在一起,就好像……我闭上眼睛,一伸手就能触摸到凯文硬硬的龟壳,你懂吗?孙宁。”
我点点头,但事实上,我不懂。
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我的朋友托马斯,好像真的得了丧失宠物症候群。
托马斯问我:“要不,你跟我上去看看吧,看一看你就明白了。”
我用手指了指楼上,问:“她在你家呢?”
托马斯点点头。
我感叹:“你俩发展得真够快啊。”
托马斯没理我,他走在我前面,帮我绅士地按开了电梯的门,示意我上去,可是我清楚地看见了小科学家托马斯的脸蛋红了。
出电梯之前我突然想起来,问托马斯:“我以什么样的理由去你家呢?”
托马斯想了想说:“我给方博带了几本书,麻烦你转交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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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马斯开门的时候,小文姑娘正站在衣柜面前。
这个衣柜是莫妮挑选的,也是托马斯简约的家装风格中,唯一一个复古雕花的美式家具。必须要摆在客厅里书架的旁边,这是莫妮在托马斯装修时的唯一要求。
托马斯介绍说:“孙宁,这是我的朋友小文。小文,这是我的朋友孙宁。”
小文微笑着走过来和我打招呼,她的样子文静大方,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切感,她笑着对我说:“他家的衣柜很好看啊!”
好像我不是托马斯的朋友,而是她的朋友。
我连忙热络地接上:“是呀,要不他怎么会摆到客厅里呢。”
女人和女人之间,会因为美丽的事物而迅速亲密,比如一件衣服、一双鞋、一只包包,或者一个衣柜。
托马斯给我倒了杯果汁,从挨着衣柜的书架上挑了几本书递给我,当着小文的面,让我把书务必带给方博。我说好,他又递给我一本英文杂志,说这里面有他新发表的论文,让我看看。我仍然说好,然后他就打开电脑专注地阅读文献了。
让我看看?呵呵,我根本就看不懂!
可我还是佯装很感兴趣的样子,仔细翻看起来。小文姑娘大概是因为托马斯派了任务给我不便打扰,因此也挑选了本书,认真读起来。
这期间,房间里很安静。
我的眼睛开始不断地偷瞄小文,与此同时,我的嗅觉、听觉和回忆都在高速运转,可我并没有从小文身上看到一丁点儿关于凯文的影子。我想起托马斯之前和我说的话,于是我也闭上眼睛,打开我皮肤表层的感官,可是直到我快睡着了也没有出现托马斯那样的感受。可能是我和凯文并不熟悉,不过更有可能的是,我的朋友托马斯,是真的出了问题。
我提出离开,托马斯马上站起来要送我下楼,下了楼,我们俩很自觉地又走回了先前的那一处。
夜更黑,托马斯的双眼更亮。
“怎么样,你发现了没?”他问。
我叹了口气,说:“托马斯,你明天跟我去看医生吧,方博有一个同学是心理医生,人好医术高,收费还不贵。”
托马斯的双眼更亮了:“你没发现?”
我摇摇头。
托马斯低下头不言语,他周身缠绕的挫败感我却感知得清清楚楚,自从我有记忆以来,从未看到过这样的托马斯。
我把手搭在托马斯的肩膀上,说:“和我去看看吧,真的,也不一定就是真的病了,咱们去听听医生怎么说。”
托马斯很久没有说话,他作为科学家所具有的冷静、理性与逻辑仿佛都被这种情绪给废掉了,我真不愿意看到他在“废人”与“科学怪人”这两个标签之间徘徊。
于是我问:“托马斯,我一定要带你去医院,你到底怎么才肯去?”
托马斯倒是没有一丝犹豫,抬起头,坚决地说:“我想见莫妮。”
我也没有一丝犹豫,说:“好。”
他都不怕,我怕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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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莫妮不辞而别,但大家都是同学,想找到她还是不难的。
我开了四个小时的车才到了莫妮现在居住的城市,当天早晨,我接到方博打来的电话,说是碰到了比较棘手的问题,需要晚两天再回来。我并没有告诉他我请假陪托马斯来找莫妮这件事,我有些心虚,所以对他说话的态度异常温柔。
我一路上满脑子都是对莫妮的猜测,她当年到底为什么不辞而别?现在究竟嫁给了什么人?我想托马斯比我更好奇。
显然,托马斯紧张得不行,他斯斯文文的外表下尽是颤抖的血红蛋白。
敲门的重任自然落在我身上,可惜敲了半天没人开门。我们没想到在楼下碰到了刚去买菜回来的莫妮,她手里拎着两个满满当当的超市塑料袋,看到我和托马斯的时候,一个袋子的拎手竟然断了,里面一包包日用夜用日夜混合用的卫生巾滚落了出来。
他俩都愣在那里没动地方,还是我低头弯腰给捡了起来。
莫妮家里的装修风格和托马斯家里那个衣柜如出一辙,唯独那个简约的书架显得与整体格格不入。莫妮给我们洗了她刚刚买回来的车厘子,她刚把洗好的水果摆在我俩面前,托马斯就捂着脸哭了起来,这没出息的家伙。
他说:“莫妮,咱们的凯文死了。”
莫妮也在我们对面坐了下来,低着头不说话。
我突然发现,莫妮自从与我们见面以来,一直都没说话。她的手指节不小心碰了一下桌子,“砰”的一声,好像龟壳与衣柜轻轻碰撞出的问候。
托马斯打破了这场异常的安静,他站起来,像个科学家那样理性而利落地转身离开。我赶紧追了出去,没想到托马斯还挺决绝,我追了老半天,好不容易才抓住了他的胳膊。
“老娘气都快断了,你还不快给老娘停下来?”
托马斯步履不停,速度不减,根本没把我当他的“老娘”,边走边说:“我们还在那里等着干什么?等她老公回来一起吃饭吗?你不是要拉我去看病?那你还不快一点儿!”
我说:“你难道没有发现莫妮很奇怪吗?”
听我这么说,托马斯这才停下脚步,转过头问我:“怎么了?”
我弓着腰边喘边说:“果然……还是……还是莫妮好使。”
托马斯转过身,问:“到底怎么奇怪了?”
我直起身,认真问他:“从咱们见到她那一刻起,你有听到莫妮说话吗?”
托马斯的神情也凝重了起来,然后撒腿就往回跑,跑得比兔子还快。我还是跟不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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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回到莫妮的门前我俩都有点紧张,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刚敲了三四下,就听到里面传来一声:“谁呀?”
就算过了这么久的时间,隔着门我也知道,这就是小妖精莫妮的声音。
莫妮开了门,发现是我们又企图赶紧关上,我用我灵敏的身手和壮硕的手臂阻止了她,并向她大喊:“为什么不和我们说话!”
莫妮也冲我大喊:“老娘刚在市场吃完蒜蓉生蚝,非得让我说话干什么!还有什么好说的!”
她一开口的味道,我就知道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因此我退缩了。
托马斯看着莫妮说:“对不起,我们不该就这样跑过来打扰你的生活……再见吧。”
我和托马斯欲转身,没想到莫妮也叫住了托马斯。
莫妮说:“我也对不起你,托马斯,我当初……不应该不辞而别……对不起,不过那只乌龟不是我的,所以我才没有带走。”
托马斯问:“那凯文是谁的?”
莫妮说:“是我小学同学的。”
托马斯问:“你能不能告诉我他的地址。”
莫妮对托马斯的要求似乎并不惊讶,她仿佛认真想了想,然后说:“苏嘉市陵西路58号3-1-2,我小时候总去她家玩,不过现在是不是还住在那儿我就不知道了。”
托马斯说:“谢谢你。”
我俩赶到苏嘉市陵西路58号3-1-2,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这一路上我们换着开车,谁也没有休息。托马斯有个毛病,他喜欢哪首歌就会一直听一直听,听到吐为止,所以在到达目的地之前,他一共循环了一百五十八遍陈升的《牡丹亭外》:
“这世界有点儿假,可我莫名爱上他。”
天快亮的时候,我问托马斯:“你说咱俩这是干啥呢?”
托马斯说:“我也不知道。”
一会儿他又笑了笑说:“治病呢。”
我说:“你净瞎扯。”
托马斯说:“科学研究就是执迷不悟,所以科学家治病就得以毒攻毒。”
我笑着摇摇头,表示听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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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处老旧小区,我们上楼敲门,开门的是个大姨。
大姨问我们:“你找谁?”
我和托马斯看了看对方,都很迷茫。
可是还没等我们说话,大姨就说:“你们来晚了。”
“啥?”我一下没忍住。
“葬礼已经结束了。”
“啥?!”托马斯也没忍住。
这时,屋内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是谁啊?”
这人一探头,我差点儿两眼一抹黑晕过去,这不是我老公方博吗!
方博把我们带进一间干净整洁的房间,一看就是姑娘的闺房,大姨给我们倒了白开水,还贴心地把门带上了。
屋子里安安静静,我和方博都盯着水杯不说话,方博的右手臂上戴着黑纱,托马斯在一旁东张西望,就像来到案发现场寻找线索的警察。
“她是我的初恋情人。”方博说。
没人能体会我此刻的心情。
“我和她相爱十年。”方博继续说。
没人能体会我此刻的心情。
这房间里的两个男人,我此刻真想和他俩拼命!
“可是我发誓,认识你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安静,我这次只是想送她最后一程,我怕你不高兴……”
方博还没说完,托马斯就好像被一股强大的冲击波击中了一样,靠在墙上,浑身是冷汗。我俩赶紧走过去,只见喘着粗气的托马斯缓缓地举起了手里的照片。
我这么定睛一看,也被击中了。
我颤抖着指了指照片,问方博:“这姑娘就是你的初恋情人吗?”
“是呀。”方博被我们俩的状态搞得莫名其妙。
“她……已经死了?”
“是呀。”方博似乎也感知到了什么。
我问托马斯:“这只合照的乌龟是凯文吗?”
托马斯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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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们仨一起吃饭,他用手机给我看了一张照片。
照片上,托马斯微笑着坐在书桌旁,书桌上摆放着他的博士学位证书,在书桌的一角,他心爱的乌龟把头和四肢都缩了起来,只露出了一个壳。
“莫妮给我拍的。”托马斯说,“我和凯文唯一的合影。”
我说:“拍得不错嘛。”
托马斯笑了笑,说:“可是这张照片丢了很久,是小文找到的,你猜丢在哪儿了?”
我和方博都一脸迷茫,渴望科学家托马斯为我们答疑解惑。
托马斯说:“那天小文来了,说落了东西在我这里,问我能不能拿走,然后就直接从衣柜底下拿出了这张照片。”
我恍然大悟,似乎明白乌龟凯文为什么那么喜欢待在衣柜下面了。
托马斯点点头,接着说:“她要走的时候抱了我,说谢谢我一直以来的照顾,和我说再见。”
我想,说出这句话,恐怕是凯文生而为人的这段时间最想做的事吧。
“我说,”托马斯接着说,“也谢谢你一直以来的陪伴,凯文。”
下午三点,饭店里只有我们一桌客人,老板娘在店门口的藤椅上悠闲地抽着烟,可我却有点儿想哭。
方博默默地握住了我的手,我转过头微笑着对他说:“那天我让你去看看你不去,现在你的初恋情人真的走了,后悔了没?”
方博摇摇头说:“有你在,我为什么要后悔?”
“那好吧。”我微笑着说,并紧紧地回握住了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