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双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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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把同唐竞辰的相识当作是一份礼遇,感激且珍惜。日常交往中,他在物质上到底是付出得多些,而我又是那种不贪不占格外要强的男子,心里颇有些过意不去,只希望能有机会回报他。

唐竞辰虽然在学校一直都以活泼阳光的姿态出现,对于男生之间插科打诨、相互开涮十分在行,但谁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哪句话会让他突然态度大变,瞬间翻脸,有时几乎动手。他体内仿佛装着炸药,随时可能走火。我因知晓他的身世,于是对他性情中的多变和暴戾能够理解。想着,若是某天他对我翻脸,那也只是因为心理上的脆弱与敏感作祟,又太过自我,难以顾及他人的感受,大可不必同他计较。

但我没想到自己竟先和他翻了脸。

十月下旬,为了对外展示教学成果,学校办了一场画展。我所在的美术学院自然就成了主办方,作品不限形式,尽可采用自己最擅长的风格,展示悟性和技法。一想到自己的作品有可能和学校里几位名师一同展出,据说他们也会趁这个机会挑选中意的学生专门培养,美院学生的劲头儿就被充分地调动起来。大家个个摩拳擦掌,决心表现一番。

我交了一幅油画,等待几日后,画被退了回来。老师的评语是,我用色太深,导致整个画面色调太暗,缺乏对比,表现力不够鲜明。我对此不置可否。而唐竞辰交上去的一组室内装潢效果图则成功入选,就挂在教学楼四层的回廊式展厅里。那几日,他的话题大多和这件事有关。他时不时地跑上去看着自己的作品自我陶醉,心情超好。他自然也要求我同他一起去看,我虽然很希望看看每位老师的作品自我提升一下,但一想到那样富丽堂皇且众目睽睽的展厅里没有我的作品,而身边又有那么多如唐竞辰一般得意扬扬的人,我知道自己必然会难过、会嫉妒,所以一直推脱不去。我承认自己有些小心眼儿,但也总好过以失败者的身份去看别人庆祝成功。

那天是周六,唐竞辰让我到展厅找他,说他的妹妹来学校看他了,要隆重介绍给我。他在电话里的声音听来兴致极好,我不忍再驳他面子,只好答应。

美院的教学楼是仿欧式的建筑,巴洛克风格的圆柱浮雕将墙面分割成一个个独立的空间,影灯自穹顶射下,自有一种富丽堂皇的动感与大气。在整个Z大,乃至于全市所有的高校间都小有名气。我从西侧楼梯爬上四楼,穿过三三两两的人群往约定的东回廊走去。一路上目光不自觉地瞥着各处的作品。

经过展厅北部的核心大厅时,我停下了脚步。

展厅里的人虽然不多,但围在这里的人却不少。顺着他们指指点点评头论足的目光,我看见那幅位于目光焦点处的油画。

一处摆满了盆栽的小阳台,黑樱桃般圆而饱满的果实点缀在盎然的绿意里,尽是葱郁。远一些的藤萝,再远些的树,都在阳光下、层层起伏的绿色中交替错落着,水一样柔和且富有动感。画中人是一对母女,母亲俯身靠着阳台的栏杆,阳光以最恰当的角度洒下,照亮宛如湖水之下的空间。浓密的长发海藻般飘动,似乎栖息在发间的那股芬芳就要冲破画面飘散出来。女儿大概四五岁的光景,被她抱在怀中,笑容同母亲一样恬静,如同天使,如同精灵,伸出圆嘟嘟的小手去够阳台上那些闪着光泽的新鲜果实。在作者类似于巴比松画派的技法和构图上,整个画面营造出一种如同名画《孟特芳丹的回忆》那般柔美而梦幻的意境。她们的笑容和相互依赖的神态宛若神话中的维纳斯与丘比特,令人真切地感受到爱与美。

围观的人中刚巧有老师在场,正兴致勃勃地和学生们讨论着这幅佳作。“虽然这幅作品有很明显的模仿法国画家柯罗的痕迹,但抛开技法不谈,单是其中洋溢着的情感就足够让它成为这次展出中最好的作品之一了。”教我们西方美术史的老师如是说。

但我却无心欣赏,作品右下角标着的小字更是确定了我此时的惊诧和震怒:ZS,1999/09/12。而贴在墙上的标示卡上赫然写着,参选人:13级艺术设计系3班,肖萌。

这不是我放在自己柜子里的那幅画又会是哪幅?知道我有这幅画还能自由出入我的寝室盗走它并且有胆子把它送交展览的人除了唐竞辰还会有谁?!

有人认出了我,大声说:“肖萌不就在这里吗?哎,肖萌,你怎么会有这么赞的作品啊?这是谁画的?ZS?这是不是作者的名字?他全名叫什么?在网上能不能搜到啊?”

一连串的问题炮弹一样朝我飞来,大家的目光都转向了我。可我却没有丝毫的得意和激动,我被簇拥着站在人群中间,只感到一种当众被扒光衣服的慌乱和羞耻。仿佛那是一张写着我名字的布告,罗列我所有的劣迹。燥热自后背冲上双颊,我低着头不理会任何人的不解和阻挠快速取下了那幅画转身逃回寝室。

我刚把画收好,唐竞辰的电话就打过来:“肖萌你在哪儿呢?我们都等你半天了啊,你还不快点儿!”

我咬着牙硬声说:“姓唐的你别动,我马上过去!”

再到四楼,刚走到东回廊的拐角,唐竞辰就站在显眼的位置冲我挥手。他身后还站着一个中等身高的长发女孩儿。我无心多注意那女孩儿,冲到唐竞辰面前怒视着他。还没开口他就一脸意外地说:“肖萌你怎么了?一脸煞气,要兴师问罪啊?”

“对!就是兴师问罪!你干了什么你知道,别在这儿给我装糊涂。”我的声音不大,为了不引起围观只得压下来。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哦,你说那幅画啊。我早就知道你藏在衣柜里了,宝贝得跟什么似的。不过既然是艺术品就应该拿出来展示一下啊,再说又看不坏。”他笑着宽慰我,“再说了,肖萌,你老是这样独来独往的,除了上课不参与任何活动,对你以后的发展没好处的。你想,如果你这幅画被哪个高人看到了,人家很有可能会去找你的啊,你这不就给自己创造了机会嘛。”

唐竞辰的话句句在理,但我一句也听不进去。我说:“那你的意思是我非但不应该生气,反而要好好谢谢你了?你给我听好了,不经过我同意你少动我的东西。我肖萌怎么生活那是我自己的事情,犯不着你在这给我咸吃萝卜淡操心!”

站在他身后的女孩儿看不下去了,站出来说:“就算我哥这么做不合适,但他也是一番好意啊。你不接受,那把画拿回去就好了,至于这样吗?”

“这跟你有关系吗?要你在这里三八?”我仿佛是受了伤的野兽,本能地对任何靠近我的人龇牙咧嘴。

“哎,我说你这人属狗的啊,怎么逮谁跟谁龇牙?我妹妹可没得罪你,你凭什么骂她?”唐竞辰不乐意了,语气里明显多了敌意,“你可别不识抬举,说我两句就算了,你要是再敢对我妹妹不客气,那我可就要对你不客气了。”

“行啊,那就试试吧。”我捋起袖子毫不退让,唐竞辰见我是真有动手的意思,一时间也很是冲动。幸亏女孩儿在一旁拉住了他,他这才稍稍平静了一些,瞪了我一眼就转身走了。

这件事的直接后果就是我和唐竞辰绝交。他想不明白我为什么会生那么大的气,但同时也固执地认为自己没什么错。于是我们便狭路相逢一般互不相让,此后的一段时间里,我们之间不说一句话,即便是在同一间寝室里也最大限度地无视对方。我去买了一把有些夸张的锁头锁住柜子,唐竞辰在我身后嘟囔说:“就那玩意儿,我用一个别针就能把它弄开。”我立刻转过身看着他指着锁说:“你弄开试试。”话里全都是剑拔弩张的意思。

等到我们的气都消得差不多了,沉闷就充斥在彼此之间。好几次我知道他想开口对我说话,但出于心里的那一份可笑的自尊和要强,我都以更加冷漠的态度制止了他。其实我又何尝不想把我们之间的冷战结束了,因为仅以愤怒作为支撑的对抗是空幻且毫无意义的。但我知道,我与他都是那种宁可杀头不愿低头的少年,即便表现得不同,但却有着相似的内心。所以只能以冷漠自处,压制住渴望和解的念头,如同眼看我们的友谊溺水却不愿施救那般残忍而荒唐。

这种状态持续到十一月,那时新闻里都在说着关于超强台风“海燕”的灾情,就连Z城的秋雨都格外凛冽,仿佛我和唐竞辰也身处于热带低压的压抑和烦闷当中。那天晚上下着雨,气温已经降得很低,唐竞辰不在,我靠画素描打发时间。没人去打热水,我就直接就着水龙头喝自来水。那些天我也没什么食欲,只是啃方便面对付着。这使得我在中学时因为高考而落下的痼疾再次发作,当晚胃里像是有一只刺猬在上蹿下跳那般疼痛难当,胃药又刚好吃完。我满头是汗,只能拿画板抵着肚子盼着这阵剧痛快点儿过去,姿态相当狼狈。那一刻我想到母亲,回想起中学时一直有她在我身边为我打理饮食起居,更衬得此时的自己无助并且孤独。

唐竞辰是十点多的时候回来的,一进门看见我这样,忙问:“肖萌你怎么了?”见我已经说不出话来又问,“是不是胃疼?”我点点头,他立刻挨个儿寝室去问谁有胃药,还帮我打来热水,扶我到床上躺下。又说:“你先吃药,要是没效果的话我们就去医院。”

那个夜晚我有多狼狈,那么唐竞辰就有多照顾我。两天后就是我十八岁的生日,他在学校外面的一家餐馆为我庆祝,送给我一支LAMY2000,说你以后要是成名了,就用这支笔给人签名。又送给我一瓶药酒,说是自家泡的,他专程拿来,一个老中医的方子,专治胃病。

我握着笔,不晓得他是否也因为庆祝我们重归于好而送给我这样的名品,钢笔设计中的经典。我有些无措地看着满桌子热气腾腾的菜,半晌才消化掉这么庞大的一份关怀。唐竞辰说:“你就别忙着对我感激涕零了,今天是你生日要开心点儿才好,再不吃,菜就要凉了。”

我哽咽着对他说:“对不起,哥们儿。”

他笑着说:“你要再这样,我可觉得是我对不起你了。”

后来我再想起十八岁那年的生日,总是会感慨那时的我为何会如此轻易地被感动,毋庸置疑地将唐竞辰认定为一生的朋友。但是很不幸,痛苦也是从那时潜滋暗长的。我丝毫不曾意识到,我已经处在一张围困我们的巨网的边缘,并且心甘情愿地向里走去。可人在喜悦之时又怎能觉察到喜悦之中暗藏的阴冷与杀气?心中那些美好的片段并不是孤立事件,它长着不祥的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