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双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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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就让我从头说起吧。

二〇一三年的夏天,十八岁的我考到省城的Z大,在那里学会了泡吧,打零工赚生活费,靠唱歌和打架出风头,也认识了一些朋友。作为一名艺术设计专业的新生,在位于城市西郊的新校区里,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我简单甚至有些乏味的大学生活。

因了自幼生活在单亲家庭的缘故,我知道我在同学眼中是有些孤僻不合群的。入学之初的军训上,有一次我中午去给老师帮忙画板报,下午集合时迟到了,教官罚连同我在内的几个男生一人五十个俯卧撑,这对于才顶着日头站了一上午的我们无疑是重罚。迟到的同学中立刻就有人求饶耍赖。但我却径自趴在地上咬着牙做完,在大家惊诧的注目下脸色煞白地站回队伍里。同列的男生甚至自动给我让出一条路来,他们想象不到,这个貌不惊人、个子瘦高的男生会有这种倔强和耐力。

他们自然不知道,在做俯卧撑时我想到的是中学时去父亲家要生活费的经历。那年我刚十四岁,到父亲新家的时候他不在,只有他的再婚妻子抱着孩子在院子里悠闲地坐着。我对她说明了来意,她鄙夷地看着我说:“你跟你妈又不是残疾,自己手脚都好好的,干吗要伸手找我们要钱?真是不要脸。”

我不愿跟她说话,照我的性格会一走了之,甚至教训她一顿。但那时我母亲下岗多年,辗转换了很多辛苦的工作,给饮料厂盖瓶盖、给小吃店擀饺子皮,或者做饭店的清洁工,也做过小买卖,但大多赔多赚少,家里十分拮据。于是我冷冷回应道:“这是法院判的,他有义务供我上学。”

“义务?”她涂脂抹粉的脸上露出夸张的表情,“他要对你尽义务,那你这个当儿子的要不要对他尽义务?”“喏——”她指着院子角落码着的红砖说,“我们打算接墙续着盖一间屋子。我也不难为你,你把这堆砖头搬到那边,我就把钱给你。不过咱可得说好,你要是弄碎了一块都要照价赔。”

那堆砖少说也有四百块,我知道她这是趁我爸不在摆明要刁难我。但我并没有和她理论,卷起袖子就开始搬。那天我花了两个多钟头才搬完,没有弄碎一块。她别别扭扭给钱的时候,我趁机夺了一张百元钞票。

“这多要的一百元是我搬砖的工钱!”说完我就走了,也不管她在身后破口大骂。

回家后,我妈看到我满手的血泡当时就急了,拉着我非要去理论不可。我看着她指天骂地的样子只是觉得厌烦,说:“你这样子跟他现在的老婆有什么两样?咱们要是有钱至于这么为难吗?钱拿来了就行,我写作业去了。”

然而,我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用被子捂着嘴就开始哭,我觉得很难过,心里委屈。生长在这样的环境里,我太明白没钱的日子是怎么样的,不然我不会每个月都要去那边受一次白眼。可这种委屈我却不能让母亲知道,她比我更难,我还可以走自己的路,而她的路已经断了,只能希望我能走得好一点儿。

死倔。这是我母亲对我说得最多的评价。而这种倔强背后深藏的脆弱和敏感,她一个只有初中文化水平的人是说不出来的。

也正是因为少年时的这些经历,我认为自己和身边的人不同,因此并不打算和那些家境优渥、自命不凡的同学打成一片,自尊心只维持在不至于被人认为太寒酸的程度就好。与其被他们孤立,倒不如我从最开始就和他们保持距离。军训结束后系里分了寝室,第一天晚上,张宁提议同寝室的五个人去校外聚餐。我想起军训在食堂吃饭时他挑三拣四的样子,认定这不是一个可交的家伙,于是果断拒绝。

后来他只要有任何活动都将我排除在外,四个人轮流做东,也都碍于他的存在而刻意和我疏远。我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心想,既然上了大学,那么只把学业做好便是。只要他不和我正面冲突,那么我都可以忍。

但这份和平并没有持续太久,九月底,我母亲执意要来学校看我。我拗不过她,只好答应。

她来的那天是上午,我带她吃过饭去给她买了下午的返程票。我原本是想让她多留一天的,但她舍不得花钱住招待所,宁愿半夜赶回去。虽然我一再告诉母亲,学校周围城中村里的那些小酒店一晚上也就几十块钱,但最终我没再坚持,因为我太了解她精打细算的习惯。

整个下午她都和我待在寝室里,那天是周末,大家都在。她把带来的点心分给其他人,嘴里说的也都是大家从各地来这边上学离家远彼此多照应一类的话。点心是家乡产的一种面食,叫蜜三刀,路边摊卖的便宜货。老实说,连我都讶异这些古老的吃食母亲如今还能买到,但她仿佛认定了吃人家的嘴短的道理,这样我以后就不会吃亏。看着她执拗又殷勤地递给每个人,要他们都尝尝,我觉得很难堪,又不能阻止她。

她帮我重新铺了床,把寝室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中间我去给她买路上用的食物和水,回来的时候见不到她,一问才知道,她端着我换下来的脏衣服去水房了。

我知道母亲便是这样,带着市井的俗气,待人有着小心翼翼的卑微。记忆中,她从未美丽过,身材微微有些虚胖,只穿暗色的衣服,头发已经白了不少,总是跟我念叨要去染一染却从未真正染过。对我极好,又时常令我为难。

送走她之后,我回到寝室想静静神,刚坐下来,目光就捕捉到令我愤怒的画面:张宁正在上网,我母亲送给他的那盒点心就放在他右手边,屏幕上是他正在玩着的LOL,趁开局的空当儿他伸手去拿杯子,手掌经过点心的时候只轻轻一拨,就将其丢进了桌前的垃圾篓里。

怒气瞬间涌上头顶,我几乎要立刻跳起来狠狠地教训这个不可一世的家伙。但理智迫使我强忍下来,我需要考虑后果,如果我们真的打起来,那就不只是一盒点心的事情了。大学的纪律虽然松散,但并不等同于无。

但我咽不下这口气,我不喜欢母亲那种讨好的姿态,但也决不能允许别人践踏她的好意。愤怒之时强压怒火是一件十分难受的事情,我到底是血气方刚的年纪,终于还是握着拳头站了起来。

就在这时,我听到一个愤怒的声音:“你给我捡起来!”

我没想到会有人帮我出头,这件事对于别人来说是微不足道的,一盒廉价点心而已,他们不可能体会到我急于维护母亲的心情。我惊讶地看着另一个室友铁青着脸朝张宁走过去,没等大家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他的拳头就已经落在了肇事者的下巴上。

那次打架只能算是大学生活里的一个小波澜,但对于我来说,却是一个重要的转折。我们俩把张宁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其余的两个人拉不住,只好去叫宿管。打架的时候,帮我的那个同学出手比我还狠,青筋暴起的手臂完全暴露了他的性格特点——完全不顾后果的那种暴戾,仿佛最应该愤怒的人是他而不是我。后来也是凭借他去疏通关系,我们只得到一个系里的警告处分,象征性的。

张宁说什么也不愿再和我们住在一起,于是系里重新安排了寝室。我们搬进宿舍楼拐角处背阴的空房间。他放下箱子伸出手说,别跟张宁那种人一般见识,没劲。我同这个新室友握了手,已经在心里接受了他。

他就是唐竞辰。

起先我只当他也是那种家境优渥的二世祖,带着一股自命不凡的傲气,需要观众。在大家尚在讨论九月二十号iPhone5S发售而中国第一次成为首发国的时候,被炒得炙手可热的“土豪金”就已经在他手里拿着了,这使他仿佛有了一层金色光环而受到旁人的艳羡。在此之前,他也凭借着嫌学校食堂的东西难吃,于是军训结束后乘飞机专门去山城吃火锅而成为话题,被同学冠以有钱任性的标签。

那时,我只觉得他与我完全没生活在同一维度,没有交集的可能,但随着时间流逝,我越发觉得他并非是张宁那样看似光鲜实则毫无内涵可言的绣花枕头。他外表英俊,身形颀长,有着锻炼过的痕迹,皮肤却白。我承认他的五官很好看,剑眉星目,配合凉薄的唇形,仿佛随时会露出一个满不在乎的轻笑。

军训时他就给人一种活泼得有些玩世不恭的印象,有一种浑然的亲和力,左右逢源带来轻松愉快的气氛,很快和大家打成一片。仿佛那种生来安稳平顺的孩子,抓住任何机会表现自己,来吸引别人的关注以得到认同,与我的冷漠和疏离形成鲜明的反差。但有一次我醒得早,刚好看见他站在窗前吸烟,天空尚未泛白,寝室里的空气十分清冷,他的侧脸在青白烟雾里毫无表情地安静着。那一刻,我甚至想立刻将他的剪影画下来,那是我第一次偶然间窥视到他热闹外表下隐秘的状态,那是一种说不出的茫然若失的孤独感。如果用色彩去表达,我觉得他是蓝色的,一种很深很忧伤的蓝,像是即将破晓的天空。

我突然莫名地觉得那时的他同我很像。

后来我们成了很好的朋友,我问过他那天为什么要为我打抱不平,唐竞辰推过椅子坐下来,把玩世不恭的面具摘掉,看着我很认真地说:“肖萌,你是单亲吧?”

我愣了一下,点头承认。我两岁时父母离婚,是我妈一个人把我带大的。父亲后来又成了家,就和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城市,等我知道的时候已经十二岁了,开始每个月代替母亲上门索要生活费。我不愿多提这段经历,只是简短地反问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感觉。我能感觉到,你把自己保护得太明显,浑身上下都写着不要靠近我,一定是有不愿意让别人知道的经历。你从不展示内心,也不愿和别人挨得太近。”他说着掏出一支烟,点上,深吸一口继续说,“自从军训那会儿你自己咬着牙做完俯卧撑,甚至没和教官说一句话,我就感觉到了。其实肖萌,你别看我表面上嘻嘻哈哈什么都无所谓,实际上这只是我伪装的方式。”

我看着他没说话,这是我们之间第一次如此正式而压抑地交流,我听见他默默地说着自己的故事:“我妈是得癌症死的,她死的时候我爸跟另一个女人在一起。那年我九岁,医生把我妈推走的时候我就跟着车子跑。人家把我拦下来,我就坐在走廊里哭,一直哭到我爸过来。我一口咬在他胳膊上,疯狗一样地咬他,好像咬死他我妈就能活过来。后来他跟那个女人结了婚,辞职做生意,家里就渐渐富起来。我知道这么多年他对我有愧,但我不会原谅他。”

是的,唐竞辰的话验证了我的猜测,我们其实很像。我这才明白为什么他的家就在本市,可从开学到现在他一次都没有回去过,也从不提家里的事情。但他的伪装确实比我高明,心里就算再苦,若是不想被别人看穿,最好的办法就是灿烂地笑,就好像别人只会羡慕他周末飞往外地,却不会知道那也许只是因为他在闲暇时间里无处可去。

我盯着唐竞辰手中的烟蒂听他继续说着,二十五块钱的芙蓉王,金灿灿的盒子看起来有些扎眼,空气里飘着辛辣的烟雾。我随手要了一根,猛吸了几口,只觉得眼睛酸涩。

“现在你知道了吧?那天你妈妈来,那么宝贝你,生怕你在学校过得不好,我在旁边看着都很感动。你认为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对我来说却是渴望又不能得到的。肖萌,我很羡慕你。”他看着我,眼神真诚。

羡慕我吗?我叹了口气,蹍灭烟蒂站起来。窗外的杨树在十月里依然繁茂,树叶被风吹动发出下雨般的响声,仿佛秋风还离得很远。我心里唏嘘酸楚,嘴上却说:“没什么好羡慕的,各人有各人的难处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