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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那天下午我们没有课,在寝室和唐少组团开黑玩英雄联盟。我是认识唐竞辰之后才玩这个游戏的,算是新手;唐竞辰的水平也只在黄金和白金段位之间徘徊,所以一下午我们一直在输,一直到傍晚才拿到首胜。

唐少总算扳回一局,心情大好,站起来说:“走走,吃饭去。要不然食堂都该关门了。”

我如同被赦免般松了口气,立刻响应他去吃饭的英明决定。依着唐少不肯服输的少爷脾气,不依不饶地拉着我鏖战一个通宵都不是没可能。

我们刚走到楼下,一个男子看见我们后就迎面走过来。正装,大高个,身材很壮硕,步子迈得快而大,却稳。离得近些了,我看清来人方脸,短头发,四十岁左右,脸上没什么表情。

他看起来像是转业军人,有一种令人紧张的压迫感。唐竞辰显然也意外这人的出现,借着楼道口的顶灯,我看见他皱起眉头。我不禁问:“这人是谁啊?你爸爸?”

不等唐少回答我,这个男子已经走到我们面前。唐少脸上并没有露出喜悦的神色,只是寒暄般说:“罗叔,你怎么来了?”语调很淡,仿佛不带感情。

被唐少称呼为罗叔的男子以一种职业性的态度回答道:“我跟唐总刚从外地回来,路过你们学校,就过来看看你。一起吃个饭。”

“哦,那我爸呢?”唐竞辰把手插在裤兜里,耸起肩,四处看了看。

“我过来之前已经在金桥订好房间了,唐总让我过来接你。”他说,“唐总刚刚在房间里睡着了,我们跑了一天了。”

“既然这样,那就让他回去休息好了。”唐少并不领情地说,“不是我不想见他,罗叔,你知道我们俩一见面就要吵的。”说着作势要离开。

对方显然是不愿意得罪少当家,拉住他有些讨好地说:“你们爷俩儿有日子没见面了,吵什么呢。走吧,就只是吃顿饭的事。”他说着又凑近唐少故作神秘地低声说,“竞辰,听你爸说他还给你准备了礼物,你不是快过生日了嘛。”

“又不是今天过生日,他还不是因为我生日那天没时间。”唐竞辰嘴上强硬着,态度却已经有了明显的缓和。

听到唐少说:“那行,我去。”我于是想借故走开。因了陆泽生的事情,我已经不再想去更多地了解唐家的事。但唐竞辰却没同意,他拉住我说:“走吧肖萌,咱吃顿好的去。”我摇摇头说:“是你爸来看你,我跟着去凑什么热闹啊。”唐少看了看罗叔,压低声音说:“就算你帮我个忙好了,我跟我爸没什么好说的,我怕到时候冷场。”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我也就不好再推脱。三个人一起往门口走,路边停着一辆黑色的丰田陆巡。昏黄的路灯下,姓罗的男子掏出钥匙,车尾灯闪着忽明忽暗的橘黄色的光,像是一艘载满疲倦的夜航船。

去酒店的路上,他一边开车一边说:“竞辰你打算什么时候拿驾照啊?现在都增加到科目四了。”唐少坐在副驾驶座上答道:“有时间去考一下呗,我又不是不会开。”

车里的空间很宽敞,视野也开阔,座椅摸起来应该是真皮的,不管是外观还是内饰,无处不在透露着简约的奢华,以至于唐竞辰从后座的车载冰箱里拿水的时候我还吃了一惊。那时,我尚不知这辆兰德酷路泽的价格超过百万,坐在后排,像是乡下人第一次坐飞机一样,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又不好表现出来,只能在心里暗暗惊叹。听着他们的谈话,又不免暗自发笑,唐少对待他父亲的下属,说话总是带着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当真是被宠坏了的少爷模样。

从学校到金桥开车大约需要十分钟,那是这附近最好的一家星级酒店。之前我只听说有同学在那里面打工,倒还没见有谁进去消费。酒店前有很宽阔的停车场,罗司机告诉我们包厢号码让我们先进去,他把车开到旋转门前,有门童跑过来为我们开门,把手放在车门上缘防止客人碰到头部的微小动作足以说明这家酒店的档次。大厅的穹顶很高,装饰着壁画和浮雕,看起来很是气派。我的装束在学校里虽然并不是太寒酸,但一进到这里,立刻就相形见绌了。我低头看看外套上沾着的污渍,脸上热辣辣的,只觉得难堪。倒是唐少,虽然也只是一身休闲装,但脚步却从容得很,依然是玩世不恭的随性姿态,想来这种地方对他来说,完全是司空见惯的小场面。

上楼的时候我刻意留心了一下周围,那一刻,我甚至很希望能被刚巧在这里打工的同学看到。他们会不会很吃惊、很意外?平时他们看不起我又怎样?我肖萌可是能够来金桥吃饭的,身份不同,地位自然也就分出了高下。

那时我尚没有意识到,自从和唐竞辰成为好友,出身贫寒的我和家境优越的他在这数月的朝夕相处中,因了经济和心态上毋庸置疑的差距,不知不觉间,内心的自卑和对财富地位的认知变化已经让我变得十分虚荣。

包间都以各地的名胜命名,我们推开“蓬莱阁”的门,里外两间的套间,前面是谈事情用的,沙发一旁立着牌桌。一个年纪约莫五十岁的男子正靠在沙发上吸烟,戴着金属边框眼镜,精神看起来有些困顿。房间里的灯光映得他脸色发黄,微微发福的身材因为是坐着,所以肚子凸了出来。头发里混着不少白色,已经有些谢顶了。

我想象中唐竞辰的父亲唐伟强应该高大、威严、不苟言笑,举手投足之间都透着财大气粗的气派,就像我在香港电影里看到的那些大款。但现实中的唐父令我大失所望。他看起来太过平庸,更像是一个退休职工。如果我是在大街上而不是在这样的环境下见到他,如果我事先不知道他就是唐少的父亲,那么我一定不会想到这是一个拥有超过千万资产的富商。

唐竞辰走过去叫他:“爸。”

唐伟强看见儿子笑着站起来。他比唐少矮了不少,仰头细细打量他,然后出拳在唐竞辰胸口打了两下说:“长壮实了啊,儿子。”

唐竞辰也笑了笑说:“最近一直有打球。”他指指我说,“这是我同学肖萌,一个宿舍的。我们俩刚准备去吃饭就让罗叔拉过来了。”

桌子上已经摆好了凉菜,唐伟强一边让我们入座,一边吩咐罗叔让服务员上热菜。他坐下说:“学校里的伙食不太好吧,我给你要了一只青龙。”

“哦,那你让他把酱油换成鲜贝露,不要芥末。”唐少说着坐下来,拿起筷子就吃,似乎也不打算和父亲多说话。我看着他们父子,想着唐少以前跟我说的话实在是言过其实,不过是有些别扭和任性。就像大多数年轻人人为地把对父母的不满刻意放大,说白了就是一种自我标榜的逆反。我从小不曾和父亲亲近过,眼前的情景非但没让我看出唐少对他爹有多大的仇恨,反而令我感到一丝温馨。

于是我困惑了。这个人就是李艾如今的丈夫,他难道真的是贪图李艾的美色,为了得到她才愿意给小艾治病的吗?他真的因为李艾年老色衰、小艾久病不愈而不惜试图杀死自己的妻子吗?眼前的唐伟强和我想象中的那个凶恶、绝情、唯利是图的商人嘴脸大相径庭。我甚至不免怀疑,关于陆泽生之死的真相,是不是从一开始我就想错了。

新鲜的龙虾被做成刺身码放在盛了冰块的竹制龙舟上,吃起来口感脆而鲜美,又有柔韧的嚼劲。我第一次体验到富人奢侈精致的口腹之欲,忍不住吃了很多。较名贵的似乎还有一种汤,每个人一份,用紫砂的炖盅盛着,被服务员郑重其事地放在眼前,然后报上“松茸羊肚菌炖石斛”这个名字,微微黄褐色的清透汤水,放着几片形状奇特的蘑菇和几枚金色草根一样的东西。我喝了,味道并没有想象中的惊艳,甚至稍有些涩。但在这样的架势下,在精致与格调的层层堆砌中,每种食材的优劣已经通过菜单上的标价分出了高下,仿佛如果你觉得这个东西不好只会显得你没有品位和见识一样,我开始对自己贫乏的味觉怀疑起来。

唐伟强几乎没怎么动筷子,只要了一碗粥,席间不时地问儿子一些在学校里的近况,也对我说:“肖同学也是独生子女吧?在学校里你们可要相互帮衬些才好。你们这代人有想法、有勇气,不过有时候不够冷静,害怕吃苦,想要有所作为还是需要多历练历练。”

我礼貌地回应着。心里却想,也是独生子女?唐少可还有唐愈和小艾两个妹妹呢。不过我马上就明白了,说到底,唐伟强最宝贝的,当然还是唐少这个亲生儿子。

唐竞辰吃得差不多了,放下筷子说:“听罗叔说,你今天有东西给我是吧?”

唐伟强一听就笑了:“你这小子,今天是不是为了礼物才过来陪爸爸吃饭的?”他说着让罗叔把皮包拿来,从里面掏出一个魔方大小的黑色盒子递给唐竞辰,“你八号过生日,那几天爸爸可能不在Z市,就提前把礼物给你。都已经是大学生了,不能再像小孩子那样戴电子表,你不是一直想要一块机械表吗?”

唐竞辰擦擦手打开包装,取出一块十分精美的机械腕表。包装上的商标我去卡西欧专柜的时候曾经看过,LONGINES,瑞士手工制作,世界名牌。唐竞辰戴在手上看了看说:“哦,浪琴的名匠,还不赖,谢谢爸爸。”眼神里明显很满意,语气透着喜爱。

一旁的我却傻眼了。以前最多只听说过撞衫,今天却是撞表了。我和唐父给唐竞辰十九岁生日准备的礼物居然都是手表。但我买的卡西欧自然是没办法和浪琴相比,价格上至少差着一位数。我尴尬地看着唐少抬起手腕高兴地欣赏着,暗自发愁到时候我买的手表该怎么拿出手。我是磨不开面子再去商场退掉,只能自己留着戴,或者看哪个同学想买再卖给他。我突然很不是滋味,嘴里吃着的食物也变成了石蜡。那块表是我为了挽回尊严不惜欺骗母亲买来的,如今又没法再送,何况送了,唐少也不见得会戴。我背负这么大的愧疚下了这么大决心做的事情,因为唐父无意间的随手之举而变成了无用功。

人比人死,货比货扔。上大学前母亲曾经劝诫我,在学校只需要专心把学习搞好,切莫和人攀富贵比吃穿,我没资格也没实力去争那份虚荣。在面对唐愈的误解与轻视时我将母亲的话抛在了脑后。此时想起来,我只觉得心里一阵阵难堪与难过。

他含着金汤匙降生于世,而我却过早地体会到生之艰辛。即便我始终认为自己同唐竞辰交往绝非是因为他家境优渥,但就如同人只有上过大学之后才能转过头说上大学没用一样,我无法让自己忽略我们之间客观存在的物质差距,因为我没有。在那一刻,我甚至自暴自弃地想,和唐竞辰做朋友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

不是因为唐少看不起我,而是我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如他一样拥有超过千万的身家,我无法克服自己在心理上的劣势。

我在这厢想着,唐少和父亲在一旁的对话还在继续。唐伟强问起他毕业之后有什么打算。唐竞辰就说:“目前还没认真考虑过,不过应该是会开一间工作室,主要做室内设计和装潢。”他因为收到了名表而心情很好,不免多说一些。关于对工作室的种种畅想,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有自己的风格,不愿意雷同或者复制,所以要为客户定制,定位不能低,走高端精品路线,价格贵,但是物有所值云云。

唐父听儿子说着将来的打算,就问了一句:“你的本钱呢?”

唐竞辰显然没想到父亲会问这个,有点儿被泼冷水一样撇撇嘴说:“前期投入找你要呗。我又不是啃老,盈利之后会还你的。要不就让你做股东,给你分红。”

唐伟强叹了口气说:“你想要自己创业这很好,但我更希望你能完全靠自己,白手起家,这样等你做出一番成绩的时候才会更有体会。辰辰,爸爸不是不愿意帮你,但是你想过没有,如果爸爸没钱,不能给你投资的话,你会怎么办?”

“嗯?我当然是要靠自己了,不过既然你有这个条件,我就可以早点儿成功啊。再说了,我其实算过,也不会找你要太多的。”他说出一个令我咋舌的数字,“只是五十万的前期投资而已,我用来做启动资金。”

“儿子你听我说,爸爸做的建材生意在Z城根本数不着,千把万充其量只能算个中等。而且今年的经济形势不好,很多行业都不景气,特别是楼市这一块。前几年还好,如今产出过剩,交易量已经大不如前,上涨的幅度也基本停滞,已经没有多少利润空间了。钢材最高的时候五千多一吨,现在已经跌破两千了,其他的材料也都在走低,现在这些紧跟房地产的供货商为了求生存不惜搞恶性竞争。这次我跟罗坤在外地招标又没中,对方把价格压得低过成本。现在资金周转不开,账上已经吃紧了……”

唐少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父亲的话:“你到底想说什么啊?不想帮我就不帮呗,你就把钱砸在那个怪物身上好了。其实我也没太指望你!”

唐竞辰说的话已经有些难听了,我一时间不太适应饭桌上忽然僵住的气氛,也没有弄明白唐父说这些话的意思,只能愣愣地看着他们。唐伟强摘下眼镜,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眼药水点了两滴,微微闭目养神说:“爸爸今天就是想来给你过个生日,本来是不打算和你说这些的,不过既然你已经问了,那就还是提前告诉你吧。”

一直闷不作声的罗坤插言道:“唐总,现在还没到那一步,你何必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些呢。等过完年,行情估计就会好转的,到时候……”

“我心里有数,早晚的事情了。”唐伟强摆摆手示意司机闭嘴,他看着儿子缓缓说了一句话,虽然只是一句话,却连我这个局外人听了心里都不免起了风暴,先前的那些想法统统再次动摇起来。

唐伟强说:“辰辰,爸爸快要破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