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双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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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此后的日子里,我一直惴惴不安,如履薄冰。而时间却如同嘲讽般平静地流逝着,圣诞节、元旦节,周遭的一切一如既往,波澜不惊。

转眼大学的第一个学期即将结束,我和唐竞辰之间的交谈也因为考试的临近而减少。他依然很少提及自己家里的事情,只在周末的时候离开学校去找唐愈,给她带一些高考复习资料,有时也会逛街或者看电影。唐愈偶尔会来学校找唐竞辰,但逢了那样的时候,我都会借故离开。他们兄妹二人似乎也乐得我所采取的回避态度,起先还出于客套邀我同去,后来也就不了了之。

我们在学校里碰见,也只是点点头打个招呼各自走开。那段时间,唐竞辰也在忙着准备考试,对于我的疏远并未觉察。倒是唐愈,仿佛看出我是有意躲着他们,每次对视时,目光中总是有意味深长的含义。我家在南方,冬天就只有一件羽绒袄可穿,没办法换洗,米白色面料上不免沾了很多污渍,加上一条黑色的灯芯绒裤子就可以对付一冬。家境贫寒,加上孤身一人在异地求学,我的日子十分清贫。而艺术设计专业听起来就仿佛带着昂贵的意味,不像是寒门子弟应该去读的。如果说我曾做过什么奢侈的事情,那就是因了内心对美术的喜爱选择了这个专业,又因为不甘人后的野心支撑着我咬牙坚持。而且因为不想被人轻视,入学之初,我并没有申请贫困生的助学贷款。所以,就算我有唐竞辰这个富人朋友,但我完全没有占便宜得好处的念头,因此日子不能说不苦。

有些人仿佛注定不和一样,我对唐愈的偏见从未有一刻的消减。纵使她是非常美丽的女子,但自从我第一次和她相对,我就莫名地不喜欢这个女孩儿。她来Z大找唐少时,有时会站在男生宿舍楼下等,总能引得不少男生从窗口往下看,还有好事者冲她吹口哨。唐愈也不恼,有时还会仰起头冲对方粲然一笑。那笑容如同梅花,芬芳之下透着寒凉,倒使得吹口哨的少年觉得难堪了。元旦假期她来Z大的那次,穿一袭紧身白色棉风衣,围了一条波西米亚风的大围巾,缀了丝绸流苏的两端垂到膝盖,阴蓝、碧绿、杏黄图腾般交织错落,色彩斑斓。不仅如此,她还戴了一顶火红的毛线帽,配上黑色的铅笔裤和中跟的靴子,完全看不出唐愈高中生的身份。她姿态傲然如鹤,令诸多男生心里痒痒,却不敢接近。我在宿舍走廊听过有人夸赞唐愈,说从未见哪个女孩儿能把这么多颜色堆在身上却不显得累赘繁杂。她是谁呢?哪个系的?有男朋友了吗?

而我本来是可以顺理成章地同她成为朋友,于大庭广众之下招呼寒暄,听她喊我一声“肖萌哥”,借着身边的睽睽众目让虚荣心得到巨大满足。我甚至还可以求唐少撮合我们,与唐愈恋爱,在学校里携手并肩,一边秀恩爱,一边让那些平日轻视我的同学们嫉妒死,或对单身狗们造成巨大的伤害。

但我没有,因为我忘不了我站在唐愈面前时她看我的眼神。明明脸上是笑着的,那笑容明媚甜美,却让人心里发虚。唐少对于吃穿用度虽然讲究,但逢了心情好也能将就,因为自小生长在富人之家所以并不在意。但唐愈不同,她是唐家的养女,听唐少说,是十岁时被李艾从福利院带回唐家的。她必然经历过贫穷。福利院表面上看似其乐融融、一派祥和,但那些孩子因为没有父母的关爱而有着极强的戒备心,无时无刻不在用尽一切办法博得陌生人的关注和同情。就如同童年时那些邻居,在家属院里隔了老远就会冲人打招呼,显出十分热情的样子,其实内心满是功利,斤斤计较,生怕自己吃一丁点儿的亏。不知为何,唐愈给我的就是这样的感觉。她笑着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着我,说:“哎呀肖萌你好呀,我和哥哥正打算叫你一起去唱歌呢。”说着目光却落在我穿的鞋子上。那是高考后母亲给我买的一双劣质篮球鞋,夜市上的Jordan Brand,一眼就能看出是山寨货,厚且笨重,十分捂脚,基本上穿一天,到了晚上脱下来的时候,脚已经被冻得没了知觉。我一直想换一双,但便宜的仿制品照样毁脚,名牌又买不起,只得作罢。我甚至跟母亲说图便宜就别买这个牌子的假货了,只会比穿杂牌的鞋子更难堪,但母亲的想法刚好和我相反,她知道Jordan Brand是很火的球鞋,一厢情愿地以为我会喜欢,就像有人会刻意去买仿制的名牌,当作是好看又省钱。

所以那是我身上最露怯的地方,却能被唐愈轻易发现。她不挑明,又无声地刺痛我的贫寒,嘴上说着好听的问候,同时把轻蔑写在眼里。我心里十分厌恶,但又不能表现出来,因为她什么都没说,反击只能显得我很差劲。

所以我是排斥唐愈的。和唐竞辰的随意不同,唐愈特别会打扮,即便是普通的衣服也能显出主人不俗的品位,但难免留下刻意雕琢的痕迹,敏感的人会很轻易地觉察到她的精心。透过那份用心,我能感受到唐愈拼命掩盖自己出身的心情,她被命运垂怜,摆脱了孤儿的可怜身份,转而如公主般高贵,然而她缺少真正高贵的内心。她的礼貌、她的稳妥、她的乖巧背后,只让我觉得,她仿佛是怕魔法会在午夜十二点消失一样而苦心经营着。因为她毕竟和唐家没有血缘,这份关系,既然可以突然开始,自然也有可能突然终断。因此竭力算计,拼命顾及周全。

我和唐愈都是从贫穷的环境里走出来的,因而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算是同类,我们身上带着的出身于社会底层的烙印,就算掩饰得再好,彼此都能够敏锐地觉察出来。所以当她看到我拿着那只唐少送我的LAMY笔写字时,她眼神里的鄙夷和不屑像是刀一样刺伤了我的自尊。她一定认为我在利用自己和唐少之间的友情,仿佛我只是为了图他的财物,如同她经营唐家养女的身份一样。

我忍受不了这样居高临下的轻慢,我的尊严不会因为我的贫穷而卑贱。为了向唐愈证明我绝非对唐少有所图求,也为了赢回尊严,我向母亲撒了谎,说自己为了考英语四级而报了一个补习班,要交一千元的学费。母亲一听我是为了学业,连一句话都没有多问,就把钱打到了我的卡上。我拿到钱之后,又添上自己的积蓄,立刻去商场买了一只卡西欧G-shock系列的手表,花了小两千元,超过那只LAMY笔的售价。因为唐少曾经说过打算去买一只好表。这是至今为止我买过的最贵的东西,对我来说简直是想都没有想过的奢侈品。我揣着盒子回到学校,打算在一月中旬唐少生日时当着唐愈的面送给他。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对唐愈的态度如此在意,也说不清楚我为何会这样厌恶她。我只是在心里一再地想,她只不过是一个孤儿,唐家收养她仅仅是出于富人作秀一样的怜悯,她凭什么对我如此轻蔑?如果没有唐家,那她又会是个什么样子?恐怕连现在的我都不如。

我抱着这样的念头愤愤不平,直到后来的一个周末,我到市区的在商场门口给人派传单。大风凛冽的街头,我的手被冻得通红,裂开一道道口子。看着那些衣着光鲜的人在商场进进出出,提着购物袋,那上面的商标统统是我可望而不可即的品牌。年轻的女孩儿笑得花枝乱颤,穿得那样少,既动人也冻人,但人家一出商场就有轿车从一旁的地下停车场中开过来。那些开着雅阁、汉兰达、荣威,甚至是奔驰、宝马的男子,有些也是十分年轻的。我看着他们,不清楚他们明明看起来不比我大多少,为何却拥有这样纸醉金迷的生活。是生来就有的吗?那为什么他们生来就会有这样我恐怕终其一生都不会有的生活呢?他们走到哪里都光鲜优雅如同贵族,谈论时尚美食音乐歌剧,仿佛从不曾考虑柴米油盐的琐碎烦恼。但我呢,我甚至要去欺骗母亲,让已经节衣缩食、锱铢必较的她硬是从微薄的收入中再挤出一千元钱,来拯救我岌岌可危的尊严。去卡西欧专柜买手表的时候,我口袋里明明装着钱,导购员的态度也并不恶劣,但我却还是紧张得抬不起头,仿佛来到了我不该来的地方,就跟做贼一样。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我内心对唐愈真正的态度。不是气愤,也不是厌恶,而是嫉妒。

我几乎在一瞬间就明确了这份潜藏的嫉妒。是的,我嫉妒她可以跟中奖一样进入上流社会,嫉妒她不劳而获,得到了本不属于她的富贵,我嫉妒她在商场里傲然不屑的姿态、嫉妒她可以把品位挂在嘴上、嫉妒她能够对那些高大上的品牌如数家珍并且拥有、嫉妒她有实力去讲究生活。

有一次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唐少:“你家到底有多少钱啊?”唐少想了想说:“这个我还真没太在意,十岁的时候大概有一两千万吧。”

我对一两千万这个数字没有概念,但那时我在街上发一天广告单的报酬是八十元。我算了一笔账,然后悲哀地意识到,那是我根本不可能企及的一个天文数字。如果用发传单换算的话,我需要不间断地工作六百多年。

可如果我生在富人之家,那么我还需要这么辛苦地为了几十块钱而在冬天大风的街头站一天吗?我还需要为了省一块钱而多走六站路吗?我甚至很没骨气地想,如果我的父母离婚之后,母亲带着我嫁给了像唐竞辰父亲那样的人,那么,我还会不会像今日这般在意唐愈对我的态度?

所以,当唐竞辰无意中提到唐愈打算也考到Z大,她的成绩很好,来Z大简直是屈才的时候。因了这份嫉妒,唐愈的所有努力都不会被我承认。我放下手里的课本回答说:“既然她的成绩好,那干吗不上清华北大呢?最好再出国镀金,回来做钻石海龟女,总比屈才上个区区Z大好得多吧。”

唐竞辰听出我话里的敌意,转过头不解地说:“哎,肖萌,你怎么跟个怨妇似的?我记得小愈好像没得罪过你吧?”他走过来笑着搭上我的肩说,“是不是这些天看到我和小愈携手并肩,你吃醋啦?那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是在吃小愈的醋,还是吃我的醋呢?”

“切,你少自恋了。我正忙着背马哲呢,别来烦我。”我推开他说,“我可不能和你比,不怕挂科没学位。”

我虽然嘴上这样说,但也不得不承认,唐家兄妹并肩走在校园里的身影,的确能引来很多同学们的羡慕。诚然,唐少一米八三的身高,因为长期锻炼身体精壮有力,线条漂亮的如同海豚,加上性格桀骜不羁,带着少年独有的野性魅力,不免让众多女生垂青于他。情人节也好,七夕也好,寝室里总有数量多到看见就发愁的巧克力,他也时常拿腔拿调,以朗诵女生的情书取乐,或者给我看微信上被女生一厢情愿的告白时发来的肉麻文字或者发嗲语音。而我虽然不了解唐愈在海艺里的状态,但光是她走在Z大的回头率就足以说明她的魅力。他们手拉手姿态狎昵漫步校园的情景,一时间成为冬季单调校园里的亮丽风景,俨然一对璧人。而我因为和唐少走得最近,所以时常有同学问我那个女生是不是唐竞辰的女朋友。我说他们是兄妹,立刻就有人说:“你糊弄谁啊,鬼才信,你当我白痴啊。”我被弄得不厌其烦,干脆不再解释,就直接说:“没错,人家青梅竹马,早就私订终身了,感情火热着呢。你不用再向我打听什么,你不会有机会的,一点儿机会都没有,哭去吧。”

我听到对方嘴上说“你有病啊,我又不喜欢他(她)”,脸上却是溢于言表的失落,心里就会闪过一丝幸灾乐祸的快意。

我靠着这份幸灾乐祸来缓解内心对唐愈的嫉妒和对生活里种种不公的愤慨。然而这种情绪并没有持续太久,仅仅到了一月六号的晚上,我的心态就因为唐竞辰的父亲唐伟强来学校看望儿子而发生了大逆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