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
在李清照七十余年诗意与坎坷交织的艺术人生中,青州十年,也就是从二十四岁到三十多岁期间,她远离世俗喧嚣,有爱情、诗书、理想相伴,应该说这是她人生当中最幸福、最安定、最有生活质量的一个阶段。
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凉生枕簟泪痕滋。起解罗衣,聊问夜何其?
翠贴莲蓬小,金销藕叶稀。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
——《南歌子》
也有人认为,这首词作于李清照和丈夫屏居青州不久。
又是一个秋天,白日喧嚣浮华的浪潮随着日落退去,仰望星空,不管人间上演多少悲欢离合、哭闹欢笑的剧情,它始终在那里,兀自斗转星移,循环往复。人生如戏也好,人生如梦也罢,如今,一场折子戏的帘幕终于拉上,一段生活画上句号,一个梦不得不醒来。不经意间,回想起往事,她的眼泪又洇湿枕席。
假设这首词的确作于刚到青州时,那么,让李清照在清静夜色中一旦回想起来心里就生出百般滋味的,必然有父亲在官场上所遭受的挫折和打击、自己先后写给公公的“何况人间父子情”与“炙手可热心可寒”的前因后果,以及公公在朋党斗争中最终倒下并离世、丈夫赵明诚因之受到的牵连……这一连串的变故,对她而言,都在预料之外。
原本只是借酒消愁,不承想愁却更浓。伤心流泪中和衣而睡,醒来不知外面是何时几分。她脱去外衣的那一刻,才从那么多悲伤俗事中抽离。难得坐下来仔细看这件陪伴自己很多年的衣裳:绿丝线绣成的莲蓬图案,金丝线绣成的藕叶已经褪色,同时也失去了光泽——时光,最美好的时光,不就是在这些容易被忽视的生活纹理中悄无声息地流逝了吗?天气,依然是以前那种天气,秋风习习,夜凉如水;衣服,也依然是以前的那件衣服,绿莲蓬、金藕叶,唯一不同的是穿衣人的情怀与心境。很可能,当年她就是穿着这件翠贴莲蓬金销藕叶的衣服,在池塘深处采摘莲子,笑语盈盈,或许在春光抚照下的庭院里荡秋千,又或许在皎洁月光下赏花、畅饮……如今,那无忧无虑的少女情怀已荡然无存。心智的成熟总在万箭穿心之后,纯粹的快乐在某一瞬间说远离就远离。
关于爱情,鲁迅在他唯一的一篇爱情小说《伤逝》中写过这样一句话:
人必须活着,爱才有所附丽。
小说中的男主人公涓生,迫于生存压力,以及对自身发展的渴望,抛弃了与自己相爱并且视他为唯一生活依靠的恋人子君。他的抛弃成为她早早离世的一个不可回避的原因。由此可见,面对现实,玫瑰再美妙动人,还是抵不过赖以生存的面包。
在确保生存的基础上,两人有相同方向的梦想追求,才是爱情得以长久和稳固的重要条件。金石字画的收藏与鉴赏,恰恰是赵明诚和李清照二人共同的痴迷所在。
被迫前往青州,对赵明诚而言,自然要算仕途失意。可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十年,正是他和李清照集中精力致力于金石古籍研究、校勘并整理金石字画、建书库、编书册、录写成书的十年。
屏居青州,原本是惩罚,最终却成为一种成全。赵明诚最终成了宋朝著名的金石学家、文物收藏鉴赏家,并撰写《金石录》一书——这是他在金石字画收藏和鉴赏方面毕生心血的凝聚之作。
那么,《金石录》是怎样一本著作呢?
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中做了交代:
取上自三代,下迄五季,钟、鼎、甗、鬲、盘、彝、尊、敦之款识,丰碑、大碣,显人、晦士之事迹,凡见于金石刻者二千卷,皆是正伪谬,去取褒贬,上足以合圣人之道,下足以订史氏之失者,皆载之,可谓多矣。
从内容上看,上至夏、商、周三代,下至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五代,刻录在各种青铜器具上的文字,还有记录在各种石碑上的关于著名人士和山林隐士的种种事迹,总共整理了两千卷,并且校正谬误、筛选品评,留下的内容都符合古之圣人的道德标准,并且可以帮助史官修订失误,内容可谓丰富。
除了书籍内容,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一文中还交代了这本书的成因;更是围绕金石文物和此书撰写,记述了两人的婚后生活,以及在金石字画事业上的共同努力。
李清照,自号易安居士,在屏居青州期间,她为居所取名为“归来堂”。“易安”“归来”这两个概念,均源于陶渊明的作品《归去来兮辞》——“归来堂”来自这篇文章的题目,“易安”来自其中的一句诗文:“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在不愿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渊明看来,隐居乡野,斜倚南窗,既可寄托自己的傲世情怀,也容易明白住所虽然狭窄简陋,却易获得心安的道理。作为一名封建社会的女流之辈,李清照对于功名利禄没有兴趣,也不喜欢尘世喧嚣,她希望丈夫能够和自己一样,像她崇拜的诗人陶渊明那样,不求名利,恬淡生活。
屏居青州的那段岁月,李清照和赵明诚过的是“仰取俯拾,衣食有余”的日子。
夫妻俩勤俭持家,衣食无忧。赵明诚先后做了两个州郡的地方官,他几乎将全部俸禄用来收集金石文物、做古籍的校勘与刻写,简直如痴如醉,乐在其中。每每获得一本古籍,他俩就一起校对、整理,然后写上书名。假若获得书画或者彝、鼎等古玩,更是欣赏良久,往往要等到一支蜡烛烧完才去睡觉。同样是灯火烛光下,当年是“醒时空对烛花红”的一个人的孤寂,如今已是一起勘书赏画的两个人的欢欣。
人生真正的快乐,绝非取决于物质上的富足,而在于精神世界的满足、心灵层面的愉悦。
赵、李两家虽然都是当地的名门望族,但是因为赵挺之与李格非都出身贫寒,并没有养成子女随意挥霍的坏习惯,甚至可以说,他们在钱财方面非常有节制。为了收集金石字画,赵明诚常常典当衣物,再用典当换来的钱买回相中的碑文。同时,他还不忘带些果实回来。灯烛之下,两人吃着果实,赏着碑文,相较于李商隐笔下那种“巴山夜雨、共剪西窗烛”的相依相伴,相较于赵师秀诗中“闲敲棋子落灯花”的寂寥闲情,此刻的李清照体味着人生中最美的情趣与爱情带来的欢愉。
尝记崇宁间,有人持徐熙《牡丹图》,求钱二十万。当时虽贵家子弟,求二十万钱,岂易得耶?留信宿,计无所出而还之。夫妇相向惋怅者数日。
《金石录后序》中这段记载说的是,有一年,有一个人带了南唐著名画家徐熙的《牡丹图》过来,开价二十万。这对李清照与赵明诚二人来说不是一个小数目,两人想尽办法也没有凑到这笔钱,只能尽情欣赏两天之后归还了卖家。为这件事,夫妻俩叹息了很多天。
做一份事业也好,追求一个理想也罢,出于不可抑制的喜欢,再加上忘我投入、不顾一切的劲头,到最后必然有所成就。而专注,是精通一门学问必不可少的品质。
为了更加专注于这一事业,李清照愿意在生活上做出牺牲,或者在她自己看来算不上牺牲的一些改变,“食去重肉,衣去重采,首无明珠、翠羽之饰,室无涂金、刺绣之具”。节衣缩食,质朴生活,尽可能将更多精力和心思放在金石事业上。
不管是作诗词,还是写散文,李清照都擅长借助场景的细节与人物微小的神态来描写某种情绪。
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
比如,暮色四合,在归来堂吃完晚饭后,在火炉上烹上茶,夫妻俩便开始玩这样一个游戏:指着成堆的书卷,随意说出一个典故,看谁能够先准确说出这个典故出自哪一本书、哪一卷、哪一页、哪一行,以输赢决定喝茶先后。李清照博闻强识,加上她从小熟读经史子集,对很多典故了然于心,所以,她经常最先指出。因为猜中而高兴,李清照在“得意忘形”之下不小心将茶水倾倒在衣襟上。于是,两人又发出一阵狂笑。这么一个细节,表露了李清照深厚的文学修养,同时也生动刻画出夫妻二人融洽甜美的生活。
在旁人看来,这也许只是日常生活中再寻常不过的一个情景,却被李清照铭记了一生,在后来独自漂泊的岁月中一遍遍浮上脑海心头,也感动了品读这段故事的后人。
清朝词人纳兰性德在为妻子卢氏所写的悼亡词中有这样的句子: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字里行间充满鹣鲽情深,而此处的“赌书消得泼茶香”这一典故,化用的正是以上提及的李清照与赵明诚在青州伉俪情深、志同道合的生活片段。
也许在当时,对于李清照与赵明诚而言,这样的时光不过稀松平常,因为每天都如此。若干年后,曾经赌书泼茶的那个人已经与自己阴阳相隔。回想那些平常日子,却无法重现,因而变得弥足珍贵。很多东西,失去之后,才知道珍惜。
遗憾也好,悔恨也罢,人生中能够有多少事,能够让我们在心里暗自感慨:当时只道是寻常。
对这样一种简单快乐的生活,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中说了一句话:
甘心老是乡矣。
她说她甘愿就这样,在这里生活到老。一堂,两人,三餐,四季,人生还有什么其他东西值得去奢求呢?
人生,原本可以很简单。生而为人,只为欣赏旅途中不断变换的风景、体验不同的感受,追寻快乐才是一个人活在世上最初和最终的目标。奈何我们在路上渐行渐远,初心忘却,继而舍近求远,离目标越来越远。
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装洗。
——《渔家傲》
风韵雍容未甚都,尊前甘橘可为奴。谁怜流落江湖上,玉骨冰肌未肯枯。
——《瑞鹧鸪·双银杏》
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鹧鸪天·桂花》
各种花卉树木,都是李清照词作描写的对象。不论明媚欢欣,还是忧愁苦闷,或是失意悲伤,那些品性或坚韧或高洁或清雅的花卉,始终是她愿意用灵秀婉美的文字去深情描绘的对象。
在明月高悬的春夜,梅花暗香浮动。在她眼里,这些在冬去春来之际长出的琼枝,好似刚刚出浴、略施粉黛的玉人,散发出迷人风韵;又像一名信使,捎来春天即将到来的消息。面对此情此景,她觉得只有举杯对饮,才不负那些从群花之中脱颖而出的寒梅,不负夜空中那轮玲珑明月。
在她眼里,连理而结的银杏雍容有韵致,好似酒醉之后的唐明皇与贵妃相拥相依。即便随着秋风流落江湖,无人怜惜,依然冰肌玉骨,不愿枯败。
她用“暗、淡、轻、黄、体、性、柔”七个字刻画桂花的特征,又因其“情疏迹远”的品性将之列为花中第一。因此,她还为桂花感到愤愤不平——既然如此洁身自好、态度风流,为何喜欢以花比喻君子高尚品德的屈原没有将桂花收入《离骚》之中呢?
不同季节、不同形态、不同品性的花朵,在李清照笔下成了各有姿色与德行的女子。她在写花,又何尝不是在抒写自己的内心?寒梅的坚韧不屈、银杏的冰风玉骨、桂花的清冷孤傲,都是她内心的映射。
青州十年,于她而言,“虽处忧患困穷,而志不屈”,她对人生的心志就像梅、像桂、像竹。在这里,她和赵明诚收藏书、起书库、制书橱、分书册。随着书籍文物越来越多,管理也越来越规范化,两人对于金石文物的态度也不再像以往那样随意从容,对各种文物古籍比往日更加爱护,每个举动都谨小慎微。如果谁不小心在书籍上弄了一点污垢,定会被责令揩拭干净。关于这种态度的改变,李清照说了这样一句话:“不复向时之坦夷也。”可以想象,金石事业形成规模,对于他俩尤其对赵明诚而言,自然是非常不容易也是值得欣慰的一件事。但任何事情都有双面性,对一件珍贵的物品也好,对一份难能可贵的情感也罢,一旦分外在意,便会为之患得患失,那么这件物品或者情感本身产生的快乐就要受到影响。就像李清照那句“不复向时之坦夷”,读来,除了一股失落之意,还有人生哲思隐含其中。
关于这些有诗书与爱人相伴在侧的日子,李清照感到满足:
意会心谋,目往神授,乐在声色狗马之上。
灯红酒绿的喧哗只能驱散一时的孤单,觥筹交错的热闹也只能让人一时忘却寂寞,只有抵达内心的懂得与柔情,才能带来真正的快乐。在这世上,爱,固然重要,而懂,更加稀缺。也可以说,终其一生,我们孜孜以求的是建立在懂得基础上的爱。只有深刻地懂得彼此,才会做到无须言语,只要一个眼神,对方就能意会心谋,目往神授。这种心有灵犀的懂得,往往才是爱情最动人的地方。所以,李清照甘愿就这样长居宁静乡野,与良人相伴,一直到天荒地老。
第二节 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
离别,是每一段感情、每一个人都无法避免的经历。“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的无奈;“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期许;“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的厚谊;“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的伤怀……如果没有离别,世间会少很多痛苦,但同时,故事也许会不再那么感人。
春花秋月,夏雨冬雪,四季轮回,昼夜交替。如果每一天、每一个季节,相爱的人都在场,那么,所在之处便是桃花源。就像遣返青州,因为有赵明诚陪伴在身边,心安处便是家。若是与爱人相隔两地,繁华三千,也不过是另一种荒烟蔓草。
一年春事都来几?早过了、三之二。绿暗红嫣浑可事。绿杨庭院,暖风帘幕,有个人憔悴。
买花载酒长安市,又争似、家山见桃李?不枉东风吹客泪。相思难表,梦魂无据,惟有归来是。
这首《青玉案》,李清照写于屏居青州期间(注:一说为欧阳修所作)。春天还没来的时候心里充满盼望,等到它真正到来,往往又不知不觉,任春光兀自流逝。等桃也红了,柳也绿了,菜花也黄了,某一瞬间才猛然惊觉,春天已经不声不响地过去了三分之二。气温在一天天回暖,随着时间推移,大自然里的绿色也渐渐变浓、变深、变暗,草长莺飞,温风似酒。
春光已然明媚,人儿却显得有些憔悴。既然已经回到乡野,与相爱的人做着喜欢的事,又为了何事而憔悴?
有可能那个时候,赵明诚因为父亲去世的缘故,先于李清照回青州,迫使两人分离一段时间。即便是短暂的分离,也让她生出浓郁相思。归去,成为她日思夜盼的心愿。归去,意味着与丈夫团聚,也是对乡野恬静生活、自然风光的回归。
在李清照看来,京城虽然热闹非凡,但繁华都市哪有让人赏心悦目的乡野风光?又如何能够看到桃李芬芳、梨花胜雪?就像陈抟老祖的诗:“紫陌纵荣争及睡,朱门虽贵不如贫。……携取旧书归旧隐,野花啼鸟一般春。”有人奋勇进取,一心只求闻达于诸侯;有人只愿随心自在地生活,逍遥于天地。
李清照与赵明诚的结合,一直被视作完美婚姻的典范,两人门当户对、郎才女貌、情投意合;最为难得的,是在追求上志同道合,在志趣上能做到琴瑟和鸣。
事实上,他俩的婚姻难道就没有出现过一点烦恼和嫌隙吗?或者说,两人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过情感问题吗?
屏居青州的十年,是李清照和赵明诚相对远离俗世纷扰的一个时期。作为生性恬淡、喜爱诗词歌赋、与自然为伍的女子,李清照对当时那种生活存有“甘心老是乡矣”的想法。可是作为一个男人,赵明诚不可能像妻子那样,一辈子心安理得地偏安于世界一隅。更何况,他在一开始就胸怀“穷遐方绝域,尽天下古文奇字”之志——谁能说这不是当初李清照倾心于他的重要原因呢?只是,这注定两人日后需要常常面对分离。
自新法派中的蔡京等人从政治舞台退出之后,赵明诚获得机会,重回仕途。宋徽宗宣和三年(公元1121年),赵明诚被任命为莱州知州。这就意味着他要离开青州,前往莱州上任。同时也意味着,今后的日子,两人将聚少离多。关于这一阶段的生活,李清照写过一首《凤凰台上忆吹箫·离别》: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早上起来之后,明明发现香炉里的香已经燃尽熄灭,却懒得续上。被子堆在床上,看上去就像红色波浪翻涌,也不想折叠整齐。整个人儿散漫慵懒,连头发都不想梳理。时光如箭,回想那个曾在怀春年纪“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天真少女,那个在新婚之时“斜插云鬓,徒要教郎比并看”的娇羞少妇,真是天壤之别。
时间从指缝间一点一滴、不舍昼夜地溜走,留在脑海中的只有记忆。都说“女为悦己者容”,既然“悦己者”不在身旁,又哪有心思梳妆打扮?
有人说,从房间的状态,可以看出一个人的生命状态。我们不妨从这首词作中看一下,李清照这一阶段的房间处于怎样一种状态——窗外,太阳已经升得很高,阳光静静照射在梳妆匣上。梳妆镜匣上已经落满灰尘,就像它的主人那样,好像一下子对生活感到意兴阑珊,打不起整理的兴致。
爱需要生命力,也需要意志力,思念最易让人瘦。枯坐在镜子前,在长时间的发呆中好像胡乱地想了一些事,又好像什么也没想。定睛看看镜中,那个再熟悉不过的人如今看起来有点陌生——又瘦了一圈,不是因为生病,也不是因为喝酒,更与伤春悲秋无关。那么究竟为何?所谓“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对出门的夫君,她不是没有做过挽留,甚至还唱了千万遍的《阳关三叠》。只是他去意已决,终究难留。
李清照被后世读者称为“三瘦词人”,因为她有三首词作带有“瘦”字,写花,也写人,而这三首带有“瘦”字的词作均是千古名句: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这里是写海棠的瘦);
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这里是形容她自己消瘦);
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这里同样是写她自己。她始终因情而瘦)。
李清照博闻强识,在诗词写作中喜欢运用典故,这首《凤凰台上忆吹箫》中用了两个典故:武陵人远、烟锁秦楼。
“武陵人远”讲的是南朝文学家刘义庆在他的志怪小说集《幽明录》中写的这样一则故事——汉朝时候,有两个人进山采药,结果在山间迷了路。迷路之后遇到了两位仙女,在仙女的邀请下,他俩在山间与两位仙女快活逍遥地生活了半年多。等到他们回到尘世家中,才恍然发现,世上已过六世。
“烟锁秦楼”出自《列仙传拾遗》——春秋时期,有个叫萧史的仙人擅长吹箫。秦穆公的女儿弄玉同样酷爱音乐,尤擅吹箫,两人情投意合,结为夫妇,最终骑龙跨凤,相伴而去。
在这里,李清照借用这两则典故表达了相同的情绪:因离别而生的思念,因背弃而起的幽怨。故事中的男子最终或是归来,又或者男女主人公双宿双飞,现实中的她与自己的夫君却相隔两地。
除了这两个典故之外,李清照还说了一句:“多少事、欲说还休。”很有内容、很能激发读者想象的一句话。所谓“多少事”,究竟是哪些事、哪些言语?那些事又为何欲说还休?这七个字的背后,到底有多少不为人知的潜台词?真相已经淹没于历史的浩瀚长河,能够确定的是,那些事,肯定不是令人开心的事,字里行间明显让人感到一股幽怨之气。可是,她是爱他的。离别之际,她已是满心难受,却依然顾及对方的感受,生怕他离怀别苦,所以选择沉默。一个人吞下苦与涩,宁可在离别之后的岁月里独自咀嚼,慢慢消解。
相比人意,静默山水与自然花木似乎更体贴、更懂人心,让她在感到无助而枯立凝视时,目光能有一个凝望与倾注之处。
在唐诗宋词中,但凡凭栏凝眸处,总是心绪凝重时。
南唐后主李煜在《浪淘沙令》中说:“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口里说着“莫凭栏”,却已在心中一遍遍重登旧楼,一遍遍抚触旧日栏杆。失国之痛在凭栏相望的悲寥中升腾,似有千言万语,最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沉默无语。
唐代诗人温庭筠在《望江南》中说:“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洲。”这首诗描写了一个闺中少妇的闲愁与思念。早上,梳妆打扮之后,独自一人登上高楼,倚靠栏杆,久久凝望着江上来往的船只。过去一只,过去一只,又过去一只……一天下来,过尽千帆却没有一只是自己等待的对象。到最终映入眼帘的,唯有夕阳斜照在江面的脉脉余晖,唯有悠悠的流水。
李清照的“终日凝眸”同样痴情,同样无奈,同样幽怨。这四个字,极为形象地描摹出一个女子因为心事闷闷不乐、郁郁寡欢的神态。从前“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的羞与喜去了哪里?从前“一面风情深有韵,半笺娇恨寄幽怀”的风韵与娇恨消散在何时?在青州归来堂赌书泼茶时的欢声笑语又是从哪里悄然流走?所有的日子,像天空飞过的小鸟一样一去不复返,不留痕迹。
登高凝眸一整天的时间,她在想些什么?挥之不去的旧愁有哪些?新愁又为何而添?凝眸眺望,是对漫长时光的对抗,也是对远游爱人的期盼。从他离开的那天起,她便开始了等待。有所等待,虽然煎熬,到底还有希望。无人可等,无人可念,或许才是悲哀的开始。
对于这首词,清朝文人陈廷焯如是评价:
此种笔墨,不减耆卿、叔原,而清俊疏朗过之。
在他看来,李清照的这首词不输柳永、晏几道,反而比他俩更加清俊疏朗。
在某种程度上,一个人的文字风格,即是他脾气品性的写照。李清照的诗词,一如她本人,清灵、秀婉,美丽又哀愁。
又是秋天,碧云天,黄叶地,丹桂飘香,银杏泛黄。某一日,赵明诚在李清照小像上题词:
清丽其词,端庄其品,归去来兮,真堪偕隐。
这时候的李清照刚刚三十出头。不得不说,赵明诚深深懂得自己的妻子,懂得她的词作,懂得她的性情,懂得她心中所思所想。虽然懂,说什么“归去来兮,真堪偕隐”,但他到底未能放下仕途功名与“穷遐方绝域”的志向,与李清照偕隐山林。
选择面前,每一个人自会选择在心中分量最重的人和事。没有对错之分,只是目的不同罢了。
这份“真堪偕隐”的意愿不禁让人联想到柳如是与钱谦益这对才子佳人。一个是秦淮八艳之一,一个是明末清初鼎鼎大名的文学家。
南明弘光元年(公元1645年),清军逼近南京,大明覆灭,清廷掌权,壮志未酬的钱谦益选择北上京城为官,希望借此一展心中抱负,也不枉自觉博学。这在柳如是看来,完全是丢失爱国节操与为人底线的作为。因此,柳如是写信劝说丈夫:
妾以为相公富贵已足,功业已高,正好偕隐林泉,以娱晚景。江南春好,柳丝牵舫,湖镜开颜。相公徜徉于此,亦得乐趣。妾虽不足比文君,红佛之才之美,藉得追陪杖履,学朝云之侍东坡。
柳如是因其高洁的爱国情怀被陈寅恪誉为“文宗国士”“女侠名姝”。在她看来,相公钱谦益已经赚取了足够的富贵功名,既然明朝已经灭亡,何不趁此时机与她归隐林泉。如此,既可洁身自好,避开清廷官场,也可领略大好河山的美景。她在信中劝慰钱谦益,虽然她没有卓文君的才情,也没有红佛的美貌,但至少可以追随前后,陪伴左右,就像王朝云服侍苏东坡那样服侍他。
不管是李清照,还是柳如是,在她们看来,能够与相爱的人远离红尘世俗,远离纷争,一起归园田居,偕隐山泉,寄情于山川河谷,便是最幸福最知足的人生。遗憾的是,她们的夫君志不在山水,终究让这一神仙眷侣般的生活方式落了空。
一起屏居青州时,李清照与赵明诚也曾举案齐眉,也曾赏心乐事,也曾对饮绿蚁酒,也曾共剪西窗烛……素年锦时,再回首,在浩繁书籍面前赌书泼茶、目传神授的欢愉时光,已永远成为过去式。那种犹如葛天氏之民的生活,再也无法继续,只剩她一人,独自怅然留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