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来都是镇定自若的,华生,但我得承认,当我看到站在门槛那里的那个让我耿耿于怀的人时,我不由吃了一惊。我对他的容貌记得很清楚。他个子特别高,很瘦,前额隆起,两眼深陷,脸刮得干干净净,面色苍白,看上去有点像苦行僧,但依然保持着某种教授风度。他的肩背由于学习过多,有些驼,他的脑袋向前倾着,而且左右轻轻地摇个不停,样子非常古怪。他眯缝着双眼十分好奇地打量我。
“‘你的前额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发达,先生,’他终于开了口,‘把子弹上了膛的手枪揣在睡衣口袋里是非常危险的。’
“事实上,他一进来,我就意识到我有多大的危险。因为对他来说,杀人灭口是他摆脱困境的唯一方法。所以我匆忙从抽屉里拿出手枪偷偷放入口袋,而且隔着睡衣对准了他。听他这么一说,我只好把手枪拿出来,张开机头,放到桌上。他依然眯缝着眼,笑容可掬,但他眼神中有种表情让我为有支枪在手里头而暗自庆幸。
“‘你还不了解我。’他说道。
“‘恰恰相反,’我答道,‘我认为我对你了解得很清楚。你请坐吧。如果你有话要说,我可以给你五分钟时间。’
“‘我要说的,你早就知道了。’他说。
“‘如此说来,你也知道我的回答了。’我回答道。
“‘你不肯让步吗?’
“‘绝不让步。’
“他猛地把手插进口袋,我一把抓起桌上的手枪。可他掏出的只不过是一本备忘录,上面潦草地写着一些日期。
“‘一月四日你破坏了我的行动;’他说,‘二月十三日你又碍了我的手脚;你在二月中旬给我制造了很大的麻烦;三月底你把我的计划给彻底破坏了;四月末,我发现由于你的步步紧逼,我有被逮捕的危险。我现在是忍无可忍了!’
“‘你想怎样?’我问道。
“‘你必须住手,福尔摩斯先生!’他摇着脑袋说,‘你知道,你真的必须就此作罢!’
“‘过了下周一再说吧。’我说道。
“‘哼!’他说道,‘我相信,像你这么聪明的人明显知道这事只能有一个结局。那就是你必须住手。你做事太绝了,我们只能请你住手。看到你把事情搅成这个样子,简直让我无地自容。老实跟你说吧,如果我被迫采取什么极端措施,那是很令人痛心的。你笑吧,先生,我敢向你保证,那真是令人痛心的。’
“‘干我们这行危险是不可避免的。’我说道。
“‘这不是危险,’他说道,‘而是不可避免的毁灭。你挑战的不只我一个人,而是一个强大的组织,尽管你聪明过人,但你低估了这个组织的雄厚力量。你最好靠边站,福尔摩斯先生,不然你会被踩扁的!’
“‘恐怕,’我站起来说,‘由于我们谈得太久了,会把我别的事情给耽搁了。’
“他也站起来,默不作声地望着我,痛苦地摇了摇头。
“‘好,好,’他终于说,‘这很可惜,不过我已尽力了。你的把戏我清楚得很。下周一之前你毫无办法。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决斗,福尔摩斯先生。你休想把我送到被告席上,我告诉你,我决不会到被告席上的。你是打不败我的。你放心好了,除非同归于尽,否则你是毁不了我的。’
“‘你过奖了,莫里亚蒂先生,’我说道,‘让我回敬你一句,跟你说吧,只要能把你干掉,为了社会的利益,即使是与你同归于尽,我也无怨无悔。’
“‘我答应与你同归于尽,但不是你毁灭我。’他咆哮着,然后转身出了屋。
“这就是我和莫里亚蒂教授那场奇异的谈话,老实说,它让我很不愉快。他把话说得那么平静,明白,好像他真的会那么干似的,一个简单的恶棍是做不到这样的。当然,你会奇怪,我为什么不找警察去防范他。告诉你吧,找了也没用,他会派他的手下来害我的,我有充分的证据,证明他会这样做的。”
“你已经遭到袭击了吗?”
“我亲爱的华生,莫里亚蒂教授是不会浪费任何机会的。今天中午我到牛津街处理一些事情,刚走到本廷克街和韦尔贝克街交叉的十字路口的拐角处,一辆双马货车闪电般向我猛冲过来。幸亏我反应快,一下跳到了人行道上,才躲过了这一难。货车没撞着我后,很快地冲过了马里利本巷不见了踪影。经历了这次事故,我便只在人行道上走。华生,当我走到维尔街时,一块砖从一家屋顶上掉了下来,在我脚旁摔得粉碎。我让警察检查了那个地方,屋顶上堆了些修房用的石板和砖瓦,警察说那块砖是风刮下来的。虽然没有证据,但我心里清楚,肯定是有人要害我。这以后,我便叫了辆马车,把我送到了蓓尔美尔街我哥哥家,我在那里呆了一天。刚才,我上这儿来的路上,又被人用大头棒袭击。我把他打倒在地,警察把他拘留了。因为我的手打在那人的门牙上,所以把指关节给打破了。不过,我知道,被拘留的那个家伙和那个退职的数学教授间的关系,警察是查不出的。我敢断定,那教授这时正在十英里外的黑板前讲课呢。华生,你听到这些,对我一到你家就把百叶窗关上,又请你允许我翻后墙而不是走前门离开这里,以便不被人发现,这些举动,不会再感到奇怪了吧?”
我一向很钦佩福尔摩斯的无畏精神。今天发生的这一系列事件,没有一件不让人感到恐怖,但他说起来却心平气静,这更让我钦佩得五体投地。
“你在这儿过夜吧?”我问他。
“不,我的朋友,在这儿过夜会连累你的。我已经有了计划,一切会顺利的。事情已经发展到不用我帮忙也可以将那帮不法之徒全都逮捕的地步了,我要做的,就是以后的出庭作证。因此,在逮捕他们之前的这几天,我最好还是离开这里,这样更方便警察的行动。要是你能和我一起去欧洲大陆旅行一趟,那简直太好了。”
“我最近没什么病人,”我说,“而且又有个愿意帮忙的邻居,我很乐意陪你去。”
“明天早上就动身,行吗?”
“我听你的。”
“好,那事情就这么定了,华生,我们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疏忽,因为我们正在与全欧洲势力最大、最狡诈的犯罪集团作殊死斗争。好了,注意!不管你想带上什么样的行李,行李包上都别写发往哪里,并且今晚就派一个可靠的人送到维多利亚车站。明早你雇一辆双轮马车,但得吩咐仆人别雇前两辆主动上来揽生意的马车。你跳上马车后,把地址写在纸条上递给车夫。上面写着驶往劳瑟街斯特兰德的尽头,并让他别把纸条扔掉。你要事先把车费给付了。车一停,你马上穿过街道,在九点一刻得赶到街的另一边。那里有一辆四轮轿式的小马车等着你,赶车人披着深黑色斗篷,斗篷的领上镶有红边。你上了车,就能很快赶到维多利亚车站,搭上开往欧洲大陆的快车。”
“我在哪里和你碰头?”
“在车上。我们订的座位在从前往后数的第二节头等车厢里。”
“那么,我们是在车厢碰头?”
“是的。”
我想留他住下,但他非要走。显然,他是怕在这里住下会给我招来麻烦。他急急忙忙给我讲完我们明天的计划,就起身和我一起走到花园。他翻过墙,跳到了莫蒂默街,打了个呼哨,把马车唤来了,我听到了马车驶走的声音。
第二天早上,我完全遵照他的吩咐行事,非常的小心谨慎,以防雇来的马车是人家专门设下的圈套。我吃过早饭后,选了辆双轮马车,立即驶往劳瑟街。到那后,我飞奔着穿过这条街。一位披着黑斗篷、身材特别魁梧的车夫正驾着辆四轮马车等着我,我一跨上车,他就扬鞭策马,驶向维多利亚车站。我一下车,他就调转马车,疾驰而去。
到此时为止,一切都进行得非常顺利。我的行李已经在车上放着了。我毫不费力就找到了福尔摩斯指定的车厢,因为只有一节车厢上标着“预定”字样。现在我只担心一件事,那就是福尔摩斯还不见人影。我看了看车站的大钟,只七分钟便要开车了,但我还是没能在旅客和送别的人群中找到我朋友那瘦长的身影。我见到一位上了年纪的意大利传教士在使劲地说着蹩脚的英语,努力想让搬运工明白他的行李是要托运到巴黎去的。我看他们谁也听不懂谁,便上前帮了点忙,因此耽搁了几分钟。我又向四周打量了一番后,返回了车厢。令我吃惊的是,那个搬运工竟然不管票号与座位对不对,便把那位年纪很大的意大利朋友领到了福尔摩斯的座位上,尽管我一再跟他说这是别人的座位,要他别乱坐,但无济于事,因为我说意大利语比他说英语还要糟糕,因此我只好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继续心急如焚地往外张望,企图在最后关头能看到他的出现——我一想到他今天没来可能是因为昨天晚上遭到了袭击就不寒而栗——火车上每个车厢的门都关上了,汽笛也已经关上了,这时,突然……
“我亲爱的华生,”一个声音说道,“你还没跟我说早安呢。”
我大吃一惊地回头一看,那位老传教士已经把脸转向了我。顷刻之间,他那满脸皱纹就消失了。鼻子变高了,下嘴唇不突出了,嘴也不瘪了,呆滞的双眼重新变得炯炯有神,佝偻的身体伸直了。接着,整个身躯突然萎缩起来——老传教士突然变成了福尔摩斯。
“天啊!”我叫了起来,“你简直吓死我了!”
“没办法,我只有这么严密防范,”福尔摩斯小声说,“我一直被他们紧盯着。啊,你看,那不就是莫里亚蒂教授吗?”
福尔摩斯说话时,火车已经开动了。我向窗外望去,只见一个高个子男人气急败坏地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不停地挥手,好像要叫火车停下来似的。不过,他已经太晚了,我们的列车一瞬间就驶出了车站。
“你看,由于我们作了防范,所以终于顺利地脱身了。”福尔摩斯满面笑容地说着,接着站起身,脱下化装的黑色传教士衣帽,把它们装入手提袋里。
“你看今天的晨报了吗?华生?”
“没有。”
“那么,你不知道贝克街的事啰?”
“怎么了?”
“他们昨晚放火烧了我们房子,不过没造成很大的损失。”
“天啊!福尔摩斯,他们太无法无天了!”
“从那个用大头棒袭击我的人被捕后,他们就找不到我了。不然他们不会以为我已回家了。不过,他们早就把你监视起来了,这就是莫里亚蒂来车站的原因。你来的时候,没留下什么纰漏吧?”
“没有,我从头到尾都是按照你的吩咐去做的。”
“你是坐那辆四轮马车来的吗?”
“是的,他在那里等我。”
“你知道那个马车夫是谁吗?”
“不知道。”
“那是我哥哥迈克罗夫特。办这种事,最好还是用自己人。来吧,我们现在来商量一下怎样去对付莫里亚蒂。”
“我们都坐到快车上,何况轮船又和它联运,我想,我们已经成功地把他甩掉了。”
“亲爱的华生,我曾说过这人的智力和我旗鼓相当,但你显然还未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如果我是他的话,你会认为我会被这样小小的麻烦难倒吗?不会吧?那你怎么能小看他呢?”
“他又能怎样呢?”
“我能做到的,他也能做到。”
“那么,要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办?”
“订一辆专车。”
“那来不及。”
“绝对来得及。这趟车会在坎特伯雷站停车,平时至少要等上一刻钟才能上船。他会在码头上把我们抓住。”
“说不定别人还以为我们是罪犯呢。不如我们等他一到就先下手为强,把他给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