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码头公司是1927年刘鸿生在原来的几个码头堆栈的基础上组建的。其中包括他初做买办时购置的位于华东招商局东面沿江的开平码头;1918年购进并建立的董家渡煤栈(即北栈);1921年购进的占地200公亩的浦东义泰兴董家渡码头(即南栈);泰兴白莲泾栈与煤业公栈,加以统一管理,并统一了业务布局:以周家渡、北栈两处为煤码头,而以南栈为杂货码头,共计仓库12座,总面积4万多平方米,其中水泥仓库3座,均为最新式的钢筋混凝土结构。通过英商壳件公司(这个公司刘鸿生一直设法与之保持良好关系以便利用,因是当时专管上海土地注册与码头业务的,所以刘鸿生购买地皮多是通过它,自然所得好处也格外从优,以巩固关系。)办理注册手续,并挂起了英商的旗子,还聘请了这个洋行的股东霍金斯坦任码头经理。
对此,他向他的堂侄、被他安排在码头上管理业务的刘念祖说出了他如此做的苦衷与用心,他说:
“上海开埠以来,列强势力不断侵入,且日渐嚣张,挤压得国人苦不堪言,为叔自也愤恨不已,只缘他们的势力太大,长时间都无法反掉,既是如此,何不加以利用?”
接着,他便列举了这样做的六大好处:
①我国码头、仓库业务的权力都操在洋人手里,委托洋人出面,自是便利许多;
②洋轮几年笼断了航运业务,委托洋人出面,自易招徕洋人生意;
③依海关规定,洋人的“关栈”存进货可以不立即缴纳关税,挂上洋人的这一特权招牌,货主自然愿意将货存到栈房;
④凭洋商的信用,凭栈单向银行抵押,可保资金方便地周转;
⑤如今社会恶势力横行,却很少敢碰洋人,这也是一种庇护;
⑥洋人比国人更懂码头业务。
末了,他又笑着说:
“洋人中不乏坏人与魔鬼,可坏人有坏人的用处。他们英国有句名言,叫做‘与你熟悉的魔鬼打交道,比与你不熟悉的人打交道,要方便得多’。我就尽力熟悉这些洋魔鬼,他要欺压咱,咱却偏要转过来利用他,关键在于‘熟悉’二字,才能做得准,也要保持自家的分寸,这样,既不失我国人本分,又利用了洋魔鬼,不正是‘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吗?”
后来,刘念祖发现了谢培德许多劣迹,有的实在看不过,便于1929年夏天的一个晚上乘送刘鸿生的四儿子17岁的刘念智赴英留学的机会,讲给了刘鸿生听。
谢培德可以说是当时上海滩的一个地痞头子,他身边笼络、豢养了不少流氓、痞棍与包打听。做了中华码头公司的总经理,薪金优厚,可刘念祖细心观察,这个总经理却从来不到码头上来!更可恨的是他手下的那批地痞流氓经常在码头上作威作福,还勾结官府、警察、青红帮欺男霸女,更不断地盗窃码头上与仓库的物资,凡是仓库里多余的“包子”,包括米包与糖包,还有码头上剩余的“地脚煤”,统统被他们偷运出去,再分别卖给杂粮行、糖行与煤炭店。刘念祖是个有心的人,冷眼从旁观察,并暗暗做了估算,仅这两项一年下来就不下几千吨,价值在两三万元左右。更探听到,他们的这种所得,谢培德独占七成,余下的三成分给了他的爪牙们。对此,刘念祖早已愤愤于怀,可见堂叔对谢培德很倚重,就没有贸然说出。今日借送堂弟之机而堂叔刘鸿生又顺便问起了码头情形,便忍不住在刘鸿生的追问下和盘托出了。
刘鸿生只是不动声色地静静地听,不时地追问一句,在刘念祖说完后仍追问了一句“还有吗?”便笑着说:
“这些我都晓得!”
望着闻言而惊愕的子侄,刘鸿生微笑着说:
“你们都坐,念智也坐!”
他要利用这个机会,开导一下子侄,特别是未涉世事的儿子,讲一下用人之道。
待子侄坐定,刘鸿生方缓缓地道:
“谢培德是个地地道道的坏人,这几乎是尽人皆知的。”
17岁的刘念智听了很吃惊地反问:
“那,爹爹您为什么还用他,给他那么高的薪水和位置呢?”
刘鸿生笑道:
“用人之道是一门大学问,光从书本上是学不到的,读书之外还要用心地观察与捉摸,我捉摸的道理是:世界上存在着各种人,只要你善于处理,各种人有各种人的用处:好人有好人的用处,坏人有坏人的用处;全才有全才的用处,偏才有偏才的用处,文有文的用处,武有武的用处。关键在于你得善于使用,把各种人安置在适当的位置上,注意扬其所长,避其所短,才能发挥作用。这就是咱们中国的古话所说的‘量才使用’、‘扬长避短’,使其‘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吧!我记得对念祖说过,英国有句名言:‘与你熟悉的魔鬼打交道,比与你不熟悉的人打交道,要方便得多。’魔鬼尚且如此,何况坏人?关键是要在这‘熟悉’上下功夫,才能运用。”
顿下来,望望注意倾听的子侄,他又继续说道:“谢培德是个典型的坏人,这没谁否认,可人们只看到了他的一面,却忽略了他有用的一面。坏的另一面是隐着长处的。”
说着,他转向刘念祖道:
“你说他与官府、警察、青红帮有勾搭,手下有那么多可恶的流氓与包打听,这从正面看固为可恶,但却可凭得当的处理变为有用。如今的上海,特别是码头上恶势力横行,没有个强硬手段,还不得日受其苦,不得安宁,甚至无法经营?正因为那些包打听消息灵通,正因为他谢培德在必要的时候对警察、巡捕可以随叫随到,是个‘兜得转’的人,咱们的码头才得平安无事。你们,甚至包括我在内的公司里的其他人哪个做得到,又肯于做?许多事情,就说我当年购买码头地产的事吧,那有多麻烦:有的以不卖相刁难,有的敲诈勒索、捣乱破坏。闹得我百般无奈,几欲半途而废,还不是亏了谢培德?他当即打通关节,软硬兼施,很快顺利地就把地皮买到手了,这不是汗马功劳么?”
见侄子们已然明白了他的用意,便又宽和地对刘念祖说:“说他不在码头上露面,这无关紧要,码头交给他了,我们只看他管好管不好,码头正常不正常,平安不平安,他不露面总有他不露面的办法,凭他的手下,他虽不在,还是巨细皆知、有人代为处理的,何必去究问?说到在外面欺男霸女,我与他只是雇佣关系,要管自有该管的地方;在码头欺人,没有告的,有告的也自有该管的。劝绝劝不了,管又管不得,也不必太计较了。”
刘念智乘话间一顿插嘴说:
“那他监守自盗呢?”
刘鸿生回道:
“这我心中有数,他有他的分寸,我有我的分寸。至今为止,他偷运出的东西也仅只限于多余的‘包子’和地脚煤。积累下来,固然是个不小的数目,可要咱们回收,不仅费力,也不会收得那样多,就让他弄去吧。再说,连这点油水都不让人家捞,人家还肯长期为你效命么?用人,特别是用真有本事的人才,是不但要厚酬,而且要宽宏的。这样,人家才肯为你出尽全力,须知到头来赚大钱的毕竟是我们哪。自己赚钱也得让别人赚钱,做买卖不要计较别人赚多少,只要自己能赚大钱,别的钱尽可让别人去赚,俗话讲‘有财大家发’嘛。”
说到畅快处,刘鸿生两眼熠熠生光,听得刘念祖不住地点头,刘鸿生又道:
“你可注意到了我几次问你‘还有吗’?”
刘念祖点头道:
“侄儿晓得了,叔叔是想时刻把握着那谢培德是不是过了约束他的‘分寸’!”
刘鸿生点头赞许地说:
“好,你明白了就好!”
这也正是刘鸿生安排其有心计的堂侄在码头上管理业务的深意。
1936年,留学英国的四儿子刘念智归国,几个月后的一个晚上,在父子交谈中,刘鸿生问起几个月来儿子对企业的感觉。刘念智回说“很好”,接着,便很有分寸地说:
“只不过……只不过人们对华太师颇有微词。”
他深知华润泉是父亲的智囊,关系至密,所以不敢说得太过冒昧。
刘鸿生听了,笑着鼓励儿子说:
“说嘛,都有些什么说法?”
刘念智这才大胆地说:
“人们说您给他的权力太大,他又很不自量,竟利用您给他的大权培植他的私人势力,近年来尤甚!又去与谢培德这坏人勾结。人们都担心有朝一日尾大难掉,客大欺主,两人合起来找您的麻烦。”
刘鸿生听了,哈哈大笑,笑了一阵后,对儿子说:
“好,好哇!人们,甚至连回来才几个月的你都看出了这个问题,那么这个问题就不成其问题了!隐蔽着是危险的,露了出来,人们都清楚了,自然也就好解决了!”
说着,他又转凝重地说:
“办事业是离不开用人的,用不到人才或用不好人,必将无成。孟尝君不弃鸡鸣狗盗之徒,得以脱险,宽待一贫如洗、自称一无所能的冯谖,得以高枕无忧;平原君不鄙视默默无闻的毛遂才获得了与楚合纵,这都是明例。咱们不敢以古贤人自况,可古贤人的成功之道则必须借鉴哪!用人而又厚酬、宽和,固可得人用,可时间是可爱的,也是可怕的,日久难免生变。何况,人各不同,又无一完美。兴汉三杰该是了不得的人才吧?可张良搏浪一推虽可称猛,未免失于匹夫之勇;韩信贪下齐之功,致真正说降三齐的郦生于死,迹于贪狠;萧何引韩信入未央致死,于人实有不义之嫌。这些大才尚且如此,何况世人?你要记住,我本着这个认识,总结了我用人之道的另一个要诀。”
说着,他加重了语气:
“既要用人不疑,又要不可不防。这‘防’是从正面着眼的,即欲长期共事,必须不但深知其长亦当熟知其短,以便相应地采取措施,华太师长处突出,但亦隐着贪心与过于自信两大短处,如今自以为功劳太大,又长时间处于优越地位,掌管起了我刘氏企业的一些要权,他魔鬼的一面就膨胀了,甚至失去了他一向贪而不露的风度。这是个诸葛亮式的能人,只是却欠缺诸葛亮的自知之明罢了。”
这个评语下得甚当,近于陈云对这个“头戴瓜皮小帽手拿水烟袋”的华师爷的断语。
刘鸿生喝了一口茶,又继续说道:
“有些人把华太师比做诸葛亮,因而也把我比做刘玄德,古人我不敢比,但有一条:刘玄德做得了人主却做不得军师;反之,诸葛亮是个少有的超众出群的军师,却做不得人主。这正如刘邦之与兴汉三杰。刘邦统一中国,即位后庆功,群臣争相歌功颂德,刘邦皆不以为业然,但他本人却深知一个根本之点,即比起三杰的独特的本事他皆不如,然而他能驾驭使用他们,这就是他成功的要诀。驾驭,而且长期驾驶人才是个很难很难的事。韩信攻下三齐,自请假王,刘邦初听时很生气,还不禁骂了出来,可是在张良的提示下,他想通了,此刻只有笼络,所以他立刻转怒为喜,说:‘既是封王,何用假?就实封了吧!’可他后来有了适当的机会,就把这个居功自傲的韩信杀了。无论如何,刘邦还是驾驭了三杰,始终为他效力,不力时也有应付他们的手段。我不比刘邦,绝不因怀疑杀人,也绝非斤斤计较者。华润泉也好,谢培德也罢,因为他们都立下汗马功劳,只要他们不越分寸,我是绝不计较的,可我也有足够把握的一点,那就是我对他们熟悉,熟悉他们的过去,更熟悉他们的现在,就算他们真是魔鬼,我凭了这个熟悉足有信心驾驭他们,除了家人之外,我都有充分准备与布置。而且你也会发现,华、谢之间有利害一致处,更多的则是利害冲突处,我会很好处置的,既利用他们的一致处,又利用他们的冲突处,令他们不得联手为害于我,却依附于我!”
果然,没过多久,刘鸿生就用他的新从美国留学回来的长子刘念仁接过了华润泉总管的职务,只体面地保留了华润泉水泥公司与华东煤矿的总经理的职务。这一取代,尚是由谢培德“举荐”、华润泉“提议”完成的,刘鸿生的心机实是非同凡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