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对朝廷社稷尽他最后的责任,这是智者之虑。我们当然不能苛求古人,尽管先哲们曾有“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的训诫。
或许,若没有立幼子,免张永德的遗嘱,赵匡胤不会那么快、那么轻而易举地改朝换代。历史,不存在假设,该发生的总要发生。
显德六年(959年)六月十九日,后周都城东京的万岁殿内,柴荣静静地躺在御榻之上。他仿佛在尽情地享受一生戎马倥偬中惟一的一次长长休憩之中。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诗圣杜甫当年吟咏诸葛亮的诗句竟成为一代英主的墓志铭。“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日暮时分,周世宗终于撒手人寰,驾鹤西行。京城一片缟素,全国举哀。
在后周全国举丧期间,在开封府禁军殿前司的大帐之内,赵匡胤与他在滁州结识的好友、此时的禁军书记官赵普常常谈得很久很久……
在此后的日子里,赵匡胤常常夜不能寐,在夜深人静之时,他或是秉烛夜读,或是托颐长思,或是帐外踱步,仰望星空……他的家中或幕府,也是座上客常满,杯中酒不空。赵光义、慕容延钊、石守信、王审琦等人或只身前往,或二三结伴,穿梭般往来其间。围绕在赵匡胤身边这些不同层次的莫逆之交,或策划于密室,或联络于底层;或慷慨激昂纵论古今,或深谋远虑预测未来。所有的言论都围绕着一个主题:时局如彼,人心浮动,我们怎么办?这个智囊群体对柴荣之后的政局做了切合实际的分析,对于赵氏集团的军事实力、政治实力做了令人信服的判断,对于高层领导集团中各种人物的政治态度与变化趋势做了种种可信的推测,对他们即将付诸实施的方案反复推敲论证。
经过一番紧张而又兴奋、缜密而又大胆的精心密谋,帷幄运筹之后,赵匡胤集团群智群雄酝酿多时的政变草图终于定稿,即将付诸实施了。
3.乘以兵变,夺取皇位
兵变,这是掌握军权的将帅达到自己目的最直接、也是最容易的一条捷径。然而,兵变并非是谁想搞、什么时候搞都行的,抓不好时机、策划、安排得不周密、都可能以失败而告终。不过,赵匡胤可不是那种头脑简单的人。而且,他也决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有利时机,更不会头脑发热,不经周密布置、策划就莽撞行事。陈桥驿那一系列的不动声色而被部下强行将黄袍加身的表演,就充分说明了赵匡胤不但是一名出色的演员,而且更是一名高智商的导演。
筹划周密,借御敌陈桥兵变
公元960年正月,东京城里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的节日气氛,这是幼主柴宗训即位后的第一个春节。文武百官按照朝仪入宫祝贺,黎民百姓也盼望着来年五谷丰登,国泰民安。善良的人们并未觉察出欢乐气氛中的种种不安不祥之兆,更没有嗅出政治风云变幻中的血腥氤氲,一切似乎都很平静,很正常。
正月初三,宫廷里符太后和幼主正在大宴群臣,忽然边关驿马飞报军情:北汉主刘钧勾结契丹兵马入侵河北镇、定二州,一路杀掠,声威甚盛,请求圣上降旨派强兵骁将出征御敌。
7岁的柴宗训自然不知如何是好,年轻的符太后也是女流之辈,符太后忽召范质、王溥二相等人商议,范质身居相位,有一言九鼎之重:“殿前都点检赵匡胤,忠勇绝伦,可托大事。副点检慕容延钊素称骁悍,可做先锋。”太后自然准奏,也只有准奏。范质为什么此时竭力荐举赵氏集团的主要将领出征?是否为赵氏的内应?人们可以从后文的分析中得出结论。
正月初二,慕容延钊即率精锐部队北征,赶赴河北。早在去年腊月年底,赵匡胤已派亲信张令铎率精锐禁军屯戌于河北成德。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赵匡胤亲率大军于正月初三向北进军。
这必然中的偶然,将一场筹谋已久的重大演出的每一个细节渐渐地展露于世人面前。
灰蒙蒙的冬日与士气高昂的队伍显得很不和谐。军队行至距东京40里的陈桥驿,天色未晚,赵匡胤令各部安营扎寨。这又是一个有悖常规的不和谐的音符。按照常理,敌兵进犯,军情如火,赶赴边关的军队应是日夜兼程,主帅赵匡胤为什么一反往日挥戈疾进的常规呢?这本身就让人难以猜测。联系到春节后这几天,东京城里沸沸扬扬,街谈巷议的“点检为天子”的传言,更令人疑窦丛生。恰在此间,陈桥驿埋锅造饭的军营里,又奏响了一段令人心惊肉跳的插曲。
营寨东南那不高的山丘上,禁军散指挥使苗训正仰观云天,并不时地调整手中的罗盘。苗训虽然职位不高,但在军中颇有知名度。他自幼喜读星占之术,凡遇风云雷雨都能预测,天下灾祥之变也常在谈笑中道出其征兆或由来,军旅中人称“苗先生”。正当他出神入化地凭空远眺之时,赵匡胤的亲信校尉楚昭辅等人从这里经过,好奇地问道:“苗先生,您又看到了什么征兆,给我们讲讲。”
苗训将目光从天空中移开,神秘地看着眼前军营前的大旗,口中呢喃了一会儿,又很神秘地招手将楚昭辅唤到身边,低声说:“楚兄乃点检身边亲吏,我实在不敢相瞒,您仔细看看,那远方落日夕阳之下是否还有一个太阳?”楚昭辅大惊,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认真看了半晌,蒙蒙雾霭彤云之中,隐隐约约看出一日下又有一日,两日相拥相融。只看得两眼昏花酸胀,当他揉揉双眼再看时,又只有一个太阳了。
苗训说:“楚兄不觉得这是天昭吉兆么?”楚昭辅与其他人忙说:“我们是肉眼凡胎,请先生明示指点。”苗训又望着西面天空即将隐没的夕阳和变幻不定的云涛,沉吟了一会说:“天象示兆,在此为吉,在彼为凶,那先现的一日应在幼主,那后现的一日,光芒四射,应在点检。”楚昭辅急切地问:“何时才能应验?”苗故作高深地说:“天机不可泄露。依我看来,应验就在眼前了。”
这一奇异的新闻,顷刻间在军营中不胫而走。军营中的气氛热烈起来,有人甚至爬上大树,站在屋顶观看落日,有人在各帐中穿梭走动,有人拥甲操戈议论纷纷。傍晚时分,附近村庄里鞭炮响起,灯光摇曳,寒风中传播着浓浓的火药味。是即将过去的节日喜庆的余音,还是为一个新生节日祝贺的前奏?浮动的人心似乎很亢奋,谁也没有做深入的思索。只有陈桥驿那几株无声的柳树,在暮色苍茫中默默地注视这躁动的军营。
“凡事预则立”,这一切似乎都是赵匡胤“预”的项目之一。凡夺取政权必先做舆论准备,或攻讦其政敌的种种弊端,或彰昭自身的种种优势和善德之举。借助鬼神之力者更是古已有之,不乏其人,其中老幼皆可耳熟能详的当属秦末农民起义领袖陈胜吴广设计的“鱼腹丹书,篝火狐鸣”了。事起仓促之中的农民竟能有如此新奇大胆、神秘而有效的创意,何况身为殿前都点检的赵匡胤及其手下智囊群体呢?
或许赵匡胤对此真的不知不晓,都是那“半部《论语》治天,下”的赵普先生的随意之笔?只有天知道!
赵匡胤似乎对这一切不闻不问。他在各营寨安扎住宿之后,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召集众将议事,他喝了几杯酒之后,便在微醉之中步入梦乡了。那些赵匡胤的亲信及将领们可没有如此安稳,年轻的将领们聚在一处,都指挥领江宁节度使高怀德说:“幼主新立,未能亲政,我们血战疆场,为国效力又有谁知晓?不如顺天应人,先立点检赵匡胤为天子,然后再北征契丹,不知大家以为如何?”众人都一致赞成。
都押衙李处耘忙将此事报告给赵匡胤之弟赵匡义,他们又赶紧找赵匡胤的智囊书记赵普商议。此时高怀德等众将士已来到赵普帐中,纷纷要求拥立赵匡胤为天子,赵匡义赵普二人见大家喧闹不已,恐生变故,他们先劝众将士听从朝廷命令,打败敌寇之后再议。众人不服并表示如果不立赵匡胤为天子,六军不再前进一步。这其中以高怀德的部将叫嚷最凶。
赵普见群情激愤,势不可挡,便站在帐中严肃地对大家说:“改朝换代、天子易姓虽说是天命所在,但实在是人心所向。此事我与各位看法基本一致,但目前外敌在前,一定要注意不使民心紊乱,尤其是都城的人心和社会秩序必保安宁,如果我们兵变回京后,剽劫抢掠惹得鸡犬不宁,人心惶惶,兵变必败无疑。如果四方安定,人心归赵,则各位也可以长保富贵了,所以请大家一定要严守军纪,待天明之后,我们再拥立点检不迟。”众人见他考虑周全,深为叹服。赵匡义与赵普偕同诸位将领,步出营帐,安排布置,稳定军心,在赵匡胤大帐四周,布置亲信兵将,值勤站岗。又派亲兵头目郭廷斌星夜奔驰,策马回京,向赵匡胤亲信殿前都指挥使石守信、殿前都虞侯王审琦报告发动兵变的消息,以便里应外合,警戒京师,防止政敌反抗。
赵普是赵匡胤身边比赵光义还亲近的人,是点检的军师,他把事情说得如此直白坦露,思考得如此细致周到,是不可能不事先奏请赵匡胤首肯的。如果赵匡胤事先知道并且亲自决策,那么所谓“千秋疑案”就不过是一场精心安排而且演出成功的一幕戏剧了。我们只能这样来推断千年以前这幕戏剧的幕后功夫。
东方欲晓,远处村庄里鸡犬相闻。寒冷的朔风中,陈桥驿军营那“赵”字的大旗之下,将士们刀甲鲜明,队列整齐,高声呼喊:“愿拥立点检为天子。”赵匡胤从梦中惊醒,问外面何事喧哗?赵匡义赵普入帐,尚未开口,众将士已拥入帐中,石守信等人将一件黄袍披在他的身上,诸将士一齐跪拜,并高呼万岁。赵匡胤说:“事情如此重大,怎能仓促行事,况且我受周主(柴进)之恩深厚,正无以报恩,怎能做出不忠不义之事。”政治野心家往往会说出几句假惺惺的“面子话”,以前的曹丕、杨坚、朱温等人已做出榜样,赵匡胤此时不过鹦鹉学舌而已。
众人将赵匡胤拥扶到马上,要求立即回师东京坐龙廷。赵匡胤见大事即将告成,严肃地对众将士说;“你们为了自己的富贵把我立为天子,我非常明白这其中的缘故,也非常理解你们。那么,从现在起,大家都要听从我的指挥,否则,我不能当这个皇帝。”
赵普赵光义等人见赵匡胤口气松动,愿意当皇帝,又进前一步高声说道:“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昨日上天已有征兆,兄长不是经常念起襄阳高僧的偈语么?‘两日重光,囊木应谶’,如今都已应验,您就顺天应人,早回东京登基吧。”
赵匡胤临行前,又与将士们约法三章:太后与幼主,我们当北面事之,永远尊重与保护,不得有半点伤害侵凌。朝中各位大臣都是我的同僚也不得杀害侵扰。朝廷的府库和百姓之家也不得抢掠。从命者有厚赏,违令者格杀勿论,并罪及全家。众将士都表示坚决拥护。
陈桥驿奏响了惊天动地的鼓乐,将士们燃放起震耳欲聋的鞭炮。旌旗飘动,盔甲鲜明;战马啸啸,引颈长嘶;将士振奋,挥戈待命。赵匡胤一声令下,大军回师东京。
与此同时,赵匡胤也派亲信潘美和楚昭辅带亲信骑兵先行。潘美通知朝中宰相及各大臣,楚昭辅去安顿赵匡胤的家人。
潘美闯入宫廷,此时正是早朝,满朝文武及符后闻此突变,不禁大惊失色。符太后满脸怒气对宰相范质说:“你们举荐赵匡胤领兵御敌,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变故?”范质紧紧抓住另一宰相王溥的手腕,又恨又急地说:“仓促遣将,竟致如此,都是我们的罪过呀!如今可怎么办呢?”王溥的手腕几乎被范质掐出血来,呆立无语,不知所措。正当此时,侍卫司副指挥使韩通从百官队中挺身而出,高声说道:“乱军即将进城,我要组织禁军在各城门抵抗,二位相爷赶快请示太后,令各地军队赶赴京城勤王护驾。”
韩通尚未回到家中,赵匡胤的先头部队已经入城,东京城各门的防卫及战略要地已在石守信、王审琦的控制之下,侍卫军的部分将士在昨天夜里已被收买和策反。赵氏集团的先头部队王彦升率铁骑入城,其任务就是寻找侍卫司统领韩通,在韩通刚刚迈入家门之际,被王彦飞马赶上,刀劈于家门之前。
赵匡胤率军入城,果然纪律严明,秋毫无犯,秩序井然。不一会,将士把宰相范质、王溥押到,赵匡胤走下台阶,呜咽流涕地说:“我受世宗厚恩未报,如今被军将胁迫,有负天皇,不知如何是好。请二位宰相给拿个主意。”兵临城下,木已成舟,已成阶下之囚的范王二人哪敢给即将当皇帝的赵匡胤“拿主意”!他二人的小命还在人家手中攥着,再说,韩通之死已经给了他们“主意”。二人尚未答话,身后将士喝道:“我们已立点检为天子,你们还不跪拜!”
范王二位口呼万岁跪拜之后,便领旨召集文武百官,入朝“议事”。那事还用得着“议”么?
黄昏时分,百官齐集崇元殿,按部就班。赵普、石守信等拥护赵匡胤从容受禅,符太后及幼主在惊恐无奈中退去,正当因无禅位诏书而着急的时候,翰林承旨陶谷从衣袖中不慌不忙地掏出一纸黄绫,面色欣然地说:“制书已成。”
于是,兵部尚书窦仪宣读制诏,宣徽使扶赵匡胤登崇文殿北面拜受,加衮冕,于是百官朝贺,三拜九叩,万岁万岁万万岁。一个新皇帝诞生了,一个新王朝诞生了。一切都显得那么偶然仓促,一切又都那么从容必然。真可谓煞费苦心,真可谓绵里藏针。
由于赵匡胤此前职位是领归德军节度使,归德军春秋时属宋国,因此赵匡胤继位后改国号为“宋”,庙号宋太祖。从此,开始了赵宋300余年的历史,这一年赵匡胤34岁。
陈桥兵变不过是五代十国时期又一次偶然的军将废主的兵变,但赵做得精巧,细密,简直可以说是天衣无缝,滴水不漏。
这是一曲蕴寓多年精心策划与指挥的政变交响诗,在充满杀机与血腥的真实意义表面,竟飘荡着偶然与仓促乃至祥和的音符,以至上千年来,不少人一直以为赵匡胤是在事起仓促、被迫无奈中当了天子的。真是做了婊子又立了牌坊,这才是那个时代杰出的高明的“政治家”,
陈桥兵变基本上是和平兵变,没有喋血宫门,尸横遍野,更没有烽烟弥漫,举国兵连祸结。没有遇到抵抗,自然是兵权、实力等绝对优势的震慑,但从运作的方式中可以看出决策者的谋划水平和政治远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