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慕阳不搭理他,尹济也没觉得奇怪,直到走到她面前,她依然一动不动,甚至眼皮都没有抬起来一下,他才察觉出了不同寻常。
他收起了那副惬意的样子,在阮慕阳对面坐下,端详着她。之前一路的折腾让她的身子还很虚,现在虽然能下地了可是气色还是没有从前好,本来就小的脸瘦了一圈后看上去只有巴掌大。目光落在她微微抿起的唇上,尹济眼珠子动了动,问道:“张夫人这是怎么了?是下官有何处得罪了?”
混迹官场的人没有一个不会察言观色的。他自然看得出阮慕阳现在的态度是对他不满。
“尹大人今日去了哪里?”阮慕阳的声音响起。
尹济挑了挑眉毛,故作得意地问道:“张夫人是吃醋了?”
他这番话换来的是阮慕阳一个冰冷的目光。
尹济讪讪地笑了笑答道:“裘家的七小姐邀下官听戏,不得不去。”从她带着冰冷的语气之中能够看出她很生气,可是他可以确定绝不是争风吃醋。若是她能因为这事儿争风吃醋,那就不是他认识的她了。
阮慕阳被他这话气笑了:“不得不去?是人家将刀架在你脖子上让你去了?”
尹济摸了摸后颈道:“那倒没有。”
“你可知那金陵知府做了多少鱼肉百姓伤天害理的事情?将年轻的灾民抓去修堤坝,却将他们的父母妻儿驱逐,连一个容身之地都不给他们。还有这金陵城中的大夫和药材被垄断,明明是最需要药材和救治的时候,那些商户却坐地起价。而这些人的背后都是金陵织造裘家。”阮慕阳带着冷意的声音咄咄逼人,“而你呢?身为圣上亲自派遣的巡查,却坐视不管,还去与裘家的小姐听戏?”
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尹济终于明白了阮慕阳怒气的来源了。
想起之前遇到的官差,和一路上的见闻,阮慕阳越来越生气。
这时,尹济平静地道:“裘家是太后的娘家。”
这无异于是火上浇油。
“所以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狼狈为奸?”阮慕阳质问道。
尹济否认道:“我没有与他们串通一气。金陵城的水比你我想象的都要深。”
没有串通一气就好了?
阮慕阳看着尹济,紧紧地皱着眉:“现在依旧有很多灾民在修堤坝、被驱逐,而你身为巡查却选择不作为,就是助纣为虐。”她只想狠狠骂醒他。
“要论水深,这金陵城的水能有皇宫之中的水深?当初那样算计谢昭的时候也没见你觉得水深,现在倒是怕了?你当官就是这样只顾争权夺势却不顾及眼下百姓死活的吗?那你与洛阶有什么区别!”阮慕阳的声音越来越冷,“你居然连这样的大是大非都分不清!”
尹济被骂得回不过神来。
他都记不清多久没有被人这样狠狠地教训过了。
阮慕阳骂过之后情绪激动,像是耗费了许多力气一样,竟然有些喘。
尹济看了看她,提醒道:“你现在有身孕,不宜太过激动。”
“你——”阮慕阳气得柳眉倒竖,“当初在扬州城外我便不该救你,那样朝中现在就能少一个这样的官!”
这骂得太狠了,尹济挑了挑眉毛:“张夫人这是想杀了下官吗?”
杀他?
阮慕阳觉得他的态度丝毫没有认错的样子,依然无动于衷,气得心口都疼了:“不用我动手,很快灾民们就会对你除之而后快。”活了两辈子,性子沉静还是大家闺秀的她从来没有生出过想要亲自动手打醒一个人的想法,但是现在有了。
看着阮慕阳气得脸都白了,尹济终于叹了口气说了句交心的话:“如今朝中上下都知道我是太后的人,这裘家又是太后的娘家——”
见阮慕阳的目光像刀子一样,脸色比刚刚又白了一些,他立即道:“你先别激动,我还没有说完。我这份差事吃力不讨好,是张阁老举荐的我。若是我整顿了金陵得罪了裘家,太后便不会再信任重用我,没了太后作为依靠,张阁老那边对我恐怕——”
尹济没有将这句话说完,这句“恐怕”之后要表达的意思他们心知肚明。他又道:“况且现在太后垂帘听政,只要太后不倒,裘家便不会倒。以我的能力,即便再加上一个你,也无法短期内将裘家扳倒。况且他们的根基在金陵,我们的却不在。”
阮慕阳的心绪慢慢平息。他所说的确实句句在理。
她皱着眉道:“裘太后毕竟是女子,还是外姓,垂帘听政已经引起了民间许多人的不满。这光华终究是姓谢的天下,你倚靠太后并不是长久之计。”
尹济笑了笑:“我还没说完。所以我并不是真的想倚靠太后。”
那他还能倚靠谁?阮慕阳想了想,道:“圣上?”
“正是。”尹济的目光之中带着赞赏。
阮慕阳的颜色缓和了一些,问:“既然如此,你更不该不作为。”
尹济笑了笑,问:“谁说我不作为了?我已经修书派人送去扬州,让扬州的药铺准备好药材运过来了,再过几天扬州的药商来了就能打破现在的垄断了。别忘了我家是做药材生意的。”
听到他这么说,阮慕阳忽然有种自己当初没有救错人的欣慰。
“不过圣上还未亲政,我若是公然与裘家对抗,惹恼了皇后,到时候恐怕难以自保。”尹济到底还是要为自身考虑的。
他有这些顾忌,不敢贸然有所动作也似无可厚非的。
可是阮慕阳无法对灾民坐视不理。她看着台面出神,目光晦暗。
尹济似乎也在思考着什么,没有说话。
忽然,阮慕阳的手指在台面上敲了一下,抬起眼说:“我保你。”
她说的十分坚定,乍然响起的声音让尹济的灵台像是被击中了一样,带着几分意外看着她。
随后,只听阮慕阳说道:“我保你。我让腹中的孩子认你做干爹,到你与裘太后反目的时候,他必不会为难你,还会在紧要的关头保你。”这个“他”指的是张安夷。
且不说让张安夷帮他,只要让张安夷在那时候袖手旁观,以尹济的能力便没那么容易受到裘太后的迫害。
“你——”尹济十分惊讶,那双总是显得很轻佻的眼睛里隐隐的有什么在涌动着,但随即就消失了。
因为以前在扬州尹家的经历,使得他的性子慢慢变得凉薄,性子也变得内敛,他擅长将所有的情绪掩藏在心底,所以要表现出来还是十分别扭的。
“张夫人可知我与张阁老的恩怨是因为什么?”尹济问道。
张安夷自从知道阮慕阳在暗中所做的一切之后就知道她与尹济之间的来往。所以还用问?
阮慕阳并不愿去回答他这个问题,岔开了话题:“怎么样?现在尹大人还有什么顾忌?”
尹济笑着摇了摇头,说道:“以你我之力扳倒裘家是不可能的,不过能让让裘家脱一层皮。”他说得十分自信。
“那就先让裘家脱一层皮,还灾民一个公道。”
“好。”
夜色寂静,江水呼啸,金陵许久不见月现。
因为照顾到阮慕阳身子未痊愈还怀了身孕,尹济并未具体与她商谈,而是之后就离开让她休息了。
离开的时候,尹济正好碰到了二水。看到她眼中的敌意,尹济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回头对阮慕阳道:“你新收的丫环虽然没规矩了一些,但是还算有趣。”
乌云已经笼罩了江淮一带将近一个月了,山雨欲来之势隐藏在了阴沉的天空之下,在淅淅沥沥的雨中,金陵这汪深水终将被搅动。
有了身孕之后阮慕阳睡得比以前多了。往常她没有睡懒觉的习惯,现在却几乎日日都要睡倒快巳时才醒。昨晚尹济离开后没多久,合月便回来了。想知道金陵的情形,阮慕阳忍着困意听他禀报完才睡。
她对现在的金陵终于有了个大概的了解。不仅如此,合月还提醒说让阮慕阳不要表明自己的身份,唯恐裘家对她不利。
尹济到了快午时才来找她。
他们的计策还未商量过。
可谁知尹济刚刚坐下来,他身边的小厮就前来说,裘家的小姐找上门来了。
只不过来的不是昨日跟尹济一起去听戏的七小姐,而是六小姐。
“看来尹大人惹了不少桃花债。”阮慕阳笑着打趣。
“公子,裘六小姐已经朝这里来了,要不要拦住她?”
尹济满脸轻佻地说:“怎么能拦着人家小姐?况且她来恐怕不仅仅是来找我的。”说着,他看向阮慕阳。
尹济从客栈中抱回了一个女人的事情早就在金陵的几个官员之中传遍。阮慕阳醒过来之后便让合月安排了人手看管着,不让任何其他的下人靠近,显得很神秘。
阮慕阳会意,对珐琅说道:“将我的面纱拿来。”
昨日跟尹济去听戏的裘七小姐是嫡出的小姐,也是太后的亲妹妹,而这个裘六小姐,则是庶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