珐琅的话音落下,尹济脸色便是一变,什么具体的都没多问,而是问:“你家夫人现在在哪?”
“在客栈!”
那两个官差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见尹济要走,下意识地阻拦道:“尹大人——”他们家知府大人可吩咐过不能让他在城中乱走的。
“让开。”尹济不耐烦地说道。
他没有理会那官差,叫珐琅坐上了马车,随后马车飞快地行驶向珐琅所指的客栈。
“怎么回事,你家夫人怎么会在金陵?”尹济神色凝重地问。
这其中太过复杂,珐琅也没有说,而是说道:“我家夫人都病了好几天了,这几日一直醒醒睡睡的。我也是迫于无奈才来拦尹大人的马车的,先前尹大人进城的时候我便去拦过,可是大人没听见。”
尹济回想了一下,那时候隐约似乎是听到有人在喊他。
他只当是灾民。
很快,马车便到了客栈外。
“就是这里!”珐琅率先下了马车。
客栈之中,阮慕阳依旧昏睡,二水坐在床边,心中慌张不已。从昨夜开始,阮慕阳便开始发热了。
二水照顾了一天,阮慕阳额头上的温度始终没有褪下去的意思。“夫人,夫人,你醒醒呀。”害怕自己被救了就又要流落街头,二水满脸忧色,都快要哭出来了。
忽然,客栈的房门被打开了。
看到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走进来,二水先是吓了一跳,随后看到了他身后的珐琅才松了口气。
“珐琅姐姐——”二水想问这个年轻男子是谁,可是看到珐琅朝她摇了摇头,便闭上了嘴站到了一边。
第一次进阮慕阳的房间,还看见她躺在床上,见她闭着眼睛昏睡着,尹济一点旖旎的心思都没了。他伸手碰了碰阮慕阳的额头,发现烫得吓得,眉头皱得更紧,试探地叫道:“张夫人?”
阮慕阳自然是听不到,也回答不了他的。
“夫人是昨夜开始烧的。”珐琅说道。
“为何不叫大夫?”尹济的声音之中带着着急。可随即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也没等珐琅回答,弯下身子一把将阮慕阳连带着被子横抱起说道:“去我住的别院。”
二水看得目瞪口呆。
这男人是谁?
难不成是夫人的夫君?
珐琅看着尹济逾矩地将阮慕阳抱了起来,下意识地张了张口想要提醒,可是到嘴边的话又被咽了下去。
将人抱出了房间,尹济对着一个小厮道:“去,请大夫!就说是我要请。”
“是,公子。”
金陵知府派来的官差看着尹济从客栈的房间里抱出了一个女人,神色讶异。尹济走过他们身边的时候,他们下意识想要看一看被裹在被子里的女人长什么样,却被尹济冷冷的一个眼神瞪了过去,蓦地颤栗了一下,回过神来之后更是心有余悸。
要不了多久,尹济去客栈抱了个女人的消息便会传到金陵知府郑碌耳中。
珐琅拉了拉还站在原地发愣的二水道:“走,跟上。”
尹济在金陵城之中的住处是金陵知府郑碌特别安排的,位置很好,周围很安静。既然是郑碌安排的别院,那么里面郑碌的人更是不少了。
回到别院之中,下了马车,尹济便径直将阮慕阳抱去了自己的屋子,一路上不假他人之手。
跟在后面的珐琅眼皮跳了跳,立即拉着还在四处张望的二水紧紧地跟上。
没过多久,大夫来了。
阮慕阳悠悠转醒的时候已经是很晚了。先看了看床帐,又看了看四周,她发现这个地方十分陌生,并不是在客栈之中。
“夫人!您终于醒了!”珐琅带着欣喜的声音响起。
阮慕阳寻着声音看到了在床边的珐琅,开口喉咙依然发疼:“珐琅,这是在哪?”
“夫人,这是尹大人的住处。”珐琅探了探阮慕阳的额头,高兴地说道,“夫人,您的烧终于退了。”
原来是尹济回来了,怪不得。阮慕阳点了点头,随后发现头饰不像之前那么昏了。
这时,珐琅抓住了阮慕阳的手,激动到颤抖,说道:“夫人,大夫说您有喜了,两个多月了。”阮慕阳的汤药一直是她在准备,她知道她家夫人始终想有一个孩子,现在终于有了。
“什么?”阮慕阳愣了愣。
随后,她苍白的脸色像是因为激动慢慢红了起来,眼前也模糊了起来。“珐琅,你说的是真的吗?”她一边问着,一边伸出另一只手去摸自己的肚子,眼泪从眼眶之中流了下来,弄湿了枕巾。
“真的!夫人!”珐琅抹着眼泪说道,“不信你问二水。”
阮慕阳忽然紧张地问:“那大夫有没有说胎儿怎么样?”这孩子是在元帝继位前就有的。经历了一场危险之极的政斗之后,从京城到沧州,从沧州道金陵,流寇的出没,孙振的追杀、官府的通缉、还有连绵的大雨,无不是惊心动魄,竟让她都没注意到自己的身子。
想起当时张安夷误会她后来一直喝的也是避子汤的样子,阮慕阳心中发疼。
如今终于能跟他有个孩子了,赵氏和阮中令不用再提她操心了,她也可以面对老尚书和老夫人,不会再觉得愧疚不安了。
珐琅露出了个笑容说:“大夫说夫人受了风寒,又因为奔波劳累身子弱,只要好好调养,腹中的孩子就不会有事。”
阮慕阳松了口气。
不会有事就好。好不容易怀了身孕,走过了之前这么多艰苦,若是没了,她大概永远不会原谅自己,也不会原谅张安夷。
这个孩子来得太不是时候,也太是时候了。
站在一旁的二水忽然跪了下来。
膝盖磕到地上,“噗通”一声非常清晰。
“你这是做什么?”阮慕阳问。
珐琅也是一脸莫名。
二水恭敬地给阮慕阳磕了个头,说道:“夫人,二水是几世修来的福分才跟了夫人。先前二水什么也不知道,不知道夫人是京城里派来巡视的大官的夫人,有冲撞夫人的地方还请夫人原谅。”
阮慕阳愣了愣道:“你先起来。”
珐琅过去拉她起来,语气之中有几分无奈说道:“我同你说过了多少次了,咱们夫人并不是尹大人的夫人。”
二水点头道:“我知道,我知道。先前夫人不也隐瞒着身份吗?”
珐琅沉默了一下:“你这孩子怎么说不通呢?”
阮慕阳好笑地看着二水说:“二水,我与尹大人只是相识而已。”她并不是知道自己是如何来到这别院之中的,也不知自己现在睡的屋子是谁的。
二水半信半疑。
就在这时,房外传来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尹大人。”珐琅和二水站到了一旁。
穿着一身常服走过来的的尹济活脱脱像个贵公子。看到阮慕阳醒了,他勾了勾唇:“醒了?”语气十分柔和。
阮慕阳点了点头:“多谢。”
“醒了就好。”说着,尹济对珐琅和二水说道,“你们先下去吧,我与你们夫人有话要说。”
珐琅犹豫着不太想走。
阮慕阳看出了她的但系,说道:“珐琅,你先去门口守着吧。”
珐琅想了想,他们夫人都有身孕了应该不会有什么事,便点了点头带着二水出去了。
房中一下子只剩下阮慕阳和尹济两人。尹济的目光落在阮慕阳苍白的脸上,带着惯有的轻佻。
头一回躺着跟除张安夷之外的男子对视,阮慕阳觉得十分不自在且太过不符合规矩,便想要坐起来。
她似乎比在京中时瘦了一圈儿,整个人柔弱得仿佛放进大雨里就会被冲碎一般,尹济伸手便想要去扶她一把。
看到他的手伸过来,阮慕阳瞪了他一眼。
“只是瞧着你行动不便想帮你一帮。”尹济收回手讪讪地笑了笑,“要不要我叫珐琅进来帮你?”
人虽然消瘦虚弱,可是那一眼瞪过来的气势,跟以前一样,一点都没有变。
“不用。”阮慕阳好不容易坐起来,倚在了床头。因为身子虚弱,消耗了不少气力,她此刻有些气喘。
急促的呼吸仿佛就在耳边一样,看着那苍白的脸因为用力微微泛起了红晕,白里透红,尹济不由自主地就顺着那脸上柔和的曲线看了下去……
察觉到冷然的视线,他立即收回了目光,也不心虚,笑着转移话题说:“你怎么来了金陵?还是这个时候。”
没办法,他们从前哪一回见面不是保持着距离,她一副端庄不可亵渎的样子?头一回见着她因为生病显得柔弱、卸下了那高不可攀的模样,他是个男人,怎么可能不意马心猿?
“一言难尽,我有四个护卫被金陵知府带走去修堤坝了,还要麻烦你帮忙找回来。”
见她还是那副样子,不肯多说,尹济便点了点头说:“这自然是小事一桩。张夫人是特意来金陵找下官的吧?”这一天他的心情起起落落,现在格外的好。
阮慕阳没有否认,也没有去看他就像条狐狸一条,尾巴都要翘上天的样子,说道:“算是吧。我在山东的时候听说你被派来巡查。这金陵知府当真是目无王法、丧尽天良。”
尹济眼中闪过异样,什么也没说,只是问:“这金陵知府得罪你了?”说来也奇怪,阮慕阳似乎特别敏感,只要他起了别的心思,目光移到不该看的地方就会被她发现,然后被她带着警告瞪回来。
想起被抓走的老弱妇孺,想起来珐琅连大夫都请不到,阮慕阳心中十分沉重。
这金陵知府得罪的可不止她一个。
“你奉旨来巡查的,不会不知道金陵知府都做了些什么吧?”阮慕阳问。
“自然是知道的。”尹济笑了笑随后又道,“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在金陵遇到张夫人甚至奇异,实在好奇张夫人经历了些什么,为何会离开京城。正是多雨的时候,张阁老竟然放心你离开京城,就连怀了身孕都不知道。”
说到这里,他轻佻的语气之中隐隐地带着几分不满。
“可是因为张阁老知道了你瞒着他做的那些事情?”他问。
阮慕阳忽略了心中的失落,没有反对。
大约是经历了这么多艰险,终于安全了下来,心中放松了许多,她开口道:“原本我是去沧州赴宴的,然后遇上了沧州知府孙振的儿子孙浩游……”简单地将如何辗转到金陵说了一遍,现在回顾之前那些,已经没什么太深的感触了。
尹济听着听着却是眉头越皱越深:“江南一带的水一点都不比沧州的浅,尤其是金陵。金陵知府上面还有金陵织造,那是太后的娘家。待你身子好一些,水褪下去之后,我便通知京城的人来接你。”
不知不觉地,阮慕阳不再疏离地叫尹济“尹大人”,尹济也不故意端着腔叫她一声“张夫人”。
阮慕阳点了点头。
察觉到尹济的目光不知多少回扫向不该看的地方,她正好有些困了,便道:“时候不早了,你可以离开了。”
原本意识到她累了是打算走的尹济听到她这样疏离的话,一下子不愿意走了。他坐定着没动,勾唇轻佻一笑说:“张夫人,您现在住的是下官的屋子,身下睡着的是下官的床啊。”
阮慕阳仔细一看,才发现这房中的陈设却是透着一股男子气,屋子的大小似乎也不像是客房。
一个已婚的妇人怎么能睡别的男子的房中?
她的脸霎时红了起来,十分气恼。
见阮慕阳似乎要下来,尹济立即道:“这屋子就我先前来金陵的时候睡了一晚,之后便去了平江许多日,今天刚回来。大夫说你得好好休养几日才能下床,不然对腹中胎儿不好。”
听他这么说,阮慕阳才停了下来。
她的身子本就弱,一番折腾又是喘个不停。
看见阮慕阳看着枕头被子皱起了眉,尹济有种自己被嫌弃了的感觉,十分没面子,嘴角一抽,道:“这枕头被子下人们肯定换过了。”
到这时候阮慕阳已经反应过来尹济先前说那些话是故意的,没给他好脸色看,冷着声音说:“你还不走?”
脾气真是一点没变。
“下官告退。”
尹济离开后,珐琅端着药进屋。喝过药之后,阮慕阳便睡下了。
当晚,尹济急不可耐地去了客栈,随后抱回来一个女子的事情便传到了金陵知府郑碌那边,随后传到了金陵织造裘家。
如今的金陵织造,也就是裘皇后的父亲裘然深邃的眼睛之中露出了笑意。他的手指一边敲击着椅子的把手,一边说道:“原来这个尹济不喜欢金钱,喜欢的是女色。原先老夫还觉得此人狡诈,深不可测,太后娘娘重用他恐有不妥,最后深受其害。如今看来,只要他有欲念,就好掌握了。”
郑碌笑着附和道:“裘大人说的是,下官明日便去寻几个姿色与才情皆名冠秦淮的女子。”上面来金陵的官员,无论是在朝中混了十几年的老油条,还是年轻才俊,没有一个能抵挡得了秦淮名艳的。等他们醉在了温柔乡之中,到时候自然他们想让他们回京禀报什么,他们就禀报什么了。
“不必。”裘然打断了郑碌,眼中闪过精光,道,“老夫自有安排。”
“是,那下官便听裘大人的。”
第二日傍晚,合月他们就回来了。
大夫来看过吃了药之后,阮慕阳的烧就没有再上来过,又睡了两天,终于好多了。第三日的时候,她的身子已经有力气了。让珐琅挂上了帘子后,她让合月他们进来了。
一进来,合月他们便跪了下来:“属下无能,若是夫人有个三长两短,属下无法与二爷交代,只能以死谢罪了。”回来之后,珐琅将他们离开后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合月。
“起来吧,我已经没什么事了。”阮慕阳问道,“你们去修堤坝可遇到什么事?那些官差有没有为难你们?”
合月他们都会武,身体强壮,去河边趟趟水搬搬东西对他们来说不在话下。可是那几日所看到的让他们无法忘怀。
“夫人,金陵的官府串通一气,罪大恶极。大批的灾民涌入金陵,郑碌非但不去管,反而为了应付巡查,放着城中年轻力壮的人不用,让那些饭都吃不饱还生着病的灾民去修堤坝。”想到好几个白天还跟他说着话,下午就被横着抬走的灾民,即便是合月这样见多了生死的人都红了眼睛。
阮慕阳心下怆然。“这个金陵知府实在过分。”
她可以在政斗之中算计别人的性命,却看不得底层本就尝尽了疾苦的百姓再受到伤害。
“夫人,属下这就传信给二爷,早日护送夫人回京城。”
合月的话音刚落下,就有脚步声传来。
“两江一带的路大部分都被水淹了不好走,你们夫人身子还未痊愈,腹中还有胎儿,这时候恐怕不合适回京。”尹济走了进来。
合月跟尹济的目光对上,十分警惕。
有些事情阮慕阳想不到,他却是能想到的。
在这金陵,最大的便是金陵织造裘家,也就是太后的娘家。金陵知府敢这么做是因为背后有裘家,而尹济,本来就是太后的人,他们自然是沆瀣一气,巡查也就是做做样子。还有,他们家二爷跟裘太后实际上是不容的。
裘家想必更加是想除掉他们家二爷这个阻碍裘家成为最大外戚的绊脚石。
想到这里,合月的眼中更是带着敌意。
尹济也不搭理他,而是看向帘子后面的阮慕阳问:“张夫人的身子可好些了?”说着,他便要撩开帘子走进去。
合月拦住了他说:“多谢尹大人关心。”
避嫌还是要避的,况且这几日尹济确实轻佻,越来越得寸进尺了,阮慕阳没有阻止合月。她隔着帘子对尹济道:“多谢尹大人关心。”
随后她又对合月说:“现在的路不好走,水没退下随时可能有危险,还是再过上一阵,水下去了,我身子好些再走吧。”好不容易有了孩子,自然是要稳妥些的。
又养了几日,阮慕阳终于可以下床了走动了。
刚好这一日的雨停了。
由珐琅和二水扶着,阮慕阳出了屋子在院子里走动了一下,才发现这座别院格外精致。
“雨终于停了,堤坝那边也有了缓和的机会。”阮慕阳感叹道。
这时二水忽然冷哼了一声。
“怎么了?”阮慕阳问。
二水抿着唇又不肯说,只是道:“那个尹大人根本不是个好官!”
阮慕阳疑惑地看向珐琅。
珐琅叹了口气说:“夫人,听说今日裘家的七小姐约了尹大人听戏去了。”
阮慕阳挑高了眉毛。
听戏?
金陵城之中的积弊那么多,她还以为他是趁着这个时候去处理问题了,竟然有闲情雅致去听戏?“那裘家的七小姐可是太后娘娘的妹妹?”阮慕阳问。
珐琅点了点头。
这时,二水闷闷地嘀咕道:“金陵知府跟裘家狼狈为奸,现在尹大人也跟他们狼狈为奸了。”她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这些话多半是听过来的。
可是她的话也提醒了阮慕阳。
这金陵之中最大权力最大的便是裘家,裘家是太后的娘家,而尹济是太后的人。她本以为他回到金陵之后会彻查这些事情,可如今却不确定了。他真的会彻查吗?
顿时没有了赏景的闲情逸致,阮慕阳道:“帮我把合月叫来。”
没一会儿,合月就来了。
“合月,你替我去查一查这金陵城世家贵族之间的关系,尤其是裘家到底有多少势力,到时候结合你原先知道的一同告诉我。”此时的阮慕阳又变成了在沧州流寇来袭那一夜时果断的样子了。
合月愣了愣。他本想提醒阮慕阳注意身子,可是去查裘家也一直是他想做的事情。
“夫人注意身子,属下这就去查。”
合月离开后,阮慕阳便一言不发地沉思着。
傍晚的时候,尹济从外面回来。听人说阮慕阳已经能下地了,便哼着小曲儿来看她。看到阮慕阳端庄地坐在桌前,侧边的脸对着门,面色在跳动的烛火下看不清晰,他没有察觉到异样,勾了勾唇问:“听说张夫人的身子好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