纲吉他们运气不错,一路上没有遇上暴风雪等恶劣天气的阻挠,所以非常顺利地到了日本。
直到下了飞机,纲吉才看到头顶灰白色的天空飘下了点点细碎的雪花。
就像是,这片久违的土地特意为迎接他们的到来而准备的礼物。
几个人分批上了几辆不同的车,然后一同驶向同一处目的地。
偏首望向窗外,纲吉看着一片片熟悉又陌生的建筑物在自己的视线中重现又消失。
不自觉间,他的嘴角已泛起一丝微笑。
这座城市,是他与同伴们相遇,相识,相知的地方,铭刻了数不清的难忘的美好回忆,也记载了他从一个废柴成长为彭格列十代首领的辛酸史。
他突然想起当年——启程去意大利的前一天——他独自一个人默默地在这座城市里漫无目的地走了一天。
有好多好多每天都会路过的无比熟悉的地方,也有好多好多从未去过的陌生的地方。
他就那样,恋恋不舍地走着,像是想在最后将自己的脚印留在每一寸土地上。
——真是……令人怀念呢。那样执着又稚嫩的自己。
低头望着自己张开的手掌,细密的纹路在黄晕的灯下泛着淡淡的光。
这么多年了,这双手签署过多少决定他人生死的文件,沾染了多少甜腻粘稠的鲜血。
掌心的温暖依旧,可是那挥之不去的寒意已经深深地沁入了心底。
——已经,回不去了呢。很多,很多事。
车窗外缤纷陆离的灯光掠过纲吉的脸,将他写满复杂情绪的面容隐入阴影之中。
不知为何,一到这样的冬季,特别是一踏上日本的土地,他的思绪就很乱很乱。
无数曾以为已被自己埋葬的记忆密密麻麻地交织成网,抽痛着每一根神经。
干冷的空气。连呼吸都是痛的。
——十年吗?已经过了那么久了吗?
——这一路走来,究竟是谁曾经说过,会一直站在他的身后呢。
是谁呢。
***
那一天的太阳明媚得耀眼。
透过琉璃窗的阳光被折射成七彩的光束,静静地洒落在气氛庄严肃穆的教堂内。
穿上了拘谨约束的黑色西装,走上颜色刺目的红地毯,望着那向自己敞开大门的金碧辉煌的大厅,以及道路两旁黑压压的人群——那些表情不同身形各异的来自各个黑手党家族的人物。
纲吉咽了口唾沫,他知道此时自己已经无法回头了。
好在,同伴们一直都在自己身后,这样他也不至于害怕得临阵脱逃。
“云雀那家伙还没来呢,要等他吗?”了平有些犹豫地问道。
纲吉怔了一下,望了望四周,果然还是没看到那抹孤傲的身影。
“真是的!偏偏在这种时候给十代目添乱!”狱寺愤愤不平地咬了咬牙。
“没事的。”纲吉出声,打断了他们的话,他深吸了口气,说道。
“云雀学长……他会来的。”
——他一定会来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自信是从哪儿来的。
“所以,没事的。我们先进去吧。”说着,纲吉转过身,重新面对那条即将改变自己人生轨迹的道路。
迈出第一步,倒也没自己想象中那么难。
于是,他就这样一步一步,一步又一步地向前走去。
九代目站在道路的尽头,苍老的面容透出严肃认真的神色,他手中捧着一个精致的盒子。
罪与罚。
那是彭格列首领的见证。那样一个小小的瓶子却积淀了如此厚重的历史。
望见纲吉稳步走来的身影,九代目的眼中染上一丝欣慰与释然。
很快,他就要将这个庞大的家族传给下一任彭格列首领,完成自己最后的使命。
突然,一声不屑的嗤笑打破了肃穆的死寂。
“什么啊?那就是所谓的彭格列十代目?看上去弱得不行啊!果然彭格列到了这一代已经没落了,连个像样点的首领候选人都没有!”
纲吉一怔,循声望去,看见一个高大强壮的彪形大汉正挑衅地看着他。
他知道那个人。他是尼洛家族的首领——贝克。
尼洛家族本就在亚洲拥有强大的实力。自从被新一任首领接手以来,一直以增强武装力量和扩张势力范围作为自己近年来发展的主要目标,其崛起速度之快令其他家族倍感担忧。
他们的目标大概是超越彭格列家族成为黑手党界的龙头,目前虽还不敢直接与之对抗,但居然敢在继承仪式上对彭格列十代目出言不逊,可见其气焰之嚣张。
“你这混蛋说什么?!”狱寺立刻火冒三丈,伸手就抽出了几支炸弹。
“哼,那就是所谓的守护者?都不过是一群沉不住气的小鬼罢了!”贝克轻蔑地冷哼一声。
似是受到鼓动,贝克身后的家族成员们也纷纷笑起来,笑声放肆而刺耳。
原本安静的大厅此刻有些躁动起来,纲吉也尴尬地站在原地。
“可恶!让我来收拾你……”狱寺正准备上前迎战却被纲吉挡下。
“狱寺君……算了。”纲吉动作轻微地摇了摇头,紧紧地咬住了泛白的下唇。
他不想在这种时候引起太多不必要的冲突,更何况……
他现在的确只是一个不被人看好的小鬼。
正在这时,纲吉听到身后传来利器破风而来的声音——
“砰”地一声,一根浮萍拐狠狠地砸向贝克冷笑着的脸,他回过神来时已是狼狈地鼻血横流。
“谁?是谁?!”贝克恼怒地抬头寻找袭击自己的凶手,却被又一根浮萍拐狠狠击中了肚子。他吐出一口鲜血,痛得再也站立不住,蹲下了身子。
“连这样的攻击都躲不过,你又有什么资格嘲笑彭格列十代目?”
不怒而威的声音从大门处冷冷地传来。
纲吉转身望去,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形逆着雪白的阳光站在门口,仍保持着攻击的姿势。
他墨黑的眸对上他的,有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所有的不安和畏惧随着那个人的出现消失殆尽——这已成为一种习惯了吧。
云雀收手,浮萍拐便稳稳地回到手中,他缓步走上前来。
“哪里来的小鬼?竟敢对我们的首领出手!”尼洛家族的成员怒不可遏地冲向走来的云雀。
云雀冷哼一声,抬起浮萍拐,在众人看清他的动作之前便毫不拖泥带水地解决了这几只喋喋不休的臭虫。
望着匍匐在自己脚下的残躯,云雀对一旁的工作人员示意:“该把这些垃圾清理掉了。即使是在继承仪式上,我也不允许有破坏风纪的人出现。”
话音刚落,就有几个人过来搬走了那些奄奄一息的人。
山本最先回过神来,他笑着说:“云雀,你这家伙在关键时候还真是可靠。”
“别开玩笑了。我并没有帮你们,我只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罢了。”云雀别过眼,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反正我从没有什么顾虑。”
——永远都像那不被任何事物羁绊的,自由自在漂浮着的白云。
然后,他望向一直愣在原地的纲吉,开口说:“去吧,那是属于你的东西。”
他的眼神如此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瞬间给了他无穷无尽的力量。
纲吉点了点头,继续走上前,恭敬而坚定地接过九代目手中的瓶子。
然后,他抬起头,喊住了正一瘸一拐地向门口走去的贝克。
“请等一下,贝克。”
“我想我有必要重新作个自我介绍,以免你在将来不知该怎样称呼。”
抬高了下颚,纲吉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叫沢田纲吉,是彭格列家族的第十代首领。”
“请你记住。”
他的声音静静地在死寂一般的大厅中响起,留下了无法消散的回音。
——也许,正是因为知道有人站在自己身后,才能变得更勇敢吧。
***
刺耳的刹车声在耳边响起,纲吉这才从渺远的思绪中回过神来。
车门被打开,他发现整个世界已是一片雪白。雪花温柔地覆盖着眼前那栋熟悉的房子。
前脚刚踏上疏松素洁的雪地,纲吉就被一个跌跌撞撞跑来的娇小身影扑了个满怀。
“纲君!妈妈好想你啊……”奈奈的声音带着哭腔,她紧紧抱着已比自己高出许多的儿子。
“妈、妈妈……”纲吉的心疼了一下,他伸出手轻抚着奈奈微微颤抖的后背,低声说道,“我回来了。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你这孩子,自从工作之后就和你爸爸一副德行,常年在外都没个音信!”奈奈抽了一下鼻子,略带幽怨地责怪道。
然后,她抬起头,尽管眼眶还隐隐发红,但还是露出了一个灿烂如花的笑容:
“不管怎么说,欢迎回家,纲君。”
一股温暖的泉涌无可抑制地包裹了疲惫不堪的心,让他感动得无以复加。
直到此时,纲吉才有了山本说的那种“一切都还没变”的感觉。
他好像还是最初的那个废柴纲,只要害怕就可以逃避,累了倦了也始终有一处避风港湾供他安眠。不必再像现在这样,任何一丝喜怒哀乐都不再在外人面前轻易显露。
走进灯火通明的饭厅,暖洋洋的气息夹杂着各种食物的香味扑面而来,驱散了冬日的严寒。
纲吉脱下黑色西装挂在了走廊的衣架上,冻得瑟瑟发抖的身体也逐渐回暖。
他看见蓝波和一平仍旧如当年的小孩子般争抢食物,看见狱寺因看见手拿有毒料理的碧洋琪而腹痛难耐,看见山本热心地走进厨房想帮奈奈的忙,看见了平正迫不及待地用手拿起一块小牛排放进嘴里,看见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库洛姆正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看见小春正拉着久未逢面的京子嘘寒问暖,看见风太正懂事细心地摆放餐具……
纲吉轻轻地笑了起来。
——是呢,一切……好像都还没变。
胸口闷闷的,于是纲吉就稍稍远离那乱成一团的饭厅,走到了偌大的落地窗前。
抬头,望着窗外幽深靛蓝的夜空,纷纷扬扬的雪花轻盈地飘舞着,静静地笼罩着这个世界。
伸手松了松领带,解开了衬衫的几个扣子,深深地舒了几口气——
还是无法缓解心头越来越沉重的压抑感。
“纲君,怎么一个人走到这里来了?”不知何时,京子已经站到了他的身边。
“没事,就是觉得现在过去不太好……”纲吉不自然地笑了两声,“让他们先闹完吧。”
“也是啊,大家都那么久没见面了,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呢。”京子甜美地笑起来,笑容中有着欣慰与幸福。
她走近几步,用手抚上透明的玻璃,不禁感叹道:“好大的雪啊。”
“是啊。”纲吉点了点头,望着那洁白雪花织成的细密雪帘。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心底的最深处响起,慢慢地占据了他的全部思绪。
——雪真大啊。
——不一起走走吗?
***
庄严安静的彭格列总部。
突然从首领办公室传来一声重物坠地的巨响,引来负责巡视这层楼的人员的关注。
门被轻轻敲响,传来了询问声:“十代目,您没事吗?”
“噫……”跌倒在散乱的文件中的纲吉揉了揉被磕痛的额头,忙回答道,“没事没事,你回去吧。”
那边没了声响,纲吉才安心地舒了一口气。
——真是讨厌被人监视的感觉啊。有一点点声响就会招来人……
纲吉坐直了身体,瞅着地上杂乱无章的文件,长叹了一口气。
——唉,又在批文件的时候睡着了……
还正因为睡得太舒服,才在翻身的时候连带着把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件翻落在地,连自己也没坐稳摔了下来。
——被Reborn知道了又要被骂啊……
想着要面对那黑洞洞的枪口,纲吉便只得无奈地开始整理地上的文件。
不过,看见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还是让他的太阳穴突突地疼了起来。他知道这么一乱了次序的后果就是自己还要再花上三个小时去折腾。
倒不是说自己在这方面没有天分,也不能说自己处理得如鱼得水。
只有真正接下这个担子后才会发现一切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复杂。当然,也没有那么简单。
他只有努力去适应这一切——
不再自由得可以随意走动。每天批几个甚至是十几个小时的文件。每天都要穿正装露脸。一句话便是一个重大的决定。被迫卷入黑手党家族间无休止的纷争中……
这是他自己选择的道路。这是他的,命运。
——不过,真的是太累了啊啊啊啊!
他现在只想好好睡一觉,睡到自然醒,睡到不想再睡了为止。
前一秒还给自己填充了正能量,下一秒就不敌惰性的驱使,懒懒地向后倒在了地板上。
视线中出现了偌大的落地窗,他便看见了窗外天空中飘舞的雪花。
“下雪了?什么时候开始的,我都不知道……”纲吉欣喜地爬起来,凑到窗前。
他看到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后花园中常青的树木也被白雪覆盖。
——原来意大利的雪天跟日本也没什么区别啊……
他孩子气地笑起来,觉得自己有点傻,但这样会让他觉得自己离家又近了一点。
突然,他看见雪地里有一个突兀的黑色身影。
“云雀学长?”
他怎么会在这里?纲吉心里充满疑惑。
说起来,其他守护者好像都被分派了任务,现在都不在总部。只有那个人,清闲得很。
——大概也是因为自己不好意思开口去拜托他吧……
纲吉苦笑了一下,再度看向那个人时,却发现对方的视线不知何时也锁在了自己身上。
那样黯黑如海的眼眸,依旧能让他的心微微颤动。
——诶?他动了?那个动作什么意思……让我下去?
“我、还、有、工、作……”纲吉只好也做了一系列手势回复对方,不知他能否看懂。
更何况,门外还有人在巡查呢,就这么贸然下去也没个充足的借口。
——什么?让我跳下去?!
“这、里、是、三、楼……”纲吉满头黑线地否定了这个方案。
——什么什么?我不下去你就上来了?!
这个人怎么这么蛮不讲理啊……纲吉不由得扶住疼痛欲裂的额头。
既然如此的话,也只能下去了,不然如果这个人破窗而入的话……场面得多乱啊!
——在这里能相遇,也是一种缘分。
想起那个人曾说过的这句话,纲吉也猛然间觉得这次相遇的机会很难得,很珍贵。
这么想着,纲吉拿出了X手套,开了一旁的窗,纵身一翻便跳了下去。
尽管有死气之炎的反作用力作缓冲,但当纲吉踩到雪地时还是控制不住平衡,滑倒了。
想来是跌倒的样子并不美观,纲吉便挣扎了几下想站起来,但都没有成功。
——完了!穿着皮鞋就下来了……
纲吉听到那个人稳稳的脚步声逐渐接近自己,随后,一片阴影就覆盖了他的视线。
“沢田纲吉,你是来搞笑的吗?”
富有磁性的声音在头顶淡淡地响起,纲吉抬起头,看见他眯起的眼中有丝鄙夷。
“对、对不起,云雀学长……可是我不小心穿了皮鞋下来。”
“我穿的也是皮鞋。”云雀一本正经地说道。
——这……这就是水平问题了。
“没办法,云雀学长你很厉害嘛……”纲吉又干笑了两声,掩饰自己的尴尬。
云雀的嘴角微微向上扬起,他就那样居高临下地看着整个人呈大字型躺倒在雪地中的纲吉,却一点也没有伸手援助的意思。
于是,纲吉只好自力更生,先坐起来,再站稳了脚,保持蹲着的动作慢慢站了起来。
——真是糗啊……这种废柴样千万不能让别人看到……
纲吉抬起头看着云雀,想了想,问:“云雀学长,是有什么事找我吗?”
“没事。”云雀干脆利落地说道,丝毫没有歉疚感。
——没事干嘛还硬要他下来啊!
可是纲吉知道自己不能跟他争辩,他也不敢,不然难逃被咬杀的结局。
所以他只能赔笑地问:“那……云雀学长你这个时候在这里干什么?”
“这家伙自顾自地飞走了。”云雀指了指肩上停着的黄色小鸟,“我跟着它,就走到了这里。”
纲吉看着云豆小小的黑眼睛,莫名觉出一份温暖来,他笑了起来。
没想到云雀的话音刚落,云豆就飞了起来,在他头顶盘旋着叫嚷:“云雀,说谎,说谎!”
“喂!”云雀皱起了眉,不满地伸手戳了一下多嘴的小鸟,它才住了口。
“哈哈哈……”看见眼前这一幕,纲吉这才笑出声来。
干冷的空气刺激着肺部有些难受,笑过之后,纲吉咳嗽了几声。
“你笑什么?”云雀微眯起眼,不解地问道。
“不……没什么。”纲吉脸上还是难掩笑意,但他只是摆了摆手打消对方的疑心。
——原来云雀学长也有出糗的时候啊……
片刻的凝滞,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只听到喑哑的风声。
漫天的雪花一刻不停地飘扬着,不知觉间,纲吉发现云雀的发顶、肩上都落满了白雪。
他知道自己现在也一定和他一样的光景。
莫名地,不知出于何种情绪,纲吉望着眼前的人,说道:
“雪真大啊。”
“不一起走走吗?云雀学长。”
云雀墨黑的眼眸微微凝动,然后他轻哼一声,甩了甩肩上的披风。
“走吧。”
说着,他就先一步往前方走去,一如他特立独行的作风。
“啊哈哈……”纲吉无奈地笑了笑,迈步刚想跟上,自己的手就被一只宽厚的手掌紧紧握住。
“草食动物一定会滑倒的。”
云雀并没有回头看他,却始终把他冰凉的手握在手心,牵着他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一起走走吧。
——走着走着,不小心就白了头。
***
“纲君,纲君?你在想什么呢?”纲吉感到有人拍着自己的肩膀,他转头,看见京子担忧的表情。
“啊?没事,想到了些小时候的事情。”纲吉对她微笑,示意她不必担心。
可是京子脸上的忧虑丝毫未减,她栗色的双眸深深地凝望着纲吉。
“可是……我总觉得纲君有点不对劲。”
——是吗?或许吧。连他自己也有这种感觉呢。
“真的没事,别多虑了。我们吃饭去吧。”纲吉搂了搂京子的肩,示意她往回走。
“纲君……我们是夫妻不是吗?”
她突然问道。紧接着,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很轻,却很坚定。
像是在强调着什么,像是在说服别人,或是……说服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