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往事细雨中(鲁迅文学奖获得者散文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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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白沙发

第二辑 生活碎片

受了时尚杂志上那些美丽画片儿的诱惑,咱家也买回一套白沙发。儿子首先热情赞美,说白沙发就是漂亮,就是高雅,就是如何如何,还说他在美国那家人做客时就羡慕他们家的白沙发。作为倡导者,他爹自然很有成就感。

我是反对党,但因为在野,说话不管用,只好不置一词。我反对只有一个理由,就是太容易脏,随你怎么小心也容易脏。孩子他爹不信,前脚买沙发,后脚买沙发清洁剂,说只要发现有一小点污渍,就赶紧喷上清洁剂,擦、擦、擦,沙发就会一直洁白如新。

我不信,坚持认为这是给自己找麻烦。当然我并不是孤立的,我也有同党,那就是我们家狗先生老贝。因为从沙发一进客厅,它就被勒令不能再像从前那样蜷缩在上面睡大觉了。当我们一家人坐在那里看电视时,它只能卧在地下,仰视着我们。它对这种歧视很不满,常常哼唧。我不忍,就为它在沙发上铺了张毯子,允许它睡在沙发的毯子上——但这也得趁男主人不在之时。因为男主人说我这样是纵容它,它会得寸进尺的。显然老贝都听明白了,所以每每男主人一进门,它马上跳下沙发,在扑上去欢呼摇尾之后,就上远离沙发的地方待着去了。但男主人仍满脸不信任,俯下身,凑近了,在沙发上细细寻找污渍。遗憾的是总会被他找到的,一小点,两小点,模模糊糊,来历不明。他就紧皱眉头,嘟囔着,拿出清洁剂和抹布,细细打整。

每当他这样兢兢业业为沙发效劳时,我一方面摇头叹息,一方面继续实施语言打击。我说你这样没用的,还是会脏的,人家那些没有狗的白沙发也一样脏。你仔细看看,那些污渍根本不是老贝弄脏的,那是灰尘。我还举例证明:女友某某,买的也是白沙发,还是布艺的,家中无一宠物,仍是平均每两个月要拆洗三次。意思就是说,每二十天她就要把沙发全套拆下来,然后洗,然后晾,然后再装回去。全年共计这样的劳作十八次。我想想都觉得累。又举例,另一女友家买的还不是白沙发,是浅蓝色的,但一年不到,已花里胡哨,朋友们还以为他买的是真皮扎染。再举例,同事某某,近日已将他们家用了一年的白沙发染成了墨绿色,当然是世界上最难看的绿色。

男主人渐渐泄气,略有悔意。老贝再上沙发时,他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须知老是板着脸训斥人,哪怕是训斥狗,也不是件容易的事。看他有些沮丧,我换了种方式攻击,我说我看见某某家为了保持白沙发的干净,专门在上面铺了张布单,要不咱们也做个布套把沙发套上?他眼睛一斜,马上看出我不怀好意。

想想那皮沙发上铺个布单算什么装饰呢?就像我前面说的那位两个月洗三次沙发的女友,是个极为向往小资情调的热爱生活的女人,除了白沙发还买了浅色地毯,铺在客厅里。不能否认,新的时候可真是好看,但也就是好看了一个星期。须知那地毯比沙发还很容易脏。她心疼,就在地毯上面铺了张草席;可草席也容易脏,她又在草席上铺上报纸。我看到后建议她,不如撤了地毯,直接在地上铺报纸,又有文化,又省钱。

几个月过去了,我们家的白沙发虽然没有变成扎染,但也正在悄悄改变着颜色,向灰色过渡。那些细微的肉眼看不见的灰尘每日每日如春雨般细致地潜入沙发的纹理中,无论你怎么小心,无论你使用什么清洁剂,都无法驱逐它们。

前两天家中来了客人,其中一个看见白沙发就惊呼呐喊:嗨呀呀,你家也买了白沙发啊?我说怎么了?她说你没采取什么措施吗?我说没有啊,能采取什么措施啊?她说:我哥他们家买了白沙发,我嫂子规定坐沙发前必须脱掉外面那条裤子。

一屋子人立即笑得人仰马翻,还有人建议赶紧生产一次性纸裤,以供有白沙发的家庭使用。至此,白沙发遭到的嘲笑已达到了极致。

儿子听我转述了客人们讲的笑话后,百思不得其解地说,怎么我在美国看见别人家里的白沙发都是白白的?我说,那是因为人家已经有了一个干净的外部环境,皮鞋穿几天都不落灰,白衬衣穿几天还是白的,何况沙发?等以后我们国家的大楼建得差不多了,马路修得差不多了,城市不再像个大工地,那我们也是可以坐上白沙发的。

我做长辈状语重心长地对儿子说,白沙发的希望就寄托在你们这一代身上了。

其实说来很简单,先要有蓝天,后才能有白沙发。

二〇〇三年